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日月當空(一)
貞觀九年,武士彟府邸的靈堂裏,他的屍首正擺放在正中央的棺椁內,周圍跪滿了哭天搶地的奔喪人群。
作為唐朝的開國功臣,喪葬規模十分可觀,前來吊唁之人絡繹不絕。
有些是應國公生前的至交好友,更多的是遠親近鄰們,聽聞他病逝紛紛前來悼念。
衆人面上皆流露出痛苦的表情,淚水連成一片,哭聲震天撼地。
其中有一天命之年的老婦人,身穿白色粗布麻衣,頭戴一朵白色簪花。她左手捂着胸,神色悲痛,正癱坐在地上淚流不止。
她身邊蹲坐着一個約莫十歲左右的小姑娘,臉上竟一滴淚也沒有。神情冷漠,似對周圍的一切無動于衷。她靜靜的待在一旁,眼神空洞的望着不斷落淚的母親。
終于,她有些看不下去,怕母親哭傷了身子,跪直了身體勸她道:“娘親別哭了。”
擡手為母親擦了擦眼淚:“爹爹在天有靈,知道了會心疼的。”
楊氏慢慢睜開了被淚水糊住的眼睛,望着跪坐在自己面前的女兒,心中的苦痛更加難以言喻。
她是亡國公主,國家覆亡之後沒有被滅已是萬幸,後來更是有緣嫁給了大功臣武士彟做妾,雖然偶爾會受到欺淩,但有夫君這個家族的主心骨在,他人也不敢做得太過分。
如今夫君死了,沒有人再能護得了她,她們孤兒寡母今後會如何,一切都是個未知數。
想到這心中更是悲痛,又不好對自己年幼的女兒訴說,只能化作淚水不斷湧出,她在靈堂中抱着自己年僅十二歲的女兒痛哭不止。
小姑娘輕拍着母親的後背,眼神中流露出的,是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成熟與穩重……
時空管理局的局長鐘柏正坐在辦公桌前,濃眉皺到一起,神情分外凝重。
“沐瀾,這次任務非同一般,局裏能勝任的只有你和唐雪。但她現在人在漢朝,事情還沒處理完,這次只能由你去完成了。”
沐瀾剛進辦公室便感覺到周圍極低的氣壓,卻并沒有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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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鐘柏對面,小口品着手中的咖啡,笑問:“蘇堯也不行嗎?”
“這個任務男探員完成不了。”鐘柏頓了頓:“因為她對男人極不信任。”
聽局長這麽說,沐瀾開始對這個任務對象有些好奇了。
“局長您就別賣關子了,快說是什麽任務吧。”
鐘柏默默打開了右手邊的抽屜,從中掏出一本書,翻開其中一頁丢在了她面前:“你看看這上面寫的什麽?”
沐瀾把書拿了起來,一字一句的念道:“唐高宗李治病逝,傳位于其子李素節……”
她猛地從書中擡起頭,一臉的難以置信:“武則天呢?”
鐘柏雙手交叉放于桌上,正言歷色道:“這是我托人剛從圖書館帶回來的書,歷史已被改寫。我在網上查閱了所有相關資料,關于武則天的信息寥寥無幾,她的存在正在被抹去。後來聯系到那個時期的線人,發現她在貞觀十年被捕入獄,之後便下路不明。”
沐瀾收斂了剛才漫不經心的态度:“我該怎麽做?”
“去到貞觀九年,武士彟剛去世的時候,調查出武則天為何入獄,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沐瀾點頭,這次任務相當棘手,比之前接到的任何一個警報要嚴重中的多。
她回家處理完手頭上的瑣事便準備動身前往唐朝。先是去服裝部領了一套鵝黃色半袖襦裙,檢查完随身的行囊便往控制中心走去。
這次的穿越地點還算友好,是一處廂房,她打量起周圍的環境——
陽光透過窗桕灑向室內,眼前是一個精致的的雕花木床,房中央有一紅木方桌,上面擺有一盤精致的糕點。窗臺旁有個梳妝臺,上面擺放着各種金銀首飾。床榻的對面是一個方型衣櫃,雖然她沒有打開,但想必填滿了各種女式衣衫和襦裙。
這是一個女子的寝室。
沐瀾推開房門向外望去,正對她的是另一所廂房,手兩邊是條長長的回廊。
時值春日,四處鳥語花香,周圍和右側的景牆旁布滿了翠竹、梧桐樹以及各式各樣叫不出名字的花卉。院中有一方池塘,塘子中央有一石橋,連接着兩所廂房以及景牆上的洞門。
如此豪華雅致的庭院,其主人定是大富大貴之人。
景色宜人,可她卻無心欣賞,一心想着待會如果碰到這所宅子的主人要怎麽解釋自己突然出現的事。
她正往洞門走去,迎面跑來一位中年男子,他身穿繡有金色銅錢樣式的暗紅絲帛袍服,頭戴錦制布冠,大腹便便,正一搖一晃的往這所庭院奔來。
沐瀾心道不妙,她還沒想好怎麽解釋呢!
心慌意亂之中,竟轉身飛快的跑到院牆邊的樹下,撸起袖子撩起裙邊,擡腳便要往樹上爬去。
身後的男子終于氣喘籲籲的跑了過來,他在樹下彎着腰捂着膝蓋,五官難過的皺到一塊兒,不住地喘着粗氣。
“等、等一下!……”
沐瀾置若罔聞,腳下剛要再動作,卻被那中年男子一把拽住了裙角。
“下、下來!……”男子上氣不接下氣道。
被逮了個正着,襦裙也被他抓在手中,沐瀾一時間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她索性回過頭來,企圖撒個小謊蒙騙過關:
“這位老爺實在對不住,小女子不小心誤闖進來,這就速速離開。”
她騰出一只手來,從男子手中抽出衣袂,擡腳又要向上爬去。
那男子此時終于緩過氣來,捶胸頓足道:“沐瀾探員,你見我躲什麽啊!”
沐瀾還攀附在樹幹上的四肢突然僵住。
自己好像又鬧烏龍了……
她三兩下從樹上跳了下來,臉紅道:“不好意思,平時自己做任務的情況比較多,偶爾會忘記還有線人的存在……”
男子嫌棄的打量了她一番,心道局裏不是說派了個智勇雙全的美女探員過來嗎?這美倒是挺美的,腦子看着不太靈光啊!
“我叫賈固。”他自我介紹道,任務還是要完成的:“這是我家的宅子,可以放心說話,不怕被人聽見。”
說着,他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大小的米白色紙張遞給了她。
沐瀾從他手中接過,看到了上面的字,面露難色——
居然是張賣身契!
賈固不好意思的撓了撓腦袋,笑了笑:“沐探員有所不知,這武後心思甚密,一般不願與人交心,只有裝的身世凄慘些才有機會博她的同情,近她的身啊。”
沐瀾思量了一會,心道有理。于是決定接受現實,将賣身契還給了賈固。
賈固雙手接過:“平時在下人面前裝裝樣子就成,無人之時姑娘一切自便。”又指了指身後的廂房:“這屋裏頭衣裳什麽的都添置好了,任務完成前姑娘就暫且住在這罷。”
見他考慮的如此周全,沐瀾連連道謝。
“今天能見到武後嗎?”她問。
賈固搖了搖頭:“她父親武士彟的遺體前兩天才剛運回荊州城,她和她母親還在守靈,過些日子才能從靈堂出來。沐姑娘這幾天好生歇着吧,日後有你忙的時候。”
沐瀾點頭,送走賈固後再次回到廂房中,換上了櫃中丫鬟的裝束。
可能平時忙碌慣了,她有些耐不住性子。
第二天她早早便起了床,簡單梳洗了一番就往賈府大門走去。
誰知,她才剛走到前廳便被人叫住——
“站住!”
來人見她行色匆匆,快步走了過來。
此人一身深藍色麻布衣衫,一副氣勢淩人的樣子。
“你就是老爺新買來的丫鬟吧?來得正好,幫我去街上買兩斤豬肉去!”然後給了她十幾枚文錢。
沐瀾:“……”
出師不利,居然被管家抓了壯丁……
可她現在身為賈府的下人确實不好拒絕,只好乖乖伸手接過他手中的錢幣,出門買豬肉去了。
時值貞觀之治的太平盛世,集市上小販的吆喝聲,顧客的讨價還價聲起此彼伏,一派祥和的景象。
沐瀾之前也有來過唐朝,當時詩聖杜甫因長期飽受饑餓快要支撐不下去了,而他晚年還會創作許多令後人感懷不已的佳作,如果早早去世,對中國文學史來說定是一大損失。
所以她接到的任務是為他偷偷送去救濟糧,讓他能夠如史實記載的那樣,活到公元770年。
那時,國家因為剛經歷過安史之亂,四處餓殍遍野,百姓民不聊生,和眼前這一歌舞升平的景象截然相反,心中不禁感慨萬千。
她在集市上閑逛着,好不容易在角落找到一處豬肉攤子,周圍地上全是血,房梁上還挂着一只被剝了皮的豬,離了好幾米遠都能聞到撲鼻的腥臭味。
她捏着鼻梁緩緩挪了過去:“老板,兩斤五花肉。”
“好嘞。”
啪——
屠夫手起刀落,幹淨利索的從一整塊豬肉上切下肥瘦均勻的一小塊兒來,放在秤砣上稱了稱,然後穿了根麻繩遞給了她:“姑娘拿好,一共二十文。”
沐瀾攤開手掌,将手中攥着的錢盡數給了他,小心翼翼的捏起麻繩就要往回走。
還沒走兩步,突然感覺提着肉的手臂被人緊緊拽住——
“小娘子,出來買菜呀~”耳邊一個不懷好意的聲音響起。
沐瀾回過頭望去,只見一肥頭大耳之人雙手正抓在自己的手腕處,身上好大一股酒味。
她嫌棄的皺了皺鼻子,一把甩開他的胖手扭頭就走。手上稍微用了點力,那名肥碩男子被掙的往後跌退了幾步。
誰知他居然還不死心,盯着沐瀾谄笑道:“有個性,本侯喜歡!”說着就要上前強行挽住她的胳膊。
沐瀾氣極,掄起左手上的肥豬肉便向他臉上砸去,卻被他的胖手一把捉住手腕,肥嫩的五花肉瞬間滾落在地……
來不及心疼,她揮起右手就想給他一拳,竟也被他牢牢握在手心。
死胖子力氣還挺大!她心中怒罵道,被他身上濃烈的酒臭味熏得不行。
胖侯爺眼睛眯成一條縫,色眯眯的盯着沐瀾,撅起血盆大口便要向她親去……
沐瀾忙将臉撇向一邊拼命躲閃着。面前碩大的豬頭令人作嘔,可是雙手都被縛住掙紮不能。
她使出吃奶的力氣将男子狠狠撞開,擡起腳便要往他的命根子踹去……
可她忘記了自己正身穿裙裝,擡起的右腿還沒到膝蓋處便被裙布牽扯到,維持着金雞獨立的姿勢在原地左搖右晃了幾下,連帶着左腳也站立不穩,竟直直的向着那胖侯爺倒去……
她心道這次定要出個大洋相,于是閉起雙眼祈禱不要跌的太難看。
眼看着面部就要和唐朝的大地來個親密接觸,千鈞一發之際,突然有副結實有力的手臂一把摟起她的腰腹,一下子将她扶了起來。
待她站穩後,驚魂未定的拍了拍胸脯,轉身便要道謝,眼前之人不禁讓她看愣了神……
也許是有了豬頭三侯爺的對比,眼前這位公子可真是眉清目秀。
他身着一襲白衣,眉飛入鬓,目如點漆。雖然她并沒有見過真正的潘安,不過若像史書中描繪的那樣,這公子竟比那潘安還要美上幾分。
“多謝公子出手相救。”沐瀾回過神道。
公子沒有說話,目光毫不掩飾地落在她身上。
平闊秀長的眉毛下一雙深邃的桃花眼正直勾勾的望着自己,手臂竟還扶在她的盈盈一握的腰間,絲毫沒有放下的意思。
沐瀾被盯得有些發憷,主動掙開了他,兀自躲到了一邊。
胖侯爺見差點投懷送抱的美人被他人摟在了懷中,瞬間破口大罵道:“哪兒來的不長眼的東西!本侯看上的女人你也敢碰?”
見他仍然不說話,氣的擡手就要往那公子面上揮去。
公子側身躲過,擡手緊緊攥住侯爺的手臂,不費吹灰之力般,輕輕一推便把那侯爺推了好遠。
衆人紛紛側目,被推倒在地的侯爺覺得自己被拂了面子,臉色十分難看。
他跌跌撞撞的爬了起來,拍了拍屁股,罵罵咧咧道:“你……你們給我等着!”仿佛要去搬救兵似得,拖着肥胖的身軀頭也不回的跑遠了。
此時身後的沐瀾正半蹲在地上,哀悼着已經被泥土浸染的髒兮兮的五花肉。
洗洗應該還能吃吧……她心想,一時撿也不是不撿也不是,伸出去的手猶猶豫豫。
這時,身旁一直未發一語的公子已經邁步往豬肉攤子走去,他讓小販重新切了兩斤豬肉,走到她面前。
“拿着。”
沐瀾慢慢擡起頭來,瞧見他遞向自己的豬肉,心道這公子真是表裏如一,菩薩心腸!
“多謝公子!”她露出了一個自認為迷人的微笑,感謝道。
然後直起身來,開心的從他手中接過串着豬肉的麻繩。
“二十文。”
啊??
見她愣在原地,他又重複了一遍:“一共二十文錢。”
沐瀾:“……”
她捏着麻繩的手有些僵硬。
不過她也不是會平白受他人恩惠之人,只是方才管家給的錢已經用光了,現在身無分文。
她有些窘迫的摸了摸衣角,擡頭望向他:“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府上何處?改日我向管家讨了錢,親自給您送去。”
話音落了許久,那位公子都沒有說話,只是一直注視着她,目光灼灼。
半晌後,他唇瓣輕啓,發出一道略顯低沉而又溫柔的聲音:
“我叫元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