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林婆婆這事很難處理的原因也在這裏。
那不孝子也是農民,只在郊區有塊承包地,住的地方也是寫得他兒子的名字,別的存款都找過了,一分也沒有,之前抓過他一次,大執行的時候也特意關照過他,去搜過他房子,也沒現金。
就像是個泥鳅,滑不溜秋的,讓人無從下手。
可這些事情,林帆也不願多和別人解釋什麽。
畢竟事實的确如此,人們能夠看到的便是這個不孝子住得好、看上去也不像沒錢的樣子,卻偏偏不贍養老母親。
那麽大法院還不能耐他如何。
人們看到的就是很直接,這事解釋不了,本就是林帆的職責,不管她為此付出了多少心力,做了多少工作,沒做好就是沒做好,執行不下來,就是執行不力。
林帆這邊挂了電話,吐出一口濁氣。
那邊到了銀行扣劃的法院專屬窗口,還是沖着窗口裏的小姐姐笑了笑,一顆小虎牙看上去軟萌軟萌的。“麻煩了,小姐姐。”
因為是專屬窗口,窗口裏的小姐姐這程序走得很快,馬上就将材料遞了回去,面上卻露出一些猶豫,被林帆捕捉到了。
林帆拿回資料看了一眼,“有什麽問題嗎?”
銀行的小姐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好,我看您也是安定法院執行局的,那您認識陳虔,陳法官嗎?”
陳虔?!
林帆突然回味過來,憋着笑挑了挑眉,又壓低聲音,小白兔也帶着幾分誘惑,“認識啊,很熟。”
銀行的小姐姐瞬間紅了臉,聲音也低了幾分,支支吾吾,“那,那你能給我一下他的微信嗎?”
看着很是期待的小姐姐,林帆自然是把陳虔的微信推了過去,只是心中難免長嘆一口氣,這個世界上又要多一個傷心的女人淚了。
陳虔的皮相,真的太具蠱惑性。
出了銀行,剛上警車。
便接到了街道辦美女辦事員的電話。
她已經到了林婆婆家,在一個陰暗逼人的小巷子裏,門開着一個小縫,她叫了一聲,裏面傳來年老氣弱的應聲,這美女辦事員才舒了口氣。
她單位管轄的轄區裏,有很多老年人,可像林婆婆這樣獨居、沒親人來探望、有基礎疾病的老太太也并不多,每次她來找林婆婆,都怕聽不見這個應聲。
還好,林婆婆又挺過來一天。
她對着手機那頭的林帆說,“在呢在呢,你快來吧。你來的時候方便的話買點米,這錢我出好了,我看林婆婆今天早上應該吃的是撿的水果,已經爛了。”
這不是寒碜人嘛,林帆感覺自己這在被執行人面前修煉到位的厚臉皮,被全部扒開。
人家是勝訴的了,可這錢卻一分都拿不到,還只能去垃圾桶裏撿水果吃。
林帆咬咬牙,感覺自己又臊又憤怒。
這筆錢不管怎麽樣,她都要為林婆婆讨到!
到了林婆婆家,林帆鬼鬼祟祟地把私發救助金交給林婆婆,“阿婆,快收起來。”這裏面也有她自己往裏貼的一點錢。
工作這些年,她積蓄很少,除了買了那輛外形可可愛愛的車,大都是做好事去了。
美女辦事員站在屋外放風,等林婆婆顫顫巍巍地把司法救助金藏起來,卻拿着其中幾百元錢,一邊說着:“我去買菜....你們中午留這....吃。”一邊就拄着一根木棍往外走。
林帆連忙長臂一撈,抱住林婆婆的肩,一股老年人常有的體味直接沖進她的鼻腔,林帆沒在意,“您老別忙活了!我回單位食堂吃,我給你買了好東西,你等着。”
林帆繞着那條小巷走到警車前,老陳還在抽煙,林帆沒喊他,自己扛起路上買的米面油和水果,加一根可以拄可以坐的功能性老人拐杖,就往林婆婆家走。
美女辦事員遠遠便看見林清左肩上一袋大米,右手拿着一大袋水果和一桶食用油加一根拐杖,走得也不踉跄。
可林帆這麽白嫩嫩的小白兔小臉,看得人心驚。
她趕忙過去,順手就要接過大米。
“你拿不動。”林帆把拐杖遞給了她。
美女辦事員笑了笑,“真是怪力少女,你們平時都這麽訓練的嗎?”
法警隊的訓練倒不少,可他們執行員案子都辦不過來,一年365天,一個執行員可能平均一天要辦結3個案子,自然很少參加院裏的訓練,只是會參加每年的省院集訓。
說起來,這省院集訓也快了。
這邊,林帆把大米入了米缸,水果擺在桌頭,和林婆婆演示那根拐杖的用法。
林婆婆的眼年輕時熬壞了,年老時便生了一層厚厚的陰翳整個眼球十分渾濁。
她其實已經看不大清楚,可是還是很認真地瞪着眼睛去看自己眼前這兩個女娃,勉強分辨着這兩個女娃年輕臉盆上那燦若星辰的微笑和每個毛孔都要沁出來的善意。
下一秒,老淚縱橫。
林帆正搗鼓着這多功能拐杖,美女辦事員也是好奇寶寶一樣看着,倆人終于弄懂這拐杖,一擡頭,就發現林婆婆正拿着衣袖在擦眼淚。
“哎呀!阿婆,別哭啊。”林帆立刻從口袋中拿出紙巾,湊過去要給林婆婆擦眼淚,她最受不了就是看到弱者的眼淚,讓她覺得自己什麽都做不了。
“阿婆!今天多開心呀!可不能哭,哭了的阿婆不漂亮了!”給林婆婆擦完眼淚,林帆還假裝開心地把新買的拐杖放到林婆婆手裏,“快試試!好不好用,以後你有了這拐杖,就可以去散散步了。”
假裝的輕松和假裝的愛情一樣,有場景限制。
和林婆婆道別後,一轉過身,林帆嘴角的笑便立刻沒了,她耷拉着腦袋很沉默。
兩個人穿過那細長狹小的小巷,在滿是飛蠅的巷口道別,美女辦事員還要把錢給林帆。
林帆沒收。
美女辦事員嘆了口氣,突然拍了拍了林帆的肩,“我這人說話直,要是冒犯你,你也別往心裏去,林婆婆這生活費你拿出來沒用,你拿出來那是獻愛心,不是天經地義,這個案子還是麻煩你多上心,畢竟,你我都知道,林婆婆不覺得自己的日子苦,她只傷心兒子不養她。”
美女辦事員說得中肯,也很尖銳。
林帆看着她走了,才嘆了口氣,白嫩嫩可愛愛的臉上兀然也流露出一絲悲傷。
剛剛看見林婆婆的眼淚,她其實很慌,她甚至來不及去分辨不出那眼淚裏蘊藏了多少的情緒,就像她不知道自己怎麽做才能真正滿足林婆婆的願望。
她可以抓被執行人,可以送他去看守所呆着,再想想辦法,她有自行可以讓他吐出那法官判決下來的贍養費,可她卻不能讓被執行人認認真真用心地贍養這位老母親,讓她能安享晚年,能不寂寞,能不孤獨,能活在陽光下,能被孝順。
這些林婆婆真正需要的,她都做不到。
有時候,她真的很想有一種超能力,只要手指一點,不講誠信的被執行人就能立刻恪守諾言,不孝順父母不撫養子女的便立刻心存愧疚,執拗偏執的便懂得放下,暴力聒噪的便知廉恥懂謙讓.....
可足夠多的案子,足夠多的形形色色的人,都讓她越來越沉默,自從考入安定區法院做執行這些年以來,她開始懂得語言的孱弱,開始明白這個世界還有那麽遙遠的哭聲,和着這眼前的哭聲讓她惴惴不安。
這個世界可以更好的,她很多次都這麽想。
可又有更多次,被人性的卑劣打敗。
這個世界似乎也足夠壞了。
又是長嘆一口氣,林帆是被濃烈的煙味嗆到回過神的,她和美女辦事員在說話的時候,駕駛員老陳杵在警車旁的電線杆上眉頭緊鎖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煙。
被這煙味一提醒,她這才注意到老陳這反常的狀态。
用手揮了揮向她飄來的煙味,她最讨厭的味道,沒有之一。
林帆其實聞不得煙味,剛執行局跟着張科的時候別的都好,就是忍不了張科的煙,可張科有煙瘾,辦案子煩的時候、困的時候、累的時候都要來一根,不然就像越野車沒了車輪毂,跑不動。
林帆想着忍一下算了,陳虔卻直接和張科提議想和林帆組cp,也不知道和張科嘀咕嘀咕了什麽,轉頭就讓林帆搬了辦公室,一直到後來林帆獨立辦案,他們才分開了一人帶着助理一個辦公室。
那段時間,林帆還是老想不通,她和陳虔都是新人,張科是腦子有坑嗎?把兩個新人搭在一起,也不怕案子出纰漏,被上級法院逮着。
可陳虔就是不告訴她到底和張科嘀咕了啥,過來一段時間,林帆呼吸着清新着辦公室空氣,管他嘀咕了啥,自己舒服就行了。
可這老陳的眉頭皺得實在是太緊了,林帆便忍着煙味上前問道:“怎麽了?老陳?遇見什麽難事了?”
老陳從自己的思考裏面回過神,“沒事,我們回執行局嗎?”
林帆點點頭,卻突然想到什麽,“你是不是為了名額的事啊。我聽陳虔說,你們臨聘人員也要跟着改革,按照比例進行招考。”
“哎.....。”老陳嘆了口氣,無力地晃動了一下腦袋,“就是這事,林帆,你看我都幾歲了,怎麽可能和小年輕掙得過。我們家就我一份工資養家。”
“你孩子呢?”林清不明就裏。
老陳的神色有些黯淡,他哆嗦了一下上唇,卻沒吐露什麽,些許時間,他抽完了手中的煙,一副不願深談的表情,“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