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Chapter98
沉默, 是柏林的黃昏。
除去醫生對患者、父母兄弟之間可以脫去對方衣物檢查傷勢,還有哪種關系可以理所當然做這些?
邁克羅夫特抿緊嘴唇,目光緊鎖着僅僅一步之遙的明頓先生。
兩人對視了五秒, 卻仿佛過去了一個世紀那樣長。某個答案,從他的心間竄到嘴邊, 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哐當!’, ‘嘩啦——’
飽受摧殘的廚房發出了哀嚎。搖搖欲墜的玻璃窗終于向外倒下, 而玻璃墜落碎了一地。
巨大的聲響打破了沉默籠罩下的魔咒。
“抱歉。”
邁克羅夫特松開了握緊對方的手, 朝後退了半步。
退半步的時間,他已經恢複了一臉波瀾不興,那股即将掀起驚濤駭浪般的情緒仿佛從不存在。“我的意思是在外行事, 我們應該保持紳士的風度。”
誰不紳士?
是試圖當街解人衣扣不紳士, 還是握住一個人的手腕不放不紳士嗎?
“不必抱歉, 的确是我有些沖動了,一些做法于禮儀不合。”
瑪麗輕笑着搖頭,似乎根本不把剛剛的一幕放在心上。
但,右手手腕上殘留的溫度在短短幾秒內滲入了心底, 提醒着她以往的某些判斷出了錯。
福爾摩斯先生對她的感情, 99.99%不僅僅限于生死之交那樣簡單。只是這人掩藏得太好,好到此刻還能泰然自若地裝模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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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要掩藏呢?
原因可能有二:奉行理性為上的人不願被感情影響;另外,同性相戀在英國是重罪。
瑪麗從未猜測到邁克羅夫特會對她暗生情愫, 也正是這兩點原因。
若非今天窺見這人一瞬的失态, 恐怕她還能堅信彼此是生死之交情誼不動搖。
至于以後?
瑪麗開始旁若無事地關心起炸爐現場,就見四周的鄰居紛紛聞聲而來。
人們的視線都集中在意外事故上。
沒人覺得一位男士當街關切地檢查另一男士的傷勢有問題。當然了, 這也是因為沒有上演脫衣檢查的情節。
“上帝啊!福爾摩斯先生,您還
好嗎?”
“天吶,廚房外牆都裂開了, 是不是烤爐炸裂引爆的?”
“哦!該快點聯系維修工,還有一個小時太陽落山,他們就要下班了。”
“多謝提醒。幸好沒有波及大家。”
邁克羅夫特已經完全恢複了常态,向隔壁鄰居暫借了一位侍從,請人幫忙去叫維修工來。
自己這方,當時廚師與女仆都在廚房附近,連同他在內全都受到了炸爐波及。
雖然身體沒有受傷,但一頭黑塵、衣衫破損着實不适合趕到十幾條街外去找幫手。
等黑煙慢慢散盡,等維修工趕過來,那都還要一段時間。
目前仍不适合進屋,只能站在外面等待。
今天炸爐其實非常嚴重,牆體上露出巨大的破洞。對于當事人來說遭遇炸爐是倒黴,但人沒有受傷實則已經非常幸運。
瑪麗想着再次看向邁克羅夫特,這次卻差點笑了起來。
真不是嘲笑。剛剛沒有第一時間注意,但現在難以忽視邁克羅夫特臉上一道黑一道灰。外加蓬亂的頭發,這樣子像極了滾過土坑的炸毛貓。
“福爾摩斯先生,或許您需要它。”
瑪麗遞出純白潔淨的口袋巾,“您可能不願頂着一臉的灰塵在街上站着。”
其實,當一個人足夠狼狽了,狼狽到底又如何。
“謝謝。”
邁克羅夫特知道可以客套地拒絕,但仍舊去接了手帕。緊接着,又迅速補了,“我自己來就好。”
是了,斷不敢忘明頓先生的大膽行為。
比如曾經搞出假動作将配方表直接塞到他的衣服裏,或是剛剛差一點就要解開他的衣扣。
邁克羅夫特确定不是多此一言,萬一當衆上演被擦臉呢?
別說不可能,都能現編一個借口。明頓先生可以冠冕堂皇地說幫他擦臉,是因為他看不到臉上哪裏有灰。
瑪麗忍了忍,但嘴角還是洩露了笑意。不至于的,她不至于不分場合的恣意妄為。
這就一本正經地又遞出金屬名片盒。“福爾摩斯先生,您應該還需要鏡子,先用湊合一下吧。”
打開名片盒,盒蓋內側鑲嵌了小鏡子。
紳
士們的常用款之一,方便平日整理儀容。
“謝謝,您真是體貼周全。”
邁克羅夫特似乎徹底忘了幾分鐘前說誰不夠彬彬有禮。
當下,看清鏡中的自己一臉黑塵,下意識閃過一絲慶幸。他頂着這樣的‘尊容’,幸虧剛剛沒有脫口而出表達什麽心意。
這就快速整理好儀容,先将名片盒還了回去。至于沾了黑灰的手帕,肯定要清洗過後才歸還。
瑪麗看着邁克羅夫特認真地收好口袋巾,笑道,“手帕就不用還了,您可以留着。”
留着手帕幹什麽?
邁克羅夫特可沒有睹物思人的奇怪嗜好,立刻轉移了話題。“明頓先生,您來此地是恰好路過?或是有事找我?”
“是關于穆迪的密碼筆記。”
瑪麗終于也想起了此行的初衷,“經過幾次推演,确定穆迪利用了矩陣相乘加密手法。但不複雜,都沒使用矩陣四方密碼的替換字母方式,只是依次數數罷了。”
破譯過程只需懂得單列矩陣與單行矩陣相乘的規則,就能輕易得出關鍵數字。那不值一提,而關鍵的是穆迪記載的內容。
不過,一兩句話說不清楚筆記所述,還是等炸爐現場的問題處理好了再談。
等一等,就從下午茶時間等到了晚餐後。
維修工來了也沒有辦法完成全部搶修,因為受損過重,整個廚房與外牆都需要翻修。
只先确定了炸爐原因就是單純的烤爐老化造成,而翻修具體方案還要聯系上房主再做決定,整個工期至少要大半個月。
大半個月內,邁克羅夫特租屋的廚房都處于不可用狀态。
因此,今天的晚飯最終是在瑪麗家吃的。
飯後,瑪麗拿出了穆迪筆記的破譯手稿,“全在這裏了,穆迪十三年以來的心路歷程。”
十三年前,五人從海難中幸存,但全部失去了獲救過程的記憶。比起可怕的記憶空白,更詭異的是腦中或多或少添了一段紅舞鞋童謠。
童謠還有後半段,事關約翰·迪伊臨死不曾破譯的《索亞之書》,它被視作寶物埋在倫敦的某個角落。
邁克羅夫特迅速
翻閱着,越看神色越嚴肅。
他認同穆迪在筆記中的推測,十三年前存在第六個人,那個人是神秘的記憶操縱者。
随即,引發一個問題。
“暫且不論紅舞鞋童謠的後半段是什麽,明頓先生,您不覺得那是陰謀性的長期實驗嗎?”
邁克羅夫特指出,“十三年前,如果要删除五個幸存者的恐怖經歷記憶,又何必在其腦海裏殘留一首童謠?幸存者的身份背景與年齡學識都有差異,他們對于記憶缺失的反應必有不同,聽起來像不像是控制變量?”
記憶,對于一個人有多重要?如果失去了記憶,一個人還是原來的那個人嗎?
這可以衍生出很多相關疑問。
對于穆迪等五位幸存者,他們的遭遇更為詭異,因為涉及到了記憶的人為删除與植入。
瑪麗有過相似的懷疑,“是的,這可能是一場不懷好意的實驗。甚至可以更大膽地懷疑,十三年前五位幸存者真的遭遇過食人事件嗎?”
操控記憶的前提是被催眠者心甘情願。
想要遺忘海難中的恐怖經歷可以是誘因,但是誰又能保證他們遭遇的就是食人,而不是別的事件?
既然可以植入一段紅舞鞋童謠,為什麽不能還編造了其他記憶。
邁克羅夫特注意到筆記中的一條,“那個寫出精神控制術的安東尼·考斯特,他給穆迪做過一次治療。
就是那次治療讓穆迪想起了「庫魯」一詞。誰能證明那真的是治療,而不是再一次的記憶植入?”
安東尼·考斯特,寫過精神控制術一書。目前找不到原書,只知道它的殘篇引發了美國的精神病操控案。
之前無從查證那本書的內容是否有教.唆犯罪的傾向,正如現在也無從查證考斯特對穆迪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善意或惡意。
善惡不明,意圖難定。
随着安東尼·考斯特的死亡,有的真相石沉大海。
不論是精心設計的陰謀實驗,或是确實發生了食人事件又出于某種目的對幸存者植入紅舞鞋童謠憶,想要考證真實的過去已經變得
非常困難。
現在海難的幸存者僅剩最後一位。
“明頓先生,您來找我應是希望能讓T侯爵配合調查,從他那裏挖掘到當年的實情。”
邁克羅夫特搖了搖頭,“我贊同您的想法,但恕我直言,成功的可能性不足百分之一。”
T侯爵早在十三年前就做出了選擇,忘了過去,回到英國享受他的貴族生活。
這人要錢有錢,要權有權,于私人品格上說得好聽些是生性涼薄,說得難聽些就是自私,他憑什麽配合調查?
邁克羅夫特抛出關鍵一問,“固然能設計T侯爵讓他因為利益而屈從,但問題在于你我或者我們認為可靠的人,有誰精通精神控制嗎?”
沒有。
瑪麗很遺憾是這樣的答案,即便是擅長各種疑難雜症的傑基爾醫生也不能。
前年,美國精神病操控案中,貝妮因為蜘蛛恐懼症而瘋了。
貝妮後來被送到倫敦,經過傑基爾醫生一年的治療後,她的病情得到了顯着的緩解,對外界能給出一些正常反應了。
即便如此,貝妮仍舊沒有痊愈。
她遺忘了大部分的人,也沒有能完全重新打開心扉。也許,終其餘生都不可能再完全康複。
精神問題非常複雜。
擅長處理此道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其實,我有點好奇。”
邁克羅夫特放下了手裏的手抄稿,直視對坐之人。“明頓先生,您非要追查此事嗎?為什麽?”
瑪麗笑了,“當然是因為我有好奇心。《索亞之書》、神秘的聖甲蟲社、被掩埋起來的寶藏,任何一個都很吸引人探究。”
“只是這樣嗎?“
邁克羅夫特并不相信這是全部的理由。
他早就看出來明頓先生從美國追到德國是為了追尋這一系列的事,那僅僅出于好奇心?
“不然呢?”
瑪麗頓了頓,又是随性地說:“好吧,好吧,我坦白。是因為接手了一個人的委托,要調查清楚聖甲蟲社的內情。不限時間,我是想查個明白。”
誰的委托值得如此費力調查?
邁克羅夫特沒有追問,
他知道不可能聽到更詳細的回答了,起碼今夜不能。
“既然如此,按照我們前往黑森林之前的約定,您已經幫助我找回了被盜的懷表,我也會幫您探聽本·巴登的情況。雖然巴登已經去世,但通過T侯爵确實能了解十三前的海難往事。”
這是同意了去說服T侯爵将來配合調查,只不過将來是哪一天還不确定。
“那就有勞了。”
瑪麗繼而提議,“我也聊表謝意。在您家廚房翻修完工之前,您可以随時來我這裏用餐,且授予您點菜的權利。“
如此謝禮非常實用,是解決了吃飯問題的燃眉之急。
邁克羅夫特聞言卻目光微垂。
他沉默了整整半分鐘,并沒有立刻作出應答。
“怎麽了?您是已經有了訂好的送餐餐廳?”
瑪麗疑惑,是否來吃飯一類的小事,是很難作出的決斷嗎?
“不,我沒有訂好的餐廳。”
邁克羅夫特終是打破沉默,平靜地說,“非常感謝您的邀請,但廚房的問題不再是大問題。下周五之前,我會交接好柏林的工作。将要結束一年的外派任期,就要返回英國。”
是的,一年的外派很快就到時間了。
由于邁克羅夫特被委托去尋找T侯爵的傳家古董表,為了避免意外閃失,他要親自将此物送回倫敦,這也讓離開柏林的時間又提前了幾天。
正因如此,下午才會選擇試做黑森林蛋糕。
希望在臨走前請明頓先生嘗嘗蛋糕的成品,但遺憾地發生了炸爐事件。
有時候,計劃難免趕不上變化。
“現在回去也是剛剛好。”
邁克羅夫特很快找到了返回倫敦的好處,“我和T侯爵早點接觸,有了新消息就給您電報。”
聽起來似乎不錯,非常合理的安排,也似乎沒有任何離別不舍的情緒。
這又不是第一次分別。
兩人心知肚明,上一次是在紐約碼頭,明頓先生送走回國的羅曼夫人。
室內卻有點安靜。
瑪麗垂下了目光,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撫摸着茶杯。
似乎過了很久,但實則只過了半分鐘,她擡起了頭,也是語氣平靜地說,“這樣
不錯,祝賀您可以脫離枯燥的德國食譜了。那便如您所言,有事電報聯系。”
然後呢?
沒有然後,沒有依依惜別。該說的正事聊完了,也就可以散了。
邁克羅夫特告辭離開。租屋廚房的牆破了,卧室尚且可以住人,他沒有不回去的理由。
坐上馬車。
車輪聲響,馬車漸漸地距離明頓家越來越遠。
邁克羅夫特沒有回頭,左手卻輕輕撫過褲子口袋,那裏有一塊髒兮兮的手帕。
必須承認有些事就是不一樣了。上次在紐約作別沒有不舍,這次卻猛然發現外派的時間有點短了。
然而,理智在叫嚣。
其實分開在兩座不同的城市生活也好。他一不小心走上了通向深淵的路,現在還來得及懸崖勒馬。距離和時間總會沖淡一切,不是嗎?
如果沖不淡呢?
邁克羅夫特拒絕去想這種可能性,那簡直是對理性與自控力的侮辱。
會過去的。
一切都會埋葬在柏林二月的風裏。
沿街小樓。
瑪麗站在窗後,目送着馬車漸行漸遠。許久之後,不由擡起了右手,手腕上仿佛仍舊殘留着幾個小時前邁克羅夫特緊握時留下的餘溫。
忽而,瑪麗緩緩笑了。
她低聲呢喃道,“Well,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我從來沒有向您保證過将來不在倫敦定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