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情根深種 (1)
蕭辰不是沒注意到他刻意用手來寫, 別說,看着自己的名字被別人用靈力一筆一劃勾出來還真是個新奇的體驗,若容淵沒有那麽鄭重其事, 蕭辰大約會更自在一些。
容淵寫完他的名字,下一句話又将字跡恢複了平常的大小:“妖界,我可以一起去麽?”
蕭辰揚了揚眉:“用化身?”
容淵點點頭, 界主不好擅離職守,尤其是幽冥與星界,一個司掌輪回, 一個司運, 紫微從誕生之初起就從沒離開過星界,當然, 他自己也并不想離開。
蕭辰若不答應, 就怕這小子想方設法要跟來, 紫蓮間可以互相感應, 但應是沒法感知化身的存在,既然如此,與其讓他偷偷跟,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想跟就來吧,”蕭辰道,“雖然不想烏鴉嘴,但如果再遇上什麽事, 你不能再沖動了。”蕭辰想起木清在自己面前身形潰散的模樣,手指不由又顫了顫, 他輕聲道,“不然這人情我可就還不清了。”
容淵自然乖順的答應了,可若真遇上事, 什麽程度才算沖動,那可就是他自己說了算了。
兩人說着說着,蕭辰不由擡手揉了揉眉心,他如今身子要調養,也會比從前更容易疲憊,意味着需要經常休息。
容淵看着蕭辰露了疲态:“你回房再休息下?”
“是有些困,”蕭辰沒掩飾疲倦,只道,“有客居嗎?”寝宮是容淵的,總不能叫他一直霸着不放。
偌大一個幽冥怎麽可能連客居都沒有,蕭辰不是真問有無,他這麽說,意思就是要去客居住。容淵唇線緊了緊,字跡飛出來:“讓主君去客居,于禮不合。”
蕭辰聽見“主君”二字就是一哽,誰讓他又真的是主君,他只得硬着頭皮道:“主君有自己的寝殿?”
“有的,幽蓮宮。”
容淵回答得是很快,但幽蓮宮不就是尊主的寝殿嗎!殿外那麽大的牌匾當蕭辰沒瞧見呢?
蕭辰視線落在他臉上,容淵在蕭辰開口前趕緊道:“我不需要休息,寝殿你住就好,我不會打擾你。”他大約是怕說的不夠,還貼心補充,“如果你不喜歡那張床,換掉就是了。”
畢竟蕭辰打坐的時候就離床榻遠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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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不提床榻的事。”蕭辰心力交瘁,無奈得很,這小子渾身上下都在裝乖,每個縫裏又都透着刻意,老提床榻,真不是故意讓他回想他們在那上面發生了什麽?況且——“你如果不需要休息,床榻下的靈玉怎麽說?”
幽冥宮只有一處寝殿,但其餘房間不少,容淵道:“那只是輔助修煉,修行屋中也有靈玉,我本也就多在書房或修行屋,不入寝殿也不妨事。”
可蕭辰更樂意他倆不在同個宮殿,最好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分開住,免得傳出什麽流言蜚語。可轉念再想,成婚當日他們是實打實在同一個房間,他還是被容淵一路抱過去的,如果真有流言,恐怕早也飛出去了,不差這麽點兒。
如此說來,糾結住哪個房間好像沒有必要。
蕭辰索性還是答應了。對大能們來說,床鋪本不是必需品,休息麽,有個地方能打坐就成,但蕭辰現在變得需要睡眠,床榻就很有用了。容淵的安排也很合理,再跟他僵持下去也沒什麽效。
蕭辰發現跟容淵認識以來,自己似乎經常拿他沒轍,他忍不住道:“你都是從哪兒聽來的我的傳聞,裏面都說些什麽了?”怎麽就讓容淵這麽死心塌地的。
容淵精神一震,要是聊這個,他可以幾天幾夜不帶停的,除了那三年中自己的親眼所見,回幽冥後,他還一直也有留心蕭辰的各種傳聞,那些描述蕭辰如何英勇的故事他一個沒落下。
可惜的是傳聞總只愛講轟轟烈烈的故事,講破軍殿下如何神勇退敵,卻不能讓容淵知道蕭辰過得如何,他帶着衆人打過一場又一場勝仗,可曾受傷,可曾疲憊?
縱使蕭辰能以一當千,在那無休止的戰争裏也是會疲憊的,有時一戰便是幾天幾夜不停,或者一場接着一場,讓人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鬼面在做蕭辰的親兵後,就發現這人看着非常靠譜,私下對自己的事卻不上心,結果鬼面不知不覺就做起了親兵該做的事,磕磕絆絆地學了一些照顧人的本事,分明的棱角開始被慢慢打磨得圓潤。
只是他當時手生,性子又古怪,做得不夠好,跟木清比起來貼心程度是差了一大截。
蕭辰愛潔是刻在骨子裏的,可一次從戰場下來,他面上還帶着血漬,竟沒顧上擦,就在營帳裏開始打坐調息,實在是累的。容淵則是将自己衣服面具上沾的血都清幹淨後,才整潔地踏進帳篷裏,他一進來,就看着蕭辰面上那道醒目的痕跡,猶豫片刻後,還是走上前,想給蕭辰擦一擦。
蕭辰雖閉着眼,卻能清晰感受到氣息的靠近,他知道是鬼面,也就沒有動作,鬼面越靠越近,他也想看看這小子到底想做什麽。
蕭辰平日裏和戰場上是兩種不同的氣質,戰場那是你死我活,他砍人腦袋的時候,你總不能指望他還溫溫和和的吧?但從戰場下來,他便褪去凜冽的殺氣,桃花眼裏氲着泉水,見誰都能不吝給個笑,曾有人說,剛從戰場下來時若能瞧見破軍殿下一笑,頓時渾身都舒坦了,連傷也不痛了。吹捧蕭辰的傳聞那麽多,不是沒道理的,軍中不知有多少人都仰慕着他。
鬼面也是其中之一。
蕭辰将眼睛閉上時,整個人就更顯柔和了,鬼面離得近了,甚至能清晰數着他細密柔軟的睫羽,再往下,是高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唇。蕭辰的唇雖薄,卻并不顯得薄涼無情,唇形很漂亮,近距離瞧着,就會覺得這唇瓣肯定很柔軟……殿下所向披靡戰無不勝,心腸也不比人家冷硬多少,唇想必也——
鬼面本來只是想給蕭辰擦擦臉,不知為何,視線卻不由自主被其他地方抓住,根本瞧不見那抹血痕,鬼面擡起的手突然就落不下去了,耳根倏地紅了個透。
氣息實在太近了,蕭辰耐着性子等了半晌,也沒發現鬼面有什麽動作,疑惑出聲:“做什麽呢?”
鬼面正在出神,被蕭辰的聲音吓得往後一蹦,他本沒做任何虧心事,卻莫名心虛極了,說話時差點咬到舌頭:“想給你把臉上的血、啊!血擦幹淨。”
蕭辰要是睜着眼看見他手足無措的樣子,肯定樂不可支。
蕭辰方才太累了,此刻後知後覺發現面上留着令人不适的東西,他奇道:“擦就是了,磨蹭那麽久幹什麽,看花呢?”
面具底下的臉紅了個透,他心說看人呢,比花好看多了。
蕭辰說罷,還微微擡了擡下巴,示意鬼面不必客氣。蕭辰根本不知道,他安安靜靜閉着眼微擡下巴的模樣就像等着讓人、讓人湊上去……鬼面停下自己魔障般的動作,被蕭辰不經意流露的模樣把臉蒸得徹底熟透了。
鬼面不敢再胡思亂想,他手上凝起靈力,匆匆忙忙在蕭辰臉上擦過,皮膚溫潤的觸感讓他手莫名一抖。靈力立刻就把血漬抹幹淨了,鬼面飛速收手後退,掀開軍帳簾子跑了出去,幾乎是落荒而逃,就跟後面有追兵似的。
“嘶,擦一下而已,用得着這麽大手勁?”
鬼面方才慌亂一擦,沒注意力道,血跡是擦沒了,但也直接讓蕭辰臉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紅印,蕭辰聚攏氣息,睜開眼,碰了碰自己的臉,莫名其妙:“這小子搞什麽呢……”
“不過他手還挺暖。”
鬼面一路沖出去,心髒在胸腔裏“砰砰”作響,耳畔盡是心跳聲,那是他的心髒頭回在厮殺之外的時間裏躍動得這般劇烈,簡直快要爆炸,可是……感覺不壞。他想找一個空曠的地方大喊一聲,又似乎想把這份悸動藏起來,不跟任何人分享,只叫自己回味。他也不知為何,面上的熱度和揚起的嘴角就是止不住,心裏明明沉甸甸的,卻又莫名的暢快極了。
彼時的鬼面尚不知心動的真意,悄然發芽的種子經過數百年的成長打磨後,有了如今深明心意的容淵。
蕭辰就不該問容淵跟傳聞有關的事,因為那些本來就誇張的傳聞經過容淵自己的添油加醋後,變得更加讓人起雞皮疙瘩。蕭辰話音剛落,容淵身前瞬間浮現出大段的文字,密密麻麻,此前他的文字最多不過幾行,乍一下變得這麽多,蕭辰險些不适應,他擡眼,仔細去閱讀。
可惜破軍殿下只看了兩行,就頭皮發麻,再也看不下去。
容淵身前的文字就是跟他有關的傳聞,蕭辰覺得驚人程度堪比自己的琴聲,反正對他本人的效果十分顯著,震得他瞠目結舌,不可置信。
“不是,這都誰說的,什麽跟什麽,我哪有……容淵,道聽途說不可信!世上沒有完美的人,我也絕不是這個模樣。”
難怪容淵泥足深陷,這些話都是誰編的!?他自己不覺得受不了麽!
容淵身前大段的文字消失了,重新變成了簡潔的一句:“書房有關于你的話本,要看麽?”
除了從外面收集的,還有幽冥尊主根據自身所見所感,在融合傳聞,親自編寫修改,獨一無二的藏本。
蕭辰兩行都看不下去,怎麽可能看全本,他僵硬地起身:“不了……我先去休息了。你……少看話本,多讀點別的書。”
堂堂破軍殿下,居然在自己的話本前退縮了。不過也難怪,實在是敵人過于強大,直擊要害,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蕭辰是絕不會去看這些話本的。
容淵也跟着起身,他還得去幽冥正殿處理監罰時擱置的公務。推門時兩人同時擡手,手不小心碰到了一塊兒,容淵下意識一縮,蕭辰本來覺得沒什麽,容淵過度的反應反而讓氣氛古怪了起來,蕭辰不得不跟着收了手,有些尴尬,幹咳一聲,随口找話:“你手怎麽這麽涼?”
皮膚看着溫潤如玉,卻涼得跟冰塊兒似的。
容淵面具底下的眼神動了動,他回道:“也跟功法有關,以後會好的。”
又是那神秘的功法,蕭辰點點頭,不再問。
蕭辰走後,容淵手指合攏,感受了下自己的溫度,确實涼。他不僅是手腳冰涼,身上如今也是這般溫度,很難暖和起來,獨自一人時沒覺得有什麽不妥,也許久都沒在意過了,不是蕭辰提起,他都想不起這體溫根本不叫正常了。
蕭辰應該是喜歡溫暖些的吧,沒關系,等他恢複了,也能有個暖和的懷抱。
蕭辰回到寝殿,邁着慢慢悠悠的步子來到床榻前,四平八穩站直了,不像要用,倒像是審視床榻的。可床榻是用來躺的,不是用來瞧的,它也沒眼珠子來跟破軍殿下大眼瞪小眼。
床上鋪的用的東西當然全都換過了,但蕭辰只要想到頭一回自己是如何躺上去的,又做了什麽,就渾身不自在。
那時候容淵觸碰自己的手也是這麽冰麽……等等,別想了,打住!不能控制自己腦袋裏的想法還真是不便,蕭辰不得不思索別的東西,來把莫名其妙的畫面壓下去。
磨蹭半晌後,蕭辰總算坐到了床榻邊緣,既然他倆肌膚之親已經發生過,就算把床拖出去扔了,那也不能改變事實啊。蕭辰半是悵然半是無奈地坐下,腳下的靈玉基石緩緩釋放着靈氣,倒是讓人的心緒慢慢平複下來。
之前沒注意,現在才發現下面的靈玉可都是極品,一塊就能讓許多修為普通的人搶破腦袋,容淵還得靠這些來幫助修行,手又那麽冰,這功法修煉着不會對身體有損吧?
蕭辰并不推崇損身的修煉方法,他于修行一道上頗有心得,可就算要指點,也得對症下藥,不知道人家走的什麽路子,就不能瞎指點,誤人子弟。有些人将功法當做不宣之秘,但蕭辰若去問,容淵大約不會藏着掖着,可這難免有仗着人家仰慕就為所欲為的感覺。
我怎麽覺着……他才像我在世間的劫呢?突然闖入,又拿他沒辦法。
蕭辰嘆了口氣,閉着眼破罐子破摔躺下,枕頭被褥呼吸間帶着清淺的香味,安神靜心,蕭辰躺了一會兒,腦子裏亂七八糟的畫面竟是漸漸遠了,呼吸變得平穩起來,居然順利地睡了過去。
所以何必視床榻如洪水猛獸,這不睡得挺舒服?
蕭辰是可以安心休息了,可為着他的事,還有人在忙忙碌碌,不得停歇——為着沒能殺了他的事。
人間,一處簡陋的屋舍,立在荒山野嶺裏,屋子是用泥糊的牆,茅草蓋的頂,破破爛爛又搖搖欲墜,木門歪歪的挂在門口,處處是塵埃,看着完全不像有人住的地方,就這麽一個破屋子,裏面此刻卻有人在。
屋子裏有一個梳妝臺,一面鏡子,一把椅子,盛裝的女子端坐臺前,目光落在鏡子裏,別的地方灰燼積了好幾層,她周身的地方卻纖塵不染幹幹淨淨,越發顯得她與此處格格不入。
女子戴着面紗,嚴實地遮住了她半張臉,眉眼很好看,帶着些許英氣,美而不弱,她一直默默對着鏡子描眉,直到屋子裏突然出現第二個人,一個被黑袍包裹着,看不清面容的人。
他正是出現在花無痕記憶中的黑袍人。
女子頭也不回道:“來了。”
黑袍人雖半個面孔都沒露,看不見表情,但此時渾身上下都散發着不爽的氣息,他語氣也沒女子那麽淡定:“在人間還是沒能殺了破軍,如今已經沒機會了,他有了紫蓮,毒對他也再不管用。前妖王的殘部這些年下來也死得差不多,我反正是沒辦法了。”
女子用平和的口吻說着令人心驚的話:“死得差不多,這不是還沒死絕麽,能用就再用用。”
黑袍人煩躁道:“還要對破軍動手?你跟他之間什麽仇,就非得殺他?”
女子總算把視線從鏡子上挪開,奇異地瞧了他一眼:“你先前可從來不問,怎麽,是不耐煩了,還是說——不願對破軍動手了?”
黑袍人惡聲惡氣:“我說了,我沒辦法了。”
女子輕笑一聲:“我跟他本無冤無仇,若他不曾礙我的事,我也不至于處心積慮用他的命來彌補。”
黑衣男子哼了一聲,女子轉過頭去,放下眉筆,對着鏡子正了正發簪:“我也不是非得殺他,別的星君也成啊,可如今常駐塵世的星君就他一位,別的星君晃一晃就回星界了,我也是沒有辦法。”
別的星君也可以?這麽說真不是對破軍有仇,那她是為了什麽?黑袍人轉了轉眼珠,把“你究竟想做什麽”這話咽了下去,嘲諷地笑了一聲:“可你現在殺不成了。剩下那點人手,全湊上去還不夠破軍殿下砍瓜切菜的,何況如今幽冥尊主還站在他那邊,容淵是個天才,年紀不大,修為頗深。”
說到容淵,女子悠悠嘆了口氣:“尊主會摻和進來是我不曾料到的,你知道原因了嗎?”
“不知道,恐怕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他掩飾後空洞虛無的聲音在小屋裏飄蕩着,陰氣森森,“容淵對花無痕用了搜魂,應該看到我了。”
“怕什麽,反正花無痕也不知道你是誰。”
女子理好發簪,放下手重新端坐臺前,平靜道:“這麽說,容淵知道妖界跟破軍中毒的事有關了,他要是告訴蕭辰,蕭辰大約會去一趟妖界。天界的人很快也能查出相思,并聯想到妖界身上,如此一來,負責此案的太子與二皇子,說不得也得去趟妖界。”
黑袍人聽她說完,皺了皺眉:“所以?”
“所以呢,你去安排一下,讓天界的皇子在妖界受個難,最好死一個,若實在辦不到,重傷也可以,務必結實地嫁禍給妖界。這比對付破軍容易吧?如果能順便除掉星君自然是最好的——不過我也不抱什麽期待了。”
黑袍人的僞裝遮住了他訝異的神情:“你這是要挑起天界跟妖界的争端?”天界的皇子在妖界遭難,這可絕不是小事,是直接關乎兩界的大事!
“噓,多的你不必問。橫豎他們與你無關,死一個還是死一群,有什麽關系呢?”女子聲音始終不疾不徐,“你替我辦事,我給你想要的東西,不過如此。”
女子說着,指尖一彈,有道光朝着黑袍人射來,他擡手一擋,一支發簪就出現在他手裏,簪子是支鳳頭釵,很是精美。黑袍人看着發簪,久久不語,他收緊手指,将發簪牢牢攥在手心,咬牙切齒:“說話算話。”
“自然,我們可是立過誓的,你還不放心?再說……”女子微微一笑,“除了我,還有誰能讓你得到你心心念念的消息呢?”
黑袍人看不慣她故作姿态,冷哼一聲消失在屋子裏,沒了人說話,破舊的矮舍裏複又安靜下來,女子如同一尊木偶般,靜靜在鏡子前端坐半晌,良久後,她隔着面紗撫上自己的臉,低聲道:“阿纓,再等等,我定會接你回家。”
屋外一場醞釀了許久的雨終于落下,瓢潑大雨傾覆天幕,豆大的雨點重重砸落,荒廢多年的破屋子在雨中不堪重負,苦苦支撐片刻後,終于轟然傾塌,飛起的塵土也被雨水吞沒,化作泥漿,朝低處淌下,彙向了不知名的地方。
而原本在屋子裏的人,早已不見蹤影。
※※※※※※※
蕭辰聽見了雨聲,幽冥是沒有雨天的,他入睡前腦子裏裝着有的沒的,睡着後竟又做夢了,這次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周遭盡是金戈鐵馬戰鼓擂動,他夢到了斬殺前妖王的那一天。
前妖王名為執落,是個肆意妄為的人,但估計誰也沒想到他能肆意到妄圖一統三界,是他拉開了三節戰亂的帷幕,掀起了駭人的腥風血雨。
腳下蹚過無數的屍山血海後,終于到了最後一戰,執落固守妖王城,被蕭辰轟開了城門,他倒是有骨氣,沒逃,那天妖界下着大雨,地面上的血水不斷被沖刷,遠處分不清血水與河流,它們早就混為了一體。
蕭辰将劍架在執落脖子上時,能看見他眼中濃烈的不甘、憎惡與憤恨,蕭辰覺得那恨沒多少是沖着他的,更像是執落在恨自己無能為力。
蕭辰凝視他的眼睛:“各界有各主,三界不能全聽一人號令,你當妖王還不夠,還想做做天帝魔尊,也不怕公務壓死你。”
“成王敗寇……”執落看着靠近的狐曲,咧咧嘴角,“你瞧,誰不想做王呢?”
狐曲将手裏拎着的妖獸屍體扔了出去,他拍拍衣服,撩撩自己的頭發,從容道:“以前不想,如今你不配為王,我自然也能惦記一下。”
執落放肆地笑出聲,眼神漸漸飄向了遠處,誰也不知道他在看哪兒。蕭辰本想再問問他,沒想到執落突然伸手,蕭辰身體反應快過腦子,下意識長劍一抹,利索地劃過了執落的脖子。
執落倒在地上,手臂維持着伸出的姿勢,似乎是想要抓住什麽,可他手裏空落落的,什麽也沒有。
等他屍體變回原形後,蕭辰削下了他的頭顱,他朝狐曲道:“你來?”
執落死的時候,狐曲面上并沒有得勝的笑,他安靜地看着執落死亡,目送他最後的路。狐曲知道蕭辰是問自己要不要借機在族中立威,他搖搖頭:“多謝殿下好意,您才是我等統帥,最後一戰,當由您來落幕。我之後定能憑自己的本事坐上妖王之位,讓他們心服口服。”
蕭辰點點頭,拎着執落的獸首起身:“聽慣了你油嘴滑舌,真是難得正經。”他提起獸首,聲音中灌注靈力,響徹整個戰場:“妖王已死,戰亂當平!”
狐曲在他身邊振臂應聲:“妖王已死,戰亂當平!”
眼見執落的腦袋,餘下的叛逆要麽失去士氣投降或慌忙逃跑,要麽拼死不降最後被伏誅。不少将士們熱淚盈眶,戰亂數年,總算讓他們等到了盡頭的黎明,刀劍落地的聲音越來越多,取而代之的是人聲,不一會兒,零零星星的聲音應和着響起,最終彙聚到一塊,齊聲高呼響徹天際——
“妖王已死,戰亂當平!”
戰亂當平,戰亂……
蕭辰只覺心口忽被狠狠一敲,他從夢中倏地驚醒過來,耳畔轟鳴,心悸不止。
蕭辰按着心口起身,他喘了幾口氣,顧不上別的,趕緊回憶夢中的各個畫面,無故夢到執落之死,他得看看是否有什麽預示,蕭辰顧不得腦子裏嗡嗡作響,立刻起身下床,打算蔔一卦,占夢。
蕭辰從耳墜中取出星盤,以玉珠代星位,但卦陣剛成,玉珠卻在顫動後飛快在盤裏橫沖亂撞,沒有章法可言,叮鈴作響。
蕭辰皺眉:此相預示不安不穩,恐生亂。
在決定去妖界前做這種夢,怎麽,那裏還藏着什麽更不得了的東西?如今的妖王狐曲,此人雖狡黠,看着輕浮又圓滑,但為人處世實則有自己的底線,跟執落那種瘋起來什麽都不放在眼裏的不同,狐曲是真心實意想造福妖族的子民。
還是說,這一趟會把水攪得更渾,致使更多的人卷入其中呢?
玉珠亂撞的雜音像極了自己此刻的心跳,只叫人心煩意亂。蕭辰神情凝重收起了星盤,他将一顆玉珠捏在指尖摩挲,那上面甚至有了裂痕,蕭辰正思索着,察覺到了有人給他傳音。
是相知。
“蕭辰你聽我說,天界的醫官也從毒裏查出相思了,但他們自然不希望天界跟你中毒的事有牽扯啊,于是就去翻閱了珍稀相思子收存記錄,還真找着別的東西了,其中有一批送給了妖王狐曲,于是就把這事推到了妖界頭上,說肯定是他們有問題。”
普通相思子很多,離了枝丫便沒了靈氣,只能做成飾品或者當種子播下,但除了天界,別的地方也種不活。珍稀的相思子還能保存靈氣,但用途跟普通的相思子一樣,只不過播種後有幾率能在天界外的地方生長,可長出來的,都不及天界的相思,漸漸地也就沒人再試着種了。
天界醫官信誓旦旦普通的相思子必然沒用,意思是要懷疑天界可以,得到了珍稀種子的妖界也跑不掉,大家都有嫌疑,他們先發制人,先質疑妖界。
“天界自然不願意先懷疑自己人,”相知道,“所以太子和二皇子不日便要造訪妖界,我和庚邪也在随行人員裏。”
相知說完正事後聲音有點開心:“你也要去妖界是吧,咱們就能見面了!”
蕭辰卻沒他那麽樂觀,尤其是方才做了那個夢之後,他索性也給其他人傳音,把星君們又都叫了來,大家一起聽着,也免得之後多說幾遍。
他将花無痕種毒相思、黑袍人、黃泉水的事都說了,相知愣了愣:“如此說來,那批珍稀相思子是到了花無痕手裏,他種下後才帶了毒性,我以為不過是天界官員順勢把妖界咬下來,竟真被他們說中了!”
瞎貓碰上死耗子?
太白捋了捋:“所以現在矛頭實則就對着妖界跟幽冥了。”
“花無痕種的毒相思,幽冥人取的黃泉水,”蕭辰道,“我中毒的地點雖在天界,但那是我自己挑的隐居地。”
最初被懷疑的天界,如今看來竟成了最無辜的。
庚邪的聲音傳了出來:“可惜不知道黑袍人是誰,很明顯,他比花無痕知道的更多。”
此時相知和庚邪兩人都不當值,便湊在一個屋子裏,排排坐在一塊兒,相知疑惑地瞧了他一眼,“既然天界看着只是被牽扯進來的,你當初說太子好像知道什麽,又是怎麽回事?”
庚邪白了他一眼:“我是從他言談舉止裏推測的,要是弄明白了,咱倆還需要在天界待着麽?”
“我方才做了個預示不太妙的夢,”蕭辰道,“此次去妖界,你倆還是別來了,也別留在天界了,都回星界去。”
紫微和勾陳對視一眼,都覺出了蕭辰語氣異常嚴肅。相知眨眨眼:“啊?可是多個人幫你總是好的呀,還有還有,雖然毒相思是妖界的,可是天界的嫌疑也還沒完全撇清吧。黑袍人的身份不明,我倆好容易在天界潛伏下來,萬一天界還有線索呢?”
庚邪也幫着相知說話:“你現在成了幽冥尊主的道侶,卻連幽冥人裏也有對你不利的,我們要走了,你又是一人待在塵世,身邊連個幫手也沒有,這回還不是隐居,去哪兒都能被別人知道。”
蕭辰卻道:“妖界我去就行了,至于天界,實在有需要的時候,我也還能找着人。”
太白心頭一動,不由出聲詢問:“是重歸嗎?”那位自前太白逝去後,便自請駐守天塹的武将。
三界戰亂時與蕭辰交集頗深的人,他都有給星君們提過,不過聽太白這語氣,蕭辰道:“你見過他了?”
太白笑笑:“一面之緣。”
如今的太白是個相當看得開拎得清的人,就算見過,想來也沒關系,不會自尋煩惱,相知趕緊插嘴:“等等先別跑題啊,現在重點是——”
“相知,庚邪,”勾陳平鋪直敘的聲音傳出來,“是還不想回家?”
“沒有沒有,”相知立刻表示那不可能,哪裏都沒有星界好,“我就只是想多幫點忙而已。”
庚邪的手指在手臂上莫名敲了敲,等相知說完,才緩緩道:“跟他一樣。”
紫微溫和的聲音響起:“蕭辰,你也不必着急,既然有奇怪的預示夢,那妖界之行最好還是能多個人陪着,等此行結束,再決定也不遲。”
相知趕緊點頭:“對啊對啊!”
蕭辰沉默,若是只沖着他來,他無所畏懼,星盤玉珠顯着一個“亂”字,他就怕相知和庚邪也被拉下水,脫不開身:“別跟我撒嬌,不能太慣着你們。”
紫微含笑戳破:“你最沒資格說這句話。”
相知嘿嘿附和:“那是。”
蕭辰嘴上說不吃這套,但星君們都知道他最是心軟,除非真碰上什麽事,那時候他才會鐵石心腸,軟硬不吃。
“蕭辰,蕭辰——”
相知在那頭又叫了他幾聲,一聲比一聲乖,跟讨糖吃的孩子似的。星君誕生起就是成人模樣,談不上有童年,這小子卻從話本裏把孩童撒嬌的手段學了個遍,大部分都用在蕭辰這兒了,蕭辰在他一聲聲的呼喚裏認栽:“行了行了別嚷嚷了。”
相知住嘴,朝庚邪擠眉弄眼,庚邪也用眼神無聲回應:應該成了。
果不其然,蕭辰下句話就道:“屆時在幽冥跟我彙合,我會看着你們的。”
相知和庚邪悄悄擊了個掌,沒發出聲音,但蕭辰仿佛能看見似的:“別得意忘形。”
相知:“沒有,絕對沒有,庚邪作證。”
庚邪:“嗯,對。”
“你倆可打住吧。”
結束傳音後,蕭辰心頭的不安還萦繞着沒有散,他回到床榻上,幹脆借着靈玉的功效打坐,修為能多恢複些是一些,畢竟要護着兩個崽子——有正事在前,這回他倒是不再跟床榻過不去了,動作絲毫沒有拖泥帶水,盤腿便坐了下來。
幽冥和天界很快收到了來自妖界的信函,妖王狐曲的動作是真快,若他一聲不吭等着蕭辰上門,在外人看來,難免有妖族被興師問罪的味道,給人看了笑話,可他這主動一邀請,意義就不一樣了。
外人還不知道花無痕種毒相思的事,狐曲連天界一塊兒邀請,就顯得坦然又大度,順便把自己跟天界位置拉平:意思是大夥兒都有嫌疑,鍋別想只甩給妖界。
他邀請蕭辰前去,是因為花無痕在人間給蕭辰下套的事,出事前他不知道,一口氣死了過百的妖後,他想不知道都不行。妖族的使者帶着書信,信上言辭十分誠懇,蕭辰看完後,使者道:“妖王說一別多年,甚是想念殿下,還望殿下賞光前去,他也好和您敘敘舊。”
蕭辰失笑,這只狡猾的狐貍,還什麽“望賞光前去”,他明明是非去不可的。妖族使者前來,容淵也在,信直接呈給蕭辰,他沒有看過,只在聽到“甚是想念”四個字時神情動了動——不過他被面具遮着眼,也沒人察覺。
狐曲的風格容淵是知道的,但知道歸知道,從前在蕭辰身邊每每聽聞他的輕浮之語,容淵都難免手癢,想給狐貍來上一下,讓他收收自己晃蕩的尾巴。
得虧容淵不知道信上寫着什麽,信上內容大段廢話,通篇用詞都十分肉麻,狐曲說話向來不怕害臊,寫信更是讓他盡情發揮,光是描述他如何思念星君就寫了整整兩頁紙,還附上了自己作的詩詞。可惜星君習慣他搔首弄姿的風格,無視了所有甜言蜜語,只關心有用的消息,幾頁紙完全可以濃縮成幾句話——
花無痕的事我真不知道,已經在查,詳情必定當面與你細說。
蕭辰把“情詩”給他裝了回去,看完後連信封一起化了個幹淨:“簡直浪費紙張筆墨。”
妖族使者當沒瞧見自家妖王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