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內奸
月色霖然,夏州城的夜裏格外寂靜。這樣的安寧,好像早晨那一場殺戮不曾發生過一般。空氣裏的血腥早就淡去,只剩下仲秋時節的蕭索。
此時,祁璟盤腿坐在榻上,靜靜地翻一本棋譜。他神情專注,像是個醉心書海的士人,全然不見早晨嗜殺的模樣。祁璟兩邊袖口都卷了起來,露出完好無損的一雙小臂。偏偏旁邊地矮幾上還擺着一個染了血的白色紗布,只是,那血早就幹涸,甚至已經有些發黑。
“将軍。”陸閱山敲了敲門,聽到裏頭隐隐一聲“進來”,這方推開門,上前一禮。“阿古确實把那些話告訴了董姑娘。”
祁璟眼神微閃,陸閱山看不透的情緒,只能靜待吩咐。良久,祁璟方道:“你明天一早去領阿古到軍營裏吧,多安排幾個人盯着他就行,其他的一切照常。”
陸閱山稱了個是,猶豫一陣,仍是忍不住好奇,問出了口:“将軍怎麽就料定今天的事情是阿古出了問題?咱們巡城的路線,他根本不知道啊。”
“但是江月知道。”祁璟像是在認真回憶前事,“前幾次巡城的時候,江月特地問過我咱們去的地方都是哪兒……”
祁璟并非毫無心防的人,那時他聽江月問了,自然要問她一句知道這些做什麽。江月對祁璟倒是坦誠,誠實答是阿古問起過。
陸閱山聞言略驚,臉色一肅,“董姑娘和阿古一起串通了薩奚人?”
祁璟生出幾分恨鐵不成鋼地神情,将手邊的書趁勢擲到了陸閱山身上,隐隐還帶着些火氣似的,“那是董大人的女兒!你胡說些什麽!”
“屬下失言。”陸閱山悻悻地倒退一步,彎身撿起了書,兩手相并,奉到了祁璟面前。“只是……”
他不明白,将軍為什麽如此篤定,今日他們遭的埋伏是因為有人串通薩奚人,更不明白,将軍怎麽會準确無誤地知曉那人就是阿古。
祁璟沒好氣地接過書,信自撂在了一邊。他對陸閱山熟悉至深,見他神色中猶有不解,索性一口氣地道完下文,“阿古不光把路線一并傳了出去,還告訴了薩奚人江月和我的關系,如若不然,他們那一箭不會去射江月,更不會在返城的捷徑上再派人設伏。”
只有阿古知道他待江月,并非是一個纾解欲望的女人,而是有尊重、有呵護的對象。知道這麽久以來,他根本不曾碰過江月,甚至寧可席地而卧;知道他特地去給她尋了書來;知道他在聽說陸閱山有意刁難江月的時候,近乎失态的擔憂……
因為阿古知道他竭力掩飾的關心,所以知道他決不會放任江月身處險境,知道那樣的埋伏會讓他放棄既定陣法,疾奔到她身邊,化解她的危機。
更重要的是,阿古也露了他的馬腳。
阿古在江月面前,隐瞞了太多的事情。阿古沒有告訴江月那瓶化瘀消腫的藥其實是他送的,而那一次阿古謊稱陸閱山要威脅江月,更是對自己的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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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祁璟走得匆忙,甚至忘記阿古還留在中軍帳中——那裏面有多少不能讓薩奚人知道的秘密!甚至包括夏州城的布防、大魏的作戰部署。
所以這些日子,薩奚人前來試探的隊伍一支又一支,只襲擾,卻不強攻……為的是确認從阿古這裏傳遞出去的消息,是否全然正确。
而祁璟等人摸不着頭腦,所以決定應敵為先。
然後,薩奚人徹底掌握了他們所有的情況。
祁璟的眉央緊了又松,在沉默許久以後,終于開口:“阿古走後,江月那邊你多派幾個人暗中護着。阿古既然把我受傷的事情告訴了江月,自然還是想利用她。無論如何都別叫她離開後院,這渾水,不能再讓她來趟。”
“是!”陸閱山沉穩應諾,卻是忍不住多看了一陣祁璟的神色。
有些悔,還有些懊惱。
“你回去吧,明日營衛調動,千萬別再走漏風聲。”
“是。”陸閱山拱手行了個禮,作勢要退出去。
祁璟眼神一寰,看到了擺在一邊的那個紗布……上面其實是江月的血,他還記得她是怎樣受住那一箭,怎樣從馬上重重跌落。
而從頭至尾,她沒有發出一聲驚呼,只是緊緊咬着唇,好像生怕吵到誰……
她是不想拖他們的後腿,不想成為累贅……哪怕死了都不害怕嗎?
“閱山,等等。”祁璟伸手指向那條紗布,“幫我收起來。”
陸閱山一愣,脫口道:“将軍,這個髒。”
祁璟也是皺了皺眉,他現在究竟是什麽樣的情緒呢?
有懊喪,當然還有自責。江月的血本不必流,倘若不是他識人不明,給了阿古利用她的機會,她就不會受下這一箭。倘若不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不急着讓陸閱山送她回去,也沒有人能在他身邊傷了她。因為情切,所以方陣大亂。
“收起來吧。”祁璟仍然保留着他不容人質疑的權威,陸閱山依言而行,沒再有多餘的話。
江月的傷足足養了一個多月才結痂長肉,不過,在這之前她已經可以下地走動。
她是聽門口戍守的士兵說起,才知道阿古和祁璟都已經不在夏州城,兩人并赴前線,直面迎敵。江月抑仄不住一陣心慌,說不出自己是擔心阿古多一點,還是擔心祁璟多一點。
只是這種擔心明明白白地浮在她心上,占據了江月所有的思緒,甚至連疼痛都随之淡化。
這一場仗打得極為艱難,饒是祁璟親自領兵,戰局仍是勝負泰半。起先薩奚人節節敗退,可祁璟生了趕盡殺絕的心思,步步緊逼,反而叫自己的隊伍消耗殆盡,險些被薩奚人包圍。
他們在距夏州城三千裏之外的地方拉鋸戰了許久,直到年末第一場大雪落下,祁璟才不得已率先退兵,回到夏州城苦守。
江月鎮日裏無事可做,只能坐在廊下偷聽外面的人對話,籍此來了解情況。阿古走前留下的話所言不虛,他們确實是将她視作了不祥之人,饒是戍守士兵都不太願意搭理她。
長久的自責淡去,萦繞在江月心頭的執念變成了不甘。
不甘就這樣逆來順受地在這個院子裏活着,不甘于聽天由命地等祁璟再想起自己。
自從得知祁璟已經回到夏州,江月就一直在盤算着去見他一面。她想要道個歉,想破解這些讓人生厭的流言。不想仰人鼻息地活着,想和祁璟商量,能不能放她離開。
江月知道自己想的有些多,她清楚自己的身份,是階下囚,是個……營妓。
這兩個字每每出現在江月腦海,她都難以泰然接受。
這輩子,她不能總頂着這樣不清不白的身份活着。
然後,在某一個做了噩夢的夜晚,再難入睡的江月突然發現,子夜時分,便再沒有人守着她的門了!
望着大開的院門,江月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試探地邁出了幾步,整個院落都寧靜得可怕。大抵是因為太晚了,漆黑的夜中,唯有兩三點星芒隐隐閃爍。江月抑仄不住心情,摸着牆根兒從自己的小院裏走了出來。
她順着回廊行至一半,才突然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祁璟住在哪裏,便是知道,這麽晚了,她也沒膽子去叨擾他的睡眠。
江月突然剎住腳步,悻悻地站在回廊中,舉步不前。
然而,就在這一瞬,一柄寒劍貼住了江月的頸動脈。
江月立時僵住,利刃的威脅近在咫尺。她本就沒有冬衣,凍得有些發顫,這時又遭威脅,整個人的血液都停滞一般,渾身都涼了下來。
身後的人見她一動不動,終于開口,“是誰?”
江月咽了口唾沫,她嗓子忽然啞得厲害,張了嘴卻發不出清晰的聲音。她不由自主微微向側邊歪了歪身子,想躲開那劍鋒。誰知,寒劍緊緊貼着她,力道把握得剛好,既不傷她,卻也可以在須臾之間取她性命。
她沒有辦法,只能含糊地報上姓名,“我是江月,董江月。”
那劍仍然沒有挪開,江月心裏打鼓,該不會她隐居太久,這裏的人早将她忘了吧?思及此,江月愈發畏怯,斟酌一陣,她忽然出其不意地向後下腰,柔軟的身段猛然一彎,那劍卻下意識向前刺去,千鈞一發之際,竟被江月躲了開來。
然而,江月這樣一彎,卻也看到了黑夜裏的那張面孔。
沒有月色,她原本看不清楚。
只是那雙深淵一樣的瞳仁,江月再熟悉不過。
“将軍?!”她脫口喚道,整個人在驚懼之下都失了平衡,她身子往側面栽去,背上的傷口也崩裂開一般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