第25章 醉裏看花
都說一醉解千愁, 蕭辰卻從沒試過借酒澆愁,因為忘憂的前提是喝醉,醉不了, 愁緒就澆不下去。殿下身經百戰,千杯不醉,也從沒有人見到過他喝醉的模樣。
很榮幸, 容淵成了第一個看見他醉酒的人。
兩人一杯接一杯,酒壇空了一個又一個,容淵還是頭回喝這麽多酒, 絲毫不顯醉态。蕭辰見他酒量不錯, 來了興致,或許是真想看看一杯倒的木清原身究竟能到何等程度, 清脆的碰杯聲裏又是酒液下肚, 若不數數壇子, 他自己也記不清喝了多少了。
凡間的一壺春不過十來年, 幽冥的一壺春那可是千年陳釀,蕭辰把酒當水喝習慣了,從前什麽酒也不在話下,等他察覺酒量或許跟修為還挂點鈎的時候,腦子已經開始發暈了。
若是這時候停下,或許還不至于醉糊塗,奇異的是思維明明還清醒, 握着杯子的手卻停不下來,蕭辰就沉浸在這熏熏然的狀态, 繼續飲酒,直到意識被酒香淹沒,什麽也察覺不到了。
蕭辰最初有醉意時, 除了面色紅了些,并沒有其他不妥,語氣姿态也是如常,等容淵發現不對勁,蕭辰已經将杯子一擱,下巴枕着手臂,趴在了桌上。
蕭辰放話說要瞧瞧容淵的酒量,結果容淵還沒醉,他卻先敗下陣來。
容淵輕輕睜大眼:“殿下?”
蕭辰眼前時而模糊時而搖晃,根本沒看清容淵的字,只是察覺到容淵身邊似乎有動靜,便将視線落了過來。破軍殿下一雙桃花眼,戰意凜冽的時候很能懾人,噙着笑時春風化雨,能吹進人心坎裏,而從沒人見過他如今這般模樣,雙眸霧氣氤氲迷蒙,點了水色,波光潋滟桃花釀,不比美酒更醉人?
蕭辰半阖着眼,迷迷糊糊,似乎是想看清字跡,又努力撐起眼皮睜眼,而容淵……容淵已經看呆了。
他不由想起新婚那日,雲雨驟歇後,他替蕭辰摘下蒙眼的布條,蕭辰閉着雙眼,眼角與鴉羽都帶着濕意,若是那晚沒有遮住星君的眼睛……是否也會如此刻這般勾人心魄?
明明平常的蕭辰就已經讓他移不開眼了。
容淵的耳朵“唰”一下紅了個透。看來如今幽冥尊主身上還是能找着當年鬼面的影子的。
蕭辰似乎仍舊看不清,他歪了歪頭,另一只手朝字跡探過來,喃喃道:“寫的什麽……?”
這一抓自然是更看不清了,靈力字跡從他指尖縫隙裏穿過去,容淵确定他醉了,不過不知醉到了什麽程度,他試探着伸出手去在蕭辰眼前晃了晃,卻被醉鬼一把抓住了手。
容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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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的溫熱猝不及防傳過來,容淵冰冷的手久逢溫暖,被燙得下意識就要縮走,可或許是心底那隐秘的一點點念想作祟,他沒能第一時間收回手,就猶豫這麽一下,蕭辰另一只手也覆上來,直接兩只手給他焐住。
“怎麽這麽涼,”蕭辰雙手給他捧着,“不怕,我給你暖暖。”
容淵手猛地一顫,便再也沒有抽手的力氣了。他看着蕭辰醉醺醺的模樣,試探地輕輕回握,見蕭辰沒有反應,便慢慢用力,握緊了蕭辰的手。
啊,确實很溫暖,叫人如何舍得放開。
容淵讓字跡變大了一些,送到蕭辰眼前:“殿下,你醉了。”
蕭辰瞪着迷蒙地眼睛瞧了瞧,也不知他究竟有沒有看清:“你怎麽不說話?”沒等容淵反應,他騰出一只手扶了扶晃悠悠的腦袋,“對了,你不會說話……”
他倆一只手還交握在一起,蕭辰此刻醉酒,手心和臉上都熱得很,容淵冰涼的觸感對他來說正好。容淵心道不是不會說話,只是暫時不能說話,等殿下可以歸鄉那天,我一定用自己的聲音為你道賀。
只是數百年不曾用過的嗓子,也不知到時候聲音會不會變得很難聽。從前作為鬼面的時候,他也不怎麽愛說話,由此跟某些士兵産生過誤會,蕭辰總是逗他多說幾句,起碼把自己真正的想法說出來,免得別人總是誤解:“聲音這麽好聽,也讓我們有機會多聽聽麽。”
等蕭辰酒醒後,可得提醒一下他,如今再不能像從前那種喝法,免得醉酒的姿态讓別人瞧了去。容淵一點沒覺得蕭辰先握住自己的手是自己被占了便宜,只想着決不能讓其他人有機會對蕭辰動手動腳。
蕭辰倒是沒繼續喝酒了,酒杯已經被他手臂擠到了一邊,容淵起身,想将蕭辰扶起來。這裏是一座亭臺,蕭辰和容淵在此會見了妖族的使者,順勢就在這裏喝起了酒,從這裏望出去,能望見幽都天空中飄着的浮燈,亭臺周圍種着奇花異草,雖然此處只有黑夜,他們卻成功編織出了自己的美景。
容淵輕輕一拉,蕭辰感受到力道,順着站起來,卻在容淵扶住他前先行動手,以扶人的姿勢架住了容淵:“你怎麽……一直在晃?站不穩麽,我扶你……”
容淵哭笑不得,究竟是誰站不穩,蕭辰拉着他,人根本是踉踉跄跄的,連帶着他走得也很費勁,磨蹭半天,才挪開幾步遠,容淵以唇形無聲道了句“得罪”,然後擡手,手臂攬過蕭辰的膝彎,将人打橫抱了起來。
蕭辰無意識摟住容淵的脖子,穩住身形,聲音帶了點滿意:“……這倒是不怎麽晃了。”
容淵忍俊不禁。
能把最珍視的人摟在懷裏,大約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了,容淵抱着蕭辰,與成婚當日趕着帶人去救命不同,此刻心境盡是愉悅安寧的,也不急着飛奔去哪兒,難得被蕭辰這麽靠着,他也忍不住多感受一下。
不過容淵好歹知道蕭辰最不愛在人前示弱,自己這麽抱着他,得繞着人走,只可惜他雖貼心,有人卻主動湊了上來——容淵剛将蕭辰抱穩,左憶和右常就走進了他的視線。
此情此景,右常倒抽一口涼氣,左憶很有先見之明迅速拉開與右常的距離,省的他在一把掐在自己身上。
“嗯?”
容淵擡手,将蕭辰的臉朝自己懷裏靠了靠,不願讓別人瞧見他的樣子,蕭辰迷糊地從他懷裏擡起頭,眼神不解,像是在困惑,又像是在詢問,容淵不敢跟這樣的他對視,靠着面具,努力維持表面的淡然,詢問左憶右常:“何事?”
“我有……不是,沒、沒事!”
右常磕磕絆絆臨時改口,左憶在旁邊憋着笑,他們半天無話,容淵便帶着蕭辰走了。主子走後,右常狠狠瞪了眼終于笑出聲的左憶,上去對着他胳膊又是一下。
“哎!”左憶揉着胳膊躲開,“又掐我做什麽!”
右常咬牙切齒:“你笑什麽?”
“笑你大驚小怪。”左憶拍了拍被右常擰出褶皺的袖子,“要我說,尊主願意同殿下親近,我們得習慣,道侶之間,別說摟摟抱抱,有更密切的接觸也很普通對不?”
“那也得真是對恩愛的道侶才算啊,”右常煩躁道,“尊主即便是一界之主,在破軍殿下眼中恐怕也只是一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陷得太深,最後苦的是誰?”
左憶見他眉頭皺得很深,是認認真真的煩惱,嘆了口氣,收起嬉皮笑臉模樣,口吻也正經了:“尊主若真是喜歡,為何就不能争取?星君也好戰神也罷,想要便去求,我只知道若不争不求,那才是什麽也得不到。”
這……确實有理,右常洩氣:“什麽時候跟尊主談談心,問問他真正的意思?”
容淵是前尊主撿來的孩子,無父無母,左憶右常對他來說亦兄亦友,在前尊主羽化後,稱得上容淵親人的便只剩他倆,相依為命一詞太過凄苦,在他們身上或許看不出來,但三人之間,确實是維系着牢固的紐帶。
“也好,起碼讓我們知道該拿什麽态度面對破軍殿下。”左憶伸個懶腰,拍了拍右常的肩,“走吧,今天無事就不要去打擾他了。”
容淵帶着蕭辰,選了僻靜的路線,繞開其他人,來到了黃泉邊上。
蕭辰酒品好,醉了也不發瘋,被容淵抱着,神情還挺惬意,這也越發讓容淵下定決心,在蕭辰修為完全恢複以前,自己一定要注意他的飲酒量。
黃泉水渾濁不堪,并非裏面藏着泥沙污垢,它幹淨卻不清澈,生來如此。
容淵将蕭辰輕輕放下,兩人一起坐在彼岸花的花叢裏,容淵将蕭辰抱在身前,是一個守護的姿态,大片豔紅的彼岸花闖入眼簾,蕭辰迷蒙的眼神閃了閃,似乎找到了焦距,他不知想到了什麽,只安靜地盯着彼岸花看。
跟被人踩碎在人間的那朵不同,這裏的花正開得旺盛,散發着鮮活的氣息。
“我是師父從黃泉水裏撿來的孩子,”容淵将字跡浮在蕭辰眼前,也不管蕭辰有沒有在看,他就是想說說,“我漂在水裏,師父說沒被浪頭拍死算我命大。”
黃泉水在此刻應景地打了朵浪花,滾動着向前奔去。
“我本以為我活着,最大的背負就是憎惡仇恨,師父對我有恩,這是我該還的,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活着的意義了。”
蕭辰在容淵懷裏一直安靜地賞花,他突然将頭往後靠了靠,靠住容淵肩膀,後背完全貼在了容淵身上,這是一個非常放松的、極為信任的姿勢,等于這個懷抱讓他安心,他把自己都交了出來。
容淵受寵若驚,抿了抿唇,猶豫一下,大着膽子将自己的下巴也擱在蕭辰肩頭,蕭辰沒拒絕,容淵微微勾起嘴角,将放在蕭辰腰間的手又收緊了兩分。
蕭辰呼出的氣息裏都帶着酒香,說話比方才清晰了些:“戰亂時,我曾見過許多孤兒難童,有些小家夥,連化形都還不會。”
戰亂無情,不分種族,不分老幼婦孺,殘酷地對待所有人,蕭辰曾見叛軍城破後有人求他放過自己的孩子,願意用性命贖罪,說罷便自殺,誰也沒來得及攔下。
“我本來也沒想殺他,”蕭辰喃喃道,“但他的死也與我有關,我背着他們的命,都記着呢。”
“可執落那個瘋子,他居然聚起了一批幼童,摘了他們的心髒,再做成半死不活的傀儡,把他們當做兵器。”蕭辰手指不由收緊成拳,這些往事,不去想便罷了,只要稍微回想,便心如刀絞。
平日裏蕭辰是不會将這些苦水倒出來的,容淵擡起他一只手,耐心地、一點點将他收緊的手指推開,而後與他十指相扣,無聲地支撐着他。
蕭辰說的事他知道,因為平亂軍第一次遭遇孩童傀儡時他還在蕭辰身邊,在那之前,他們不過是聽說執落做了這樣的傀儡,只有親眼見到,才知是何等的喪心病狂。
幼童大多修為不足,被執落這樣煉制後,就成了可以上戰場的兵器。
頭回遭遇,他們将這批傀儡俘虜後關押了起來,所有人都來想辦法,看還有沒有得救,但幽冥出身的容淵一眼就知道沒得救,大能們沒了心髒能活,修為低下的孩童不行,這些人本該去往幽冥的靈魂被硬生生困在失去生命的軀殼裏,不人不鬼,不生不死,只有毀了身體毀了禁锢,才是對他們的解脫。
其餘人花點時間自然也能看出來,一時間中軍帳內鴉雀無聲,良久後,不知誰道:“執落真該永世不得超生!”
當晚,鬼面偷偷摸到關押傀儡的地方,打暈了守衛,還沒來得及進一步動作,就察覺有人靠近,他立刻警覺:“什麽人!”
“噓——”狐曲從陰影裏走出來,低聲道,“想把其餘人引來麽?”
鬼面輕哼一聲:“你來做什麽?”
狐曲習慣了鬼面的臭脾氣,并不在意:“來做跟你相同的事。哎呀,沒看出來,你這小子還算有心,殿下沒白疼你。”
鬼面沉默不語,狐曲擡臂将狐火送出,火焰從鐵籠空隙間飛進去,沾在傀儡身上就燃了起來,火勢蔓延得很快,迅速就将那些傀儡盡數吞沒了。詭異的是火只燒傀儡,并不燒着其他地方,狐曲打着扇子幽幽道:“明明是三界的問題,他背得夠多了,何必事事要他親自動手呢。”
鬼面跟他對視一眼,沒做聲,看着傀儡燒盡後,兩人飛速離開,等其他人發現時,裏面就剩了一堆灰燼。
容淵當時站在蕭辰身後,沒法去看他的表情,也不知蕭辰對着那堆灰燼在想什麽,只是打那次後,戰場上再遇這種活死的傀儡,蕭辰都盡數斬了,沒再捉回來過。
蕭辰從三界戰亂裏走過,背起來的豈止是殺業,是常人無法想象也無法承受之重。
蕭辰頭緩緩低了下去,含糊地呢喃出聲:“要是又亂了……我真能視若無睹麽……”
他聲音太輕了,容淵險些沒能聽清,他不知蕭辰占夢預出了亂象,只以為蕭辰在派遣壓在心中的煩悶,又浮出一行字跡:“殿下,我跟你一起背負可好?”
蕭辰卻又安靜了,許久沒有動靜,容淵低頭一看:蕭辰竟是靠着他,睡着了。
花叢簇擁着兩個身影,嬌豔欲滴的花瓣和兩個風姿綽約的人構出極美的畫卷,容淵忍不住将額頭輕輕貼了上去,挨在蕭辰發絲上,他心道:你不回答,我可就當你默然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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