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帖穆爾刻意壓低了聲音,江月卻搖頭不語,指了指自己耳朵,示意讓他去聽。帖穆爾領會精神,側耳傾聽片刻,臉色卻是遽然大變……這是薩泰部想趁夜裏形成包圍圈!
他忙起身,叫醒了幾個部衆,附耳低語幾句,半晌,方重新回到江月身邊,神情鄭重,“江月……你願意救我嗎?”
江月不明其意,猶疑道:“我?怎麽救?”
黑暗中,帖穆爾的碧藍瞳仁像是月夜下的湖,他從懷裏掏出了那把鑲了紅寶石的短劍,“拿它,還有阿古給你的那個玉韘,可以調動兩萬守兵,過來救援。”
他知曉江月必定不明白,不多停頓,溫聲地解釋着,“這把匕首和玉韘是我爹留給我和阿古的,當年他和薩泰部攻打毓關勝利後,薩泰部将最西邊的洛州許給了我們喀米爾。我爹在喀米爾留了兩萬舊部親兵,以備不時之需……這兩樣東西,就是信物。”
事急從權,帖穆爾也沒法子将當年諸多瓜葛一口氣講情,唯有提綱挈領告訴江月她需要做的事情,僅此而已,“薩泰部想趁明天天亮前包圍我們,大家若想一起逃,斷然是沒辦法了。你以阿古之妻的身份前去洛州,憑這兩樣信物,借兵三千來援。如果快馬加鞭,來回兩地,只消三日就夠……我會勉力支撐,等你回來。”
他握住江月手腕,把那短劍強行塞到了她掌心。凸出來的紅寶石硌着江月,她說不出的忐忑,“怎麽不讓嘉圖瑚去,她是你的妻子啊……”
帖穆爾生怕江月拒絕似的,緊緊攏着她的手,壓低聲道:“她下午傷得太重,怕是趕不了路了。再則,她父親是斛答部的首領,這些事,我不敢叫她知道……江月,若沒有援兵,我們根本應付不過薩泰,你記不記得‘兩腳羊’了?這都是薩泰部的舊習,難道你……”
“夠了!”暗夜裏,江月冰冷的手漸漸被帖穆爾暖熱,牙齒卻不由自主開始打顫。她該去嗎?若是不去,恐怕真的要和帖穆爾他們死在一處。她還懷着祁璟的孩子,還答應要嫁給他……她怎麽能,就死在這裏!“我不認得去洛州的路。”
帖穆爾大喜,激動道:“我叫兩個部下跟着你,他們不太會說漢語,但你說,他們應該聽得懂……你不會騎馬,我可以叫他們帶你,只是……江月,你要辛苦了。”
“我會騎馬,你讓一個人給我帶路就好,多留一個人手在身邊吧。”
“你會騎馬?!”帖穆爾大為驚詫,然而不必多問,江月隐瞞的緣由,他心裏已是清楚的了。一時間,帖穆爾竟有些啞然,不知該要再叮囑什麽才好。
江月卻因為生機的曙光,突然鎮定下來,“等我帶兵來援,你必須答應放我回大魏,我要去找祁璟。”
沒有商量的餘地。
帖穆爾握着江月的手,倏然一松,“好……只是,此去洛州,也許會經過康歧、朔寧兩城……”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江月言辭堅定,“你曾在蔚州護了我三個月,不管我遇上誰,我都會如約領兵來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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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不知道她說完話,帖穆爾究竟是慶幸,還是遺憾,總之,他輕輕嘆了口氣,低眉道:“江月,若三日之後,你回來,我卻不在了……”
“不可能。”江月驀地打斷帖穆爾,轉開話題,“我要怎麽證明我是阿古的妻子?”
帖穆爾眼神軟了下來,微作一笑,“我給你畫一個我們的圖騰,他們見了,自然會信。”
天未亮,江月和帖穆爾挑來護送他的死士,各牽一匹馬,繞了個遠路,悄悄下了山去。兩人不敢略有耽擱,一路縱馬疾奔,徑直往洛州奔去。
江月幾乎不敢考慮自己這樣做究竟值不值,她心裏清楚得很,若不是帖穆爾,她一定不會被劫到薩奚。然而,若非自己欺瞞阿古在先,又貿然答應了阿古那日的請求,自然也不會生出這麽多瓜葛。
再回想薩奚人那場突襲,如果不是帖穆爾劫到了她,一場惡戰勢必不能避免。而自己能否從中幸免,同樣是個未知數。
江月不是不怨怼,卻又忍不住,為帖穆爾的庇護、嘉圖瑚不顧一切的照顧而感動。若不是他們,自己母子必然捱不到今日……那些仇恨,早在這樣潤物無聲的關切下化作隐隐的感恩。
可是,江月知道自己不該,也不想欠他什麽。
她希望,若有朝一日帖穆爾和祁璟當真會在戰場上兵戎相見,她能夠心無負罪地替祁璟助威,而面對帖穆爾,只是一個與她不再相幹的異族首領。
不必為誰的死而歉疚,也不必再回報什麽。
她救他一次,自此兩清。
江月奔波了整整兩日半,領着喀米爾部五千援兵,趕赴那日山林的時候,江月只覺自己都快要虛脫過去,隆起的小腹隐隐作痛,江月整個人都了極限的狀态。
她沒有跟着兵士們沖上山林搜尋,而是一個人隊伍後面,頗為緩慢地跟随着。
林間血腥氣味濃重,每走幾步,都有橫屍于間。
良久,就在江月快要絕望的時候,終于有一個薩奚人笨拙地喊道:“夫人!找到了!”
隐在某個角落裏的人,終于因為這一聲“夫人”按捺不住,攏拳而握,青筋緊繃……他旁邊的侍官讷讷地喚了聲“将軍”,卻被他擡手打斷。
面容冷峻,聲音卻帶出一絲驚疑的顫抖,“再看看……”
是祁璟。
他原本是在收複蔚州後,領兵折返,欲攻洛州。沒承想,半路聽到這山林裏傳來打殺之聲。祁璟帶人尋上來一看,沒想到是薩奚人的內讧。
兩敗俱傷的局面,正巧可以讓他坐收漁翁之利。
然而埋伏了一個上午,卻忽然來了一支援兵……領兵的人,還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她一身薩奚人的袍子,臉上還畫了他們的圖騰。
祁璟與薩奚打了這麽多年仗,若再認不出這圖騰含義,還不如一頭撞死在這樹上!那是大雁!是首領之妻才有資格的标識!
呵……夫人……難怪!難怪這人會将她從兩軍對戰中救走,也難怪祁璟再見到此人時會覺得十分面熟!
多可笑!枉他讓薛徽親自領兵,不惜一切代價深入薩奚腹地去找她,枉他以為還可以再找到她的紅發帶,或是一星半點她的痕跡!
這一次,她根本不想讓他找到,所以才會留不下一點蹤影。她既已另嫁旁人,怎麽還會再想回到他身邊!
祁璟睚眦欲裂,手扶在身側佩劍上,恨不得立時出鞘殺了這男人!可他偏偏忍着,總以為還能看到事情的轉機……她會告訴他這一切都是誤會,她從來沒有嫁給別人。
可是,祁璟等到的只有江月一句聲嘶力竭地低吼:“別管我,先救帖穆爾!”
他看着她帶來的人應是而上,風卷殘雲地掃清了所有的攻擊帖穆爾的人。然後,那個人也義無反顧地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将她摟入懷中,撫着她的肩背,給她最溫柔的撫慰。
只是,祁璟沒聽到,女孩兒拽住了帖穆爾的衣襟,用極微弱地聲音央告道:“送我回蔚州,我要見祁璟。”
祁璟不知自己什麽怎麽鼓足勇氣,在衆目睽睽之下,邁出這樣艱難的一步,他極緩地走到了江月的身邊,仿佛根本看不見薩奚人的警惕和忌憚。
“放開她。”祁璟的聲音冷似寒霜,他一身戰甲,氣宇軒昂,自然而然地睥睨着帖穆爾和江月兩人。
江月意識已經有些渙散,若不是在洛州城裏得以休整一夜,她恐怕此時早就暈過去了。朦胧中,熟悉的聲音響起,她驀地睜開眼,“将軍?!”
換來的只有對方一聲冷笑,“別叫我将軍。”
祁璟長劍抽出,直抵帖穆爾的喉嚨,“放開她。”
帖穆爾受傷不輕,早已無力與祁璟抗衡,他緩緩松開手,往後退開幾步,示意祁璟……這是他的所有權。
“站起來。”祁璟未曾收劍,轉過首來,冷冷地吩咐江月。
“你別逼她!”帖穆爾脫口替江月開脫,“她現在……”
不等帖穆爾話畢,祁璟已是猛地揮劍,銳利的劍鋒直直劃過帖穆爾的胸口,鮮血迸流。“我怎麽對她,不用你教!”
江月萬沒料到兩人重逢的景象是這樣劍拔弩張的局面,她微微蹙眉,卻順從地支着身子站了起來,“将軍,我……”
“你也閉嘴。”江月動作遽然僵住,他不聽她的解釋?
那個整夜整夜出現在她夢裏的人,那個她信任到願意為他去死的人,她的枕邊人,她孩子的父親,竟然在久別重逢後,這樣同她說話?
江月只覺得整顆心都忽然落空,無處寄托。
那張熟悉的面孔上,是最為陌生的表情……他……誤會了?
這樣的架勢,幾個薩奚死士自然按捺不住,趁祁璟不注意,前赴後繼地劈刀向他後背砍來。祁璟反手一劍,恰刺入來襲者的腹中,接着,橫削斜刺,幾個自不量力的侵襲者輕而易舉地命喪黃泉。
祁璟面容冷得像是來自地獄的阿修羅,生生逼得薩奚人不敢來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