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謝禮
陸閱山思忖一陣,忍不住問:“處置雖是應該的,可何必把這些事情告訴百姓?一則他們未必懂,二則咱們本就軍紀嚴明,再叫百姓盯着,不是多此一舉?”
江月朝陸閱山一笑,頗是狡黠,“光做不說多吃虧?誰知旁人一定會領你的情呢?”
這話忽然出口,祁璟隐隐有些說不出來的怪異感,好像有人直戳到他心事一般。
江月沒察覺,猶自往下道:“這些事明着說出來,見效總比等百姓自己察覺來得要快。這樣,既是給百姓吃了一顆定心丸,又能叫大家覺得将軍鐵面無私,治下嚴明,因此更為敬重大軍,豈不兩得?”
這下,陸閱山心服口服,連聲道:“正是正是,姑娘蕙質蘭心,是閱山短淺了。”
江月臉上一紅,微微有些羞赧,兀自感謝毛爺爺“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帶來的靈感,卻不敢再貿然接話,以防露底。
誰知,怕什麽來什麽。陸閱山見江月那副矜持模樣,突然想起她的出身——書香門第,清流之後,她的見識,自然不是他們這些只知動刀動槍的武夫能比得上的。
那麽,她的文采,就更要高上一籌了。
“姑娘聰慧,不知能不能幫咱們來寫這個告示?”陸閱山性子直來直往,不似祁璟,心事打算都全然藏在心底。此時他有了主意,便不假思索地開了口。只他全然沒想到,此董氏非彼董氏……莫說文采,便是用毛筆寫個字,都難上加難。
江月有些尴尬,但她對自己的身世了解不過是從阿古口中聽到的只言片語,因而也不多想,兀自搖頭,“我不會寫字。”
這下,不光陸閱山,連祁璟臉上都透出幾分意料之外的神色。
“姑娘何必謙虛,我……”
“閱山。”沉默已久的祁璟突然出言打斷,眼神略有責備。陸閱山立時住嘴,不敢再多話。祁璟轉首看向江月,那雙沒有感情的黑瞳,又是讓江月生出幾分瑟縮之意。“今日之事,璟已經感激不盡,你若累了,便先回去休息吧。”
江月不知為什麽,在祁璟這樣的注視下,她竟有些內疚,仿佛自己不能替他分擔,也是一個不可原諒的過錯。
然而,不及她多想,祁璟已是吩咐陸閱山親自送她回去。
江月有些惴惴,生怕觸怒祁璟,便問:“已經很晚了,将軍不休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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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璟一怔,頗覺意外,只面上端倪不顯,仍是語氣淡淡,“不了,我總要把這份條陳寫完再說。”
這句話一出,江月更覺抱歉,可她兀自留在這裏,也是無用。她點點頭,轉身随着陸閱山回了後院。
入夜,陸閱山吹熄了議事堂中最後一盞燭燈,黑暗中,他忍不住問道:“将軍怎麽不勸董姑娘來寫?她是名門之後,必定辭藻斐然,寫這些東西,信手拈來……”
祁璟幾不可聞地打了個哈欠,親自将門上鎖,“她在乎名節清譽,女孩子家,想來不願意把字跡輕易示人,何必逼她?”
兩人順着回廊并肩而行,腳步聲輕,只留滿園月色,皎皎銀光。
不知是不是因為進入了城中的緣故,戰争的氣氛淡了許多。
一日日時光飛走,江月幾乎快要習慣了在這裏的生活,每日破曉,她與祁璟一道醒來。睡在地上的祁璟會把鋪蓋卷好收起,床上的江月則在帷帳內更衣,然後兩人一同梳洗。
他二人醒得都早,一個要領兵巡城,一個習慣了早功。祁璟佩上劍,便輕描淡寫地道一句“走了”,江月則兀自绾發,用一個“嗯”作回應。
祁璟軍務繁忙,每隔幾日便不知去向,然後又悄然回來,既不與江月解釋,江月也不主動去問……直到江月十分吃力地看完祁璟為他尋來的那十本書,再無用來打發時間的事情可做。
這日,江月起得比祁璟還早,早上是他們兩人唯一有機會說上話的時候,不等祁璟起身,她已是掀起床帳,輕輕喚了一聲“将軍”。
祁璟有些意外,卻還是停下了手裏的動作,“怎麽?”
“那些書,我都看完了。”
“哦。”祁璟見沒大事,放下了心,一面收拾好東西,一面回應着,“我今日讓陸閱山再去棒你借幾本,晚上給你。”
江月頭皮一麻,連忙擺手,“不用不用,我看夠了。我是想……”
祁璟兀自披上甲胄,紮着腰間的佩帶,仿佛渾然不将江月的話往心裏去。
江月有些不甘,一步邁出,站到了祁璟面前,“我想出去走走。”
自己真是得寸進尺啊……見到祁璟劍眉微挑,眼神深幽,江月有些沒骨氣地替他罵了自己一句。
可是,她實在不能想象,祁璟若再丢給她六七本繁體字、豎排版的書,她要如何應付了。江月自己知道自己文化水平半斤八兩,正常生活是沒妨礙的,因為小時候看的書不算少,偶爾裝裝大尾巴狼也未必會被人看出破綻。
但她沒那個底蘊,有些事情對她來說,便是折磨而非享受。
江月苦着一張臉,近乎哀求地望着祁璟,希望他能有片刻地心軟。
于是,祁璟果然心軟了。
“你就這麽想出去?”須臾的出神後,祁璟順利地接上了江月的話。他伸手去摘挂着的銀盔,單手抱着,閃身要往外走。
江月不依不饒地跟上去,用力點頭。
“不妥。”祁璟雖然動作沒停——束發、淨面、漱口——心裏卻是将事情輕重緩急算計了一遍,最後斬釘截鐵地向江月道:“太危險。”
江月在一旁向祁璟大獻殷勤,遞手巾、遞杯子,聽到祁璟反駁,仍是不甘,“有阿古陪着,不打緊。”
祁璟忍不住嗤之以鼻……阿古?這個連演習場都沒有上過的毛小子,當年還是他和陸閱山從山溝溝裏撿回的他。當初瘦瘦小小,如今也沒長高多少。虧他有自知之明,在自己剛把江月“搶”到身邊時,便知趣地主動請纓,說願意來照顧她。
這倒是免了祁璟一樁為難的心事,尋常兵士,便是江月長得再美,誰又舍得放下手中長劍,跑來服侍一個丫頭片子?
“薩奚人蠢蠢欲動,幾次襲擾雖然被我們擊了回去,但他們絕不會善罷甘休。”祁璟心安理得地接過了江月遞上的帕子,一邊擦着濕漉漉的雙手,一邊解釋,“阿古一個人,無論如何也護不住你。”
江月聽得直皺眉,薩奚人什麽時候來攻的?她竟然全然不知。
“我只在城裏逛逛,每天就出去一會兒,決不多逗留。”
祁璟仍然搖頭,“你一個清白姑娘家,到大街上抛頭露面,還要不要閨譽了?”
“我……”不在乎。
就差那三個字,江月還是十分識相地把話咽到了肚子裏。她若是不在乎,又有什麽理由叫他每天睡在冰涼的地案上?江月面有心虛,讷讷地望着祁璟,一雙波光盈盈的眼不住打轉,而話,終究是沒再接上。
江月不知道,自己這樣楚楚可憐的眼神,遠比千萬句解釋央告要來得有用。她原地立着,手裏只一塊兒祁璟用過的巾子,握得緊了,好像連祁璟的心都攥了起來。
她長發還未來得及束起,順服地披在肩上,烏絲襯得人面容皎皎,格外柔弱。
但恰恰是這個柔弱的小女人,第一次騎馬便陪着祁璟奔涉千裏,沒有叫苦不疊,沒有惺惺作态;她心思巧妙,想出來的法子收效甚快,整個夏州城的緊張氣氛都化解于無形……祁璟忽然想,其實自己還欠她一個謝禮。
“去梳頭。”祁璟驀地放下了手中銀盔,“換上你穿來州城那天的衣服。”
江月不明其故,眨着眼向祁璟示意自己的迷惑。
“不是想出去?我讓人去牽馬給你,跟我去巡城吧。”
有自己在,薩奚人必不敢來犯,便是來了,他也無所畏懼。
扮作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卒子,不引人注目,自然不會有人去關心她是什麽身份,名譽如何。
最重要的是,她在他身邊,他才不會覺得失控,不會有薩奚人突襲大營那一日,連祁璟自己都覺得莫名的驚慌感。
江月直到翻身上了馬背,都沒鬧明白,祁璟怎麽會突然讓步。可是他就是答應了她的請求,親自帶着她離開了府衙的那一方小小天空。
她上馬的動作已經有些生疏,還是祁璟伸手拽了她一把,江月才得以穩穩地坐在了馬背上。
她扶着辔頭,頗為感激地朝祁璟一笑。
祁璟卻恍若未見,兩腿一夾馬腹,奔出了數裏。
江月忙催馬跟上,生怕一旦落下,祁璟便會後悔。
數十名兵士跟在後面,還有江月不再陌生的陸閱山。
一行人踏着破曉的熹微日光,出了夏州城。
天空遼闊,秋雁南飛,江月長長出了一口氣……真好,這個久違的世界。
“謝謝。”江月聞聲一怔,疑惑的眼神飄向突然開口的祁璟。“夏州城如今十分安定,多虧有你。”
江月咧嘴,露出一列白燦燦的貝齒,“國家興亡,匹夫有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