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回去的路上,老陳和林帆一路無言。
回到執行局,林帆便問陳虔,“老陳沒孩子嗎?”
陳虔是法院一點通,消息莫名其妙地極其靈通,他正在給新收的案子上總對總查控。
這“總對總”全國法院網絡執行查控系統可以一秒鐘查到被執行人在全國多家金融機構銀行開立的賬戶、餘額、資金往來等信息。
聽到林帆這問題,陳虔想都沒想,眼睛盯着電腦,一個不落地查着賬戶,嘴巴順溜就說道:“老陳老婆早些年就癱瘓了,有一個兒子貌似已經斷絕父子關系了。”
“為啥要斷絕父子關系?”林帆給自己倒了杯水,順手給陳虔的茶杯中加了熱水。
陳虔的目光流轉随性地掃了一眼,嘴角微微上揚了一個角度,卻在林帆加完水擡頭的那一秒轉回了頭看着電腦,“好像是他兒子出櫃了。”
“出櫃了!”林帆瞪大了眼睛,圓圓的臉配上圓圓的眼睛,讓陳虔不禁笑了一聲,那韓劇男主一樣的精致小臉上多了一點春光燦然的美感。
可下一秒他又正了正臉色,陳虔牌機關槍上線,“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現在這個社會同性戀、雙性戀不都是很正常的嘛,能不能別一驚一乍的,看上去不像是90後,難不成你是1890年出生的?傻!再說了,別人的家事,你管那麽多幹啥。”
林帆不氣惱,只是雙手捧着自己的小黃鴨水杯略略思考了幾秒鐘,“你說能不能和院領導反應一下,像老陳這樣很早之前就進法院的就不要再劃到臨聘改革裏面去了,這的确也不大公平。為法院服務了快一輩子,年老還要去和年輕人争名額。你說對吧。”
陳虔斜了她一眼,“你又聖母心泛濫了?”
“什麽聖母心,我這不是普通幹警的普通建議,都是為了單位好。畢竟執行工作駕駛員很重要的,他們警車熟,開得穩,我們工作上就能節約很多時間。而且要去抓人的時候,我們這種小年輕找不到路,可他們都是老地圖了,報個名牌號就能知道在哪。”
陳虔似笑非笑,沒吭聲。
林帆白了他一眼,“我說得都是事實,而且我只是建議建議。”
陳虔揭穿道:“我看你就是同情心泛濫,看不得別人受苦。你自個願意去就去呗,不過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林帆笑了笑,沖他做了個鬼臉,嘴巴一張一合,無聲吐出兩個字:“無情。”
然後就笑眯眯地放下小黃鴨水杯出門找執行局副局長成雅媛去了。
陳虔看着她的背影像個小兔子一樣,一蹦一跳地消息在視線中,挑了挑眉,同樣無聲地吐出兩個字:“傻逼。”
成雅媛辦公室的門虛掩着,林帆正準備敲門,就聽見“噗”一聲,她探頭一瞧,發現一個婦女懷裏抱着2-3歲的孩子跪在成雅媛面前。
成雅媛本來在喝水,手忙腳亂地趕忙放下水杯,上前去扶那個婦女,“這是做啥呀!有話好好說。”
“法官,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不要抓我去拘留所,我兒子太小,家裏沒人帶啊!這不是要逼死我嘛!我真得沒辦法了!真得!沒辦法,嗚嗚嗚……”
這女人說着苦從心來,任成雅媛怎麽拉都不起來,反而眼淚鼻涕傾瀉而下,懷中的稚子也似是母子連心,“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一時間,辦公室裏喧鬧極了。
“任何事,你都起來再說!好不好?”成雅媛已經年近五十歲,也有一個女兒,去年也剛給她生了一個外孫女,看不得這跪地哀求的場景。可她去年生了一場大病,動了一場大刀,本就年老體弱沒有力氣,根本拽不動。
她好聲好氣勸着,可那女人怎麽都不起來。
正沒辦法的時候,她眼波一移發現在門口探着頭的林帆。“林帆,進來幫忙!”
“是!”林帆大刀闊斧地走了進來,一只手拉住女人的大臂一使勁,女人就被拽了起來。
而林帆的另一只手還輕輕護着孩子,順手把已經痛哭流涕的女人安置在座椅上,林帆從制服口袋中掏了掏,掏出了一個棒棒糖,她飛快地拆開包裝放在孩子的嘴巴上,那孩子舔了舔,瞬間就不哭了。
成雅媛這才往後蹒跚地退了幾步,坐回自己的位子,抽出紙巾把剛剛弄撒在桌子上的水一點點擦幹淨,用手指了指林帆,“你在旁邊坐着。”她怕再來這麽一出,她這剛做的腰椎能再骨折一次。
女人坐在那裏苦着一張臉,哭着。
成雅媛緩了一下,才說:“你的情況我知道,的确是很困難。”
一句話,讓這女人的心像是被捂了一塊暖寶,她坐在椅子上緊緊抱着懷中的孩子小聲啜泣,特別凄苦,“法官,我對天發誓!我不是不還錢,我是真的沒有錢,要是我說半分假話就讓我和我兒子出了門就被撞死!”
這誓言真的太毒,讓在場的林帆驚了驚,到了這裏,她這一聽才明了,這個衣着寒酸、頭發淩亂的女人是被執行人。
女人接着說道:“我老公進去以後,我媽就病了,癱在床上需要人照顧,沒過多久,我男人他媽出去賣菜被車撞了,也癱了.....我照顧兩個老人還要帶孩子,我沒有辦法工作,這些年都是親戚和鄰居幫襯施舍之下,才活下來的。”
女人的目光呆呆着,沒有一點亮光,懷中的孩子穿着明顯不合身的衣服,亂糟糟的乳發下的小臉不像其他孩子那般白嫩嫩胖嘟嘟。
成雅媛點點頭,“我知道的,你丈夫什麽時候出獄?”
她沒有讓話題停留在這個足夠可悲的處境上,翻動案卷,她問了另一件事情。
說到這個,那女人黑漆漆呆滞空洞的眼裏才有了一絲絲的光亮,似乎是看到遠方有那麽一丁點的未來,可以期許的未來,值得期待的未來,“他在監獄裏表現很好,被減刑了,再過一個月就可以出獄了。”
如果丈夫出獄,那他們家就可以有人出門工作,就有了收入來源,就能積少成多,就可以償還這筆因為當年做小生意引起的執行款。
女人牽動嘴角勉強地露出一個微笑,帶着卑微的讨好,詢問性地提議,“法官,我求求你,如果要抓我能不能等下個月?等我男人出獄,我娃有人照顧,我媽有人照顧,再把我送去拘留,行嗎?”
女人知道,執行申請人要求她今天起碼償還1萬元才能達成和解,這1萬元她是真的拿不出來,達不成和解她就只能被拘留,欠錢不還有這下場她不怪任何人,這都是命!可能不能晚一點?
成雅媛也是再考慮這個問題,這個案子本來只是一個普通的強制執行案件。
這個女人之前懷着孕,和她老公準備做早餐店的生意,賺點錢可以養孩子,便向執行申請人章和借錢。
這早餐店剛開業,人流量也不錯,一切都是欣欣向榮,往好的地方發展,被執行人也期待着日子能越過越好,孩子出生後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小日子雖然辛苦可也不錯。
可誰想這早餐店沒開幾天,她老公就為了幫朋友忙,打傷了人被判了刑,那朋友在開庭宣判當天,往這女人懷裏塞了幾千塊錢就離開了這座城市外出打工去了。
走得那般急,也不知道良心會不會痛。成雅媛腹诽。
可這章和的錢可不是好借的,前些年他一年就能在法院起訴25件,被起訴者男女老少各有不同,可無疑都是向他借款的借款人。
近些年風聲鶴唳有些小道消息透出來,這章和為人謹慎小心,漸漸地也不怎麽來法院起訴了,他的案子才漸漸少了。
因為這個案子分到自己的手裏,成雅媛還特意看了看這章和原來的那些案子,發現今年他就再沒有來起訴過。
現在這件案子還是去年年末判下來的。
而且不僅不來起訴,章和這次執行局都沒來,全程是電話溝通,架子極大。
也不和成雅媛說廢話,直接就是今天他沒收到這1萬元錢,他絕不會和解。
成雅媛看了看眼中蘊藏着那一點點希冀的被執行人,這個今年不到三十的女人卻已經白霜上頭,貧苦的生活在她臉上劃下了橫橫道道,尤其是眉間已經烙下了深深的皺紋,就這樣看上去活像同代人林帆她媽。
成雅媛沒見過林帆她媽,只是心中不禁感慨一句,有些話說得的确也對,人各有命,而且生活對人的敲打往往都是從臉開始。
林帆坐在那,圓圓的臉上肌膚就像是無瑕的白雪,精致小巧的鼻子下是粉嘟嘟的唇,就像是經歷了飄雪洗禮的桃花很是豔麗,還有那圓圓的小鹿一樣含笑帶水的眼睛,就像是在這張臉上赫然寫着幾個字——還沒被生活碾壓過的幸福女孩。
人與人的境地就是這般不同,每個人的命運軌跡就是這般不同。
成雅媛又嘆了口氣,她對緊緊抱着孩子的女人說:“你來之前我就給章和打過電話了,他不願來法院,我等下去他家,看看有沒有轉機。不過。”成雅媛嚴肅地說:“我看了這個案子的案卷材料,你也是出庭的,不是缺席審判,他借你這筆錢沒有砍頭息,是實打實借你們的,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絕不逃,我孩子、媽媽、婆婆都在這,我逃不了的,法官,麻煩您了!麻煩您一定幫幫我!”
送走女人後,成雅媛才看向林帆,“你找我什麽事?”
林帆把老陳的事情簡單地說了一下,成雅媛皺眉,“老陳讓你來找我的?”
林帆搖搖頭,心中“咯噔”了一下,面上卻沒有顯露,只是那雙大眼睛一轉,面帶微笑說話順溜,“他都懶得和我這小丫頭片子說這事。他那麽大男子主義的,其實心裏也不願搭理我。”
“那你還幫他說話?”
“可我覺得他那随口的抱怨的确是沒錯,我這不是給您偵查情況,然後彙報局裏動向,那您就可以穩居釣魚臺垂簾聽政。”林帆笑了笑。
成雅媛看着這張沒被生活□□過的臉,說不出任何重話,只能點點頭表示知道了,“我會和王局商量商量,讓他再去找陳院商量商量。”
其實成雅媛還有後半句沒說,關于老陳等人的事情黨組其實也在打算,副院長們還在商量一個合适的時間,在這個時間前進入法院的老人就不參與這次的臨聘改革。
可老陳的一些公車使用不規範的行為的确也有些不對,她正想借着這個機會好好和他說一說。
不過,這事也不急,眼下最重要還是如何說服章和這事。
“下午有空嗎?”成雅媛喝了口茶問了一句。
“沒什麽必須要做的任務。”林帆斟酌着,回答道,心中想着要是成局給布置任務,就說雖然不是必須要做,可今天下午下班前要完成。
她可真是個小機靈鬼~
卻聽到成雅媛吩咐道:“那和我去一趟章和的家,再叫上陳虔。”
早就聽過章和大名,這是人是鬼早想見識見識,林帆立刻把小心思放下。
“是!保證完成任務!”林帆幹脆利索地應下了。
中午吃完飯,林帆在辦公室鋪好簡易床,正準備躺上去閉目養神,陳虔提溜着一份炸雞外賣進來,開口就說:“吃完就睡,你是豬嘛?”
林帆安詳地躺在簡易床上,還貼心地為自己蓋了一條毛巾在腹部,避免着涼,聽到這話,立刻反擊道:“食堂吃完還點外賣,你不是豬就是浪費糧食!下午還要去章和家裏,我要養精蓄銳。”
“哼,沒眼力見的家夥,我們又不是去抓他,是去安撫、做章和的工作,需要的是嘴,這才是成局一定要你帶上我的主要原因,不過,你這腦子也就這樣,起碼還是一個賞心悅目的擺設品,讓我們這組不至于因為我而太聰慧。”
林帆翻了個白眼,把身子側到一邊去,不搭理陳虔。
陳虔看着林帆笑了笑,坐在位子上開始吃炸雞。
林帆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打斷了正在醞釀睡意的林帆,她打開一看是單位會議通知。
看完之後,正想關了,突然心靈福至地點開了安定區檢察院的微信公衆號。
誰想就看到了顧也的照片。
安定檢察院今天推了介紹顧也檢察官的文章。
封面的圖片是顧也開庭的照片,像是會發光。
林帆的嘴角不自覺微微勾起了一個弧度,笑得月牙一樣的眼眸沁着一股子甜美的味道。
可下午還有一場大戰需要準備,不如晚飯的時候可以一邊看一邊吃。
林帆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封面顧也的照片,這個檢察官真是越看越好看,又驚豔又耐看類型,她是怎麽做到的?
當她的同事應該很幸福吧,每天都能見到她,林帆小圓臉上微微一紅,可這嘴角卻不自禁地挽起了一個甜甜的笑容,又甜又萌,這才是人們濾鏡下的小白兔模樣。
休息養精蓄銳要緊。
林帆關上了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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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和的家是一幢三層樓的小洋房,林帆看着這裝修豪華的室內,認出了那擺放在電視機的那幅畫是個贗品。
信誓旦旦,不是她有多高的品鑒水平,只是這位畫家大拿的這幅極其有名的畫,現在就在自己老父親的辦公室挂着。
林帆收回目光,聽着成局給章和做工作。“章和,她老公一個月之後就會放出來了,她還和我們保證她老公出來後就去送外賣,她估算過如果拼命一點,每個月保證還你4千元,她們家兩個老人都癱瘓,還有個小兒要帶,你看能不能再緩一緩?”
章和穿着一身名牌,活生生一個暴發戶,腆着一個大肚子四肢大張大合地仰在松軟的沙發上,帶着金戒指的手在半空中揮了揮,“不行!她要是有還錢的心,還用得着我跑法院去告她嘛!現在要強制執行了,她說要還錢啦,我才不信,我當初看她可憐,才把錢借給她的,我看她是等她男人出獄了,就逃到外地去躲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