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同眠
祁璟單腳已經踹出,江月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祁璟一只腳落在了阿古肩上,本就狼狽的阿古向後重重跌去,嘴角全是克制不住而吐出的血痕。
這樣一倒,江月也發現他半邊袖筒已然空了。袖子輕飄飄地蕩了一蕩,繼而癱在了雪地中。
江月大驚,當即撲到阿古身邊,适才祁璟那一腳踹得力道不輕,他又是直中要害,此時阿古只能伏在江月懷中一口一口的嘔着血。
“阿古……怎麽是你……怎麽會是你?”
先前種種布置,江月悉數記得,阿古如此重傷,加上适才陸閱山說得話,無不将真相擺到了江月面前。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阿古說話時氣息已然微弱不勻,唇齒間俱是血,江月平生都沒見過這麽多的血,心怦怦的快速跳着,撞得她心口都疼,她用力摟緊阿古,像是摟緊一個親人,依賴之情立時流露。
“我不知道是你,對不起……”江月觸到他那條斷臂,眼淚再繃不住,一瀉如雨。“阿古,對不起,我不該的……”
那是她重生以後,第一個照顧她的人,告訴她她不知道的事情,在她最忐忑、恐懼的時候給她依靠,毫無怨言地陪她看每一場日升日落,替她獵了小貂,做了披風……他明明待她那麽好,她為什麽要為了一個從不知道的國家而讓他犧牲?
她不該的,不該忘恩負義。
阿古流血不止,早無力氣去替江月抹去眼淚,除了盡量歪開腦袋,避免将血蹭到江月身上,再不能為江月多做什麽。良久,直到他終于又蓄出一些精神,方疲疲地搖了搖頭,“沒有什麽該不該,你為了大魏,我為了我的薩奚,我們都沒有錯……我是薩奚人,我不能看着你們鐵蹄踏過我們的草原。”
他聲音雖然微弱,語氣确實堅定極了。
江月握着他僅剩的那只手,又是心疼,又是懊悔。她正要開口安慰阿古,忽然背後卻是一個力道襲來,她頸後的衣領被人緊緊攥住,然後發力向上一提,江月的身子便離地而起。
而原本靠在江月身上的阿古,則重新摔在地上。
江月是被祁璟拎起的,他一把将她拉上自己的馬,不顧身後陸閱山等人“将軍”“将軍”的呼喊,兀自策馬疾馳,直直沖出了夏州城。
“祁璟!你要做什麽!”江月氣急敗壞,忍不住直起身子,向後張望。
祁璟面色不善,像是忍怒已久,他緊緊地按住江月的腦袋,不許她再回頭,自己則一言不發,催馬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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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江月第一次見祁璟這麽生氣,她臉上的淚被風吹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刀割般的疼痛。可這樣的疼也比不過她心裏對阿古的內疚……是她害了他,兩軍對壘,這原本是與她毫無幹系的事情,她為什麽要來插這一腳呢!
“到了。”祁璟突然勒馬,馬兒嘶鳴一聲,迅速立住。“你要自己下去還是我抱?”
江月沒等祁璟伸過手,已是輕松躍下。他二人現在在一片枯林之中,地上盡是枯枝野草,積雪堆得極厚。江月這樣一跳,腳便霎時被雪沒住了。冰冷從她的腳心直直鑽入,凍得她一個哆嗦。
祁璟已經轉身離開,沒有注意。而江月一向不會朝人抱怨,雖寒,卻仍是跟在了祁璟身後,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去。
視野忽然開闊。
“這片草原,不是薩奚人的,是大魏的。”祁璟雙拳緊握,神色凝重,他甫一聽到江月湊近的腳步聲響,便忍不住脫口而出,再無昔日的鎮定。
江月順着祁璟的目光遠遠望去,是一片極白的雪原。
“我們現在站的地方叫做毓山,毓山綿延千裏,只有此處一個關隘,稱作毓關。三十年前,毓關之外才是我大魏和薩奚人的邊境,那道長城從□□年間始修,中宗年間築成……薩奚人在長城之外安分了百年之久。這一片草原,都是我大魏的土地,住的是我大魏的子民。
“三十年前,景宗昏庸無治,國運衰微,讓薩奚人一舉攻到毓關之下。毓關易守難攻,是一道天險,原本只要死守,薩奚人無可奈何。誰知景宗膽怯,竟然拱手将毓關內外十座城池拱手讓給薩奚!
“我大魏百姓,男子淪為苦力,女子淪為娼妓,短短三十餘年,卻受盡薩奚人的折辱!你固然憐惜阿古,難道就能不管那些人的死活嗎?”
祁璟神情激動,言辭铿锵有力,竟然說的江月沒有半分還嘴的餘地。
江月愣愣地望着遠處無邊無垠的原野,心中酸澀之情,竟然漸漸淡了。
這是她第一次擁有這樣遼闊的視角,生平十九年,她的生存空間不過是方寸之地的排練場,日複一日地學着那些古老卻辛苦的表演動作,偶爾閑暇,翻看的書籍也是不怎麽新鮮,更不怎麽有趣的老書。
從來沒有一個人跟她說起過一個民族的興衰榮辱,更沒有一個軍人這樣熱血地與她讨論着人間大義。
江月突然明白,祁璟為什麽要帶她來這裏。
他是瞞了自己,也用了手段騙了自己。他也有心虛,害怕自己的質問和質疑,所以一開始,他并不準備讓自己知道死的人會是阿古。
可是他有他的理由。
他在用這世間的大是大非,融化她心裏那些小小的善惡。
那樣白茫茫的雪地平和卻有力地沖進江月的眼裏、心裏,沖進她某一處不曾被人開辟過的思維中,良久,她方将目光重新地挪到了祁璟身上,“上一次巡城,有人偷襲,是不是因為我把路線告訴過阿古?”
祁璟這時才顧及到江月,臉色也又方才的激昂變得有些驚怕……那個瘦小的姑娘,饒是裹着大氅,仍在不住的發抖,眼淚流過的地方又紅又腫,原本細嫩的肌膚竟是要被吹裂開一樣。再低頭……深雪沒到了女孩兒的小腿,難怪她會冷!
他真是糊塗!
她衣物本就單薄,他怎麽可以帶她來這樣的地方!
“跟我回去!”祁璟眉頭緊皺,伸手便握住了江月。她冰冷的手心貼着他,指尖因發冷而不住地顫抖。
祁璟真想一刀砍死自己!倘使她江月有個萬一,他怎麽向恩公交代!又怎麽向自己……交代?
“将軍,你告訴我,上次你受傷,究竟是不是因為我!”江月重新被祁璟擁在懷中,他讓她把臉埋在了自己懷裏,不許她再擡起頭。“将軍你告訴我好不好!”
江月聲音悶悶的,像是在自言自語,卻又更像是說給祁璟的心在聽。
依舊一路疾馳,祁璟直返府衙。這一次,他連問也不問江月的意思,打橫将女人抱下馬背,更是用腳踢開了一道又一道門,“我去傳軍醫來,你等着我。”
“将軍!”饒是江月已經嘴唇發紫,臉色蒼白,卻仍是攥住了祁璟的袖口,不依不饒地問道:“你告訴我,是不是我的多嘴,才讓阿古害了你?”
祁璟愣住,半晌,他終于卷起自己兩手的袖口,伸出臂去,“我根本沒有受傷,你沒有害任何人,是我識人不清,反而害了你。”
那日回來,江月便發起了高燒。傷筋動骨一百天,她後背箭傷本就沒有徹底痊愈,此時又被凍傷,這一燒,足足五天才退了下去。
她睡夢之中,情緒極差,不是來回翻滾掙紮,就是帶着哭腔的呓語。祁璟起先擔憂,卻又持禮,只能沒日沒夜地在床邊守候。有一日他實在乏得厲害,便索性躺在床邊,昏昏睡了過去。
誰知這一覺不光他睡得安穩,連江月都沒有再鬧。兩人頭抵着頭,面對着面,靠在一處,雖然沒有相擁,卻依然親昵。待祁璟醒來,方察覺江月的夢,原來是因為她害怕。
後來兩晚,祁璟便合衣而卧,單臂擁着江月,安撫着她緊繃的心弦。
說來倒也奇怪,這樣過了兩夜,第二天一早,江月人也醒了,燒也退了,蒼白如紙的玉顏竟也生了幾分紅潤之色。
祁璟歡喜之下,竟是忘記掩飾兩人共眠的事情。
大嘴巴陸閱山很快便将這件事傳遍了整個軍營——
“哎,你聽說了嗎?那位董姑娘為了幫将軍查出內奸,自己都受了傷!”
“受了什麽傷?”
“我也不知道,只聽說連軍醫大人都束手無策的病,大将軍摟着董姑娘睡了一覺,那姑娘病全好了……咱們将軍真是厲害!”
而全然被蒙在鼓裏的兩個當事人,一個靠着床,摩挲着阿古給她留下的那個玉韘,長久地發着呆,另一個,則放縱着心裏不斷滋長的情愫,直到漸漸充斥了他整個心房,才發覺那種情,雖然危險,卻也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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