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Chapter82
12月5日, 柏林小雪。
由柏林大學承辦的1871年度歐洲數學研讨會圓滿落幕,今夜有一場宴會,但不是所有與會者都會參加。比如腿上打着石膏的明頓先生, 是要按時回家接受醫師的複診。
瑪麗和幾位新認識的研究者一一作別,拄着手杖準備到校門口坐馬車。
雪靜靜落下, 這個傍晚注定不會平靜。兇手及其同夥極有可能窺間伺隙,已經埋伏在她所坐馬車回家的必經之路上。
“明頓先生, 請留步。”
一位頭發松亂的眼鏡男快步來到禮堂門口。他的表情有些僵硬,雙手貼着褲縫站立,顯而易見地有點不自在。
瑪麗對這位有點印象,傑夫是三十七歲的物理老師, 目前在德國南部的大學教書。
別問物理老師怎麽來參加數學研讨會, 這又不相互矛盾。如果沒記錯,傑夫先生不善言辭,研讨會上都沒有說過幾句話。
瑪麗給出了最标準的和善微笑, “傑夫先生, 請問有什麽事嗎?”
傑夫點了點頭, 又是左右轉頭看了看,發現沒有什麽人關注他才放松了些。
“抱歉, 我不喜歡人多的場合。有一件事, 我想了挺久覺得應該告之您。那位烏鴉殺手, 我可能認識他。”
瑪麗瞬間記起, 傑夫十五年前從柏林大學畢業。“您曾經是城市探險社的成員之一?”
“不, 我的舍友是其中一員。”
傑夫三言兩語就交代清楚了。十六年前,他和奧奇在大學邊上合租,奧奇是探險社成員,有一個小十歲的表弟盧西恩。
“那次, 盧西恩跟着他的表哥奧奇一起去了芝士街廢棄教堂探險。當時,盧西恩只有十二歲,他就表現出在電磁學和鋼琴演奏上的極高天賦。我聽奧奇說,盧西恩的夢想是做全歐洲最好的鋼琴演奏家。”
畢業後,傑夫和奧奇沒有多少聯系,因為奧奇回了他的祖國丹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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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4年,也就是七年前。
當時的普魯士王國與丹麥發生了戰争,普丹戰争中,奧奇只受了點輕傷,卻在不久後不治身亡。
“奧奇只是被軍刀刺傷了手指,但得了破傷風,他最後肌肉痙攣抽搐而死。”
傑夫嘆了一口氣,這是誰也沒想到的結果。“如我們都知道的那樣,普丹戰争時期,俾斯麥先生已經被冠以鐵血宰相之稱。要說這場戰争和他無關,那是不可能的事。”
盧西恩的母親是丹麥人,父親是法國人,而他和表哥奧奇的關系一直不錯。兩次與普魯士的戰争,先是失去了表哥,後來就是他自己上了戰場。
“我也僅僅是聽說,去年盧西恩參軍作戰。像是一種家族詛咒,他的手指在戰場上被切斷了,再也不可能成為演奏家。”
傑夫也不太确定,他沒有再見過記憶力裏的那個男孩,所有的消息都是從校友處道聽途說。
“您知道的,凡事應該講證據,但我沒有過硬的證據。就是看了新聞報道,提到那個教堂以及烏鴉兇手的有關側寫,我懷疑您找的兇手可能是盧西恩。他有足夠的動機恨普魯士王國,也就是如今的德意志帝國,并且想要羞辱俾斯麥首相。”
正因沒有證據,傑夫這幾天都猶猶豫豫。他本來就有點社交障礙,即将返程之前還是下定決心把知道的說出來。“也許是我搞錯了。很抱歉,沒有證據卻說了這些,您就當做一個參考吧。”
“傑夫先生,您不必抱歉,非常感謝您提供的線索。”
瑪麗不會輕信一面之詞,也沒有責備傑夫為什麽不早點說。一位陌生人願意提供線索是情分,而不是應盡的本分。
當下卻有另一個問題想請教,瑪麗總算是遇上了與當年「城市探險社」的有關人士了。
城市探險社去了廢棄教堂,那個地下室原本有着聖甲蟲的圖案,疑似是更早之前那個聖甲蟲社未解散時的據點。
在探險社刊上沒有記錄更多的聖甲蟲內容,不知詢問探險成員本人會否有更多消息。
瑪麗也就問了,“我想請教一件事。除了已故的奧奇先生,您還認識其他當年探險社的成員嗎?”
傑夫并不喜歡和人交朋友,與奧奇相熟,還是因為兩人是舍友。
“我和他們都不熟,在宿舍裏見過一兩個社團成員。我記得有個人,本·巴登,他家鄉是在德國黑森林西北邊緣的巴登
巴登鎮。
沒錯,就是因為本·巴登的名字和小鎮相近,我才記得他。但我不知道本現在在什麽地方。”
家鄉在黑森林邊上的巴登巴登鎮嗎?
瑪麗原來就有計劃在聖誕節去一次。據調查,殺死原身的走馬燈數兇手,他的一位老師退休後就在那裏隐居。兩個月前,她寄出過信件,但遲遲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這下正好走一趟了。
至于想找的相關人士都在巴登巴登鎮,那也不代表小鎮有什麽奇怪的地方。
巴登巴登鎮從18世紀開始就是休閑旅游勝地,以溫泉而出名,環境非常好。那從吸引了不少大人物前去度假就可見一斑,像是維多利亞女王、威廉一世、俾斯麥首相等等都去過。
不止于此,小鎮還有歐洲最古老的賭場「休閑宮」,吸引了世界各地的有錢人去盡情享受一番。
瑪麗再次感謝了傑夫,道別後繼續逼真演戲,是一步一拐地走向校門。
不論新得到的消息是否準确,誘捕計劃仍要繼續,今天更是關鍵的時間節點。
上了馬車,瑪麗簡單地說起嫌犯盧西恩,現在一時半刻來不及查明他的具體情況,也不知此人的具體長相。“如果大魚今天沒有出現,這個消息也就是提供了一個偵查方向。”
邁克羅夫特點頭,“不過,今夜大魚大概率會上鈎的。”
一如過去幾天,馬車平穩地駛向郁金香大街。
冬天,天黑得快。17點過後已經完全天黑,街燈疏疏落落地亮了起來。
今天又下了雪,街上幾乎不存在閑逛的人。上班族匆匆回家,有的小巷已然是空無一人的安靜。
這樣的安靜夜晚,呼救聲格外的明顯。
不多時,虛弱的女聲從清冷小巷口傳來,“灰帽子的好心車夫,能不能幫一幫我?”
這段路目前只有一輛馬車,而沒有其他行人。
調查特派員史蒂夫假扮成車夫,他戴着一頂灰色帽子,這會被叫的只能是他。
尋聲看去,昏黃路燈照在小巷口,雪地上坐着一個年輕女人。
女人一只手按着小腿,另一只手捂住了肚子。只見她的肚子隆起,乍一看就是懷孕了。女人的表情是顯然意見的痛
苦,像是忍着某種疼痛。
這是烏鴉兇手的同夥出現了嗎?
史蒂夫低聲對車廂說到,“前面二十米處,巷口有個年輕孕婦。”
瑪麗湊到車窗邊瞧了瞧,然後與邁克羅夫特交換了眼神。
在小拉爾夫的被殺現場,烏鴉兇手與一名女性共同生活在木屋裏。兩者同床共枕應是情人關系,但那位女性懷孕了嗎?
“我記得山林木屋的廚房有不少與《迪斯塔夫福音書》相違背的食材,像是豆類、魚頭、奶酪等等。”
瑪麗說的是一本法國流行的迷信寶典,其中記錄了孕婦的禁忌事項。
比如提到孕婦吃豆制品會胃脹氣對胎兒不利,吃了魚頭就會生出尖嘴嬰兒,而吃奶酪的後果非常可怕——如果生兒子,他的生zhi器官就會非常小。①
瑪麗對于這本書的科學性不敢茍同,有些內容有一定參考價值,有些則是徹底的無稽之談。
當下,她怎麽看待這本書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多人都信。假設兇手同夥懷孕了,還會在廚房裏備齊那些忌口食材?還是說那些東西都只給兇手一個人吃。
“如果巷口的女人是我們要找的兇手同夥,百分之九十是假孕。僞裝懷孕的女性更容易讓人掉以輕心。”
邁克羅夫特非常理性,沒有因為遇上疑似孕婦而有多餘的同情心。
“照原計劃進行。史蒂夫,你去看看。如果她提出要我們送她回家,就把她請上車。你請當心些。”
“明白。”
史蒂夫提高警惕,謹防小巷裏藏着有誰搞偷襲。一步步靠近,卻沒有見到其他人,他看向發出求助的女人,觀其穿着打扮就是普通辦公室職員的妻子。
“車夫先生,您能幫我一把嗎?我不小心腿抽筋滑到崴了腳,能不能送我一程?”
女人苦笑着哀求,“我家不遠,只要二十分鐘的車程。求求您了,我的丈夫一定會好好感謝您的。”
史蒂夫聽着女人說着巴伐利亞口音,這倒是與慣偷指認的讓他制造死公雞混亂的神秘幕後人口音相同。“這位太太,我很想幫助您,但我得問問雇主。請稍等片刻。”
史蒂夫将孕婦的口音問題彙報給了車上的兩位。然後
就迅速将馬車趕到巷口,是将孕婦扶上了馬車。
“謝謝,謝謝,謝謝。”
女人不斷地道謝,先是對車夫,落座後又是對車內兩人忙不疊地致謝。“我是費恩的妻子,艾米樂。非常感謝兩位伸出援手。”
“不用客氣。”
瑪麗極快地上下掃視了一眼艾米樂。
車廂裏的煤油燈不算明亮,但能看清艾米樂的長相與氣質都屬于大衆範疇,并且她的臉上有着不符合二十多歲的操勞神态。
“費恩太太,這種下雪天氣你懷孕了還一個人出門?“
瑪麗似關切地問,“雖然路程不遠,但你也要小心些啊。”
艾米樂臉色有點窘迫,“我也沒想到出門買一些調料,居然會腳抽筋。”
瑪麗說到,“那就不該直接回家,去醫館看一看吧。既然送您一程,也不怕耽擱這點時間。”
“不必了。”
艾米樂迅速擺手拒絕,“我的丈夫就是醫館的學徒。這個點,他應該下班回家了,我回去讓他看看就好。”
“什麽?你的丈夫是醫館學徒?。既然如此,他怎麽還讓你一個孕婦單獨下雪天步行去買調料?居然沒有請一個幫傭嗎?”
邁克羅夫特問得理直氣壯,将何不食肉糜的姿态演得出神入化。仿佛誰都該請得起幫傭,而不必考慮金錢問題。能這樣說話,是将不自覺的傲慢刻了在骨子裏。
艾米樂的手指捏住了裙擺,更為窘迫地搖頭,“我們剛剛來到柏林,還沒有适應,以後會好的。”
“是嗎?”
邁克羅夫特的目光掃過艾米樂的右手。
艾米樂戴着一雙老舊的淺色羊皮手套,其右手中指位置,羊皮手套上有一抹暗紅血跡。
血跡已經幹涸,看樣子是從手套內側滲出。也就是說她的手指不久前受過傷,傷口裂開後出了點血。
邁克羅夫特再次直言不諱,“費恩太太,你的手指受傷了。是被菜刀切的?還是碎裂的碗盤劃傷?這樣的情況下,你的丈夫還不請傭人?”
“小傷而已,我沒有大礙。”
艾米樂縮了縮手,緊張地垂下了眼眸,真沒想到這個福爾摩斯居然仔細地注意到她手套上的米粒大小血跡。
她也沒想讓手套沾血,就是剛剛假裝摔倒用手撐了一把地面,不料昨天打掃碎瓷片被劃傷的手指傷口處裂開了。
瑪麗看似為艾米樂解圍,“你們新搬到柏林,免不了房租等各類開銷,請幫傭之類事只好等一等。不過,費恩太太,你懷有身孕也要保重。只能讓費恩先生辛苦點,在家務事上幫您分擔一些吧。”
艾米樂想而不想脫口而出,“這怎麽行,我怎麽能讓費恩在工作之餘再做別的事?洗碗、燒菜、買東西,這些都是小事,我一個人就可以。不都說了,一位合格的妻子該是家庭天使。做妻子的,怎麽能讓丈夫為家務瑣事操勞?”
“誰說的?”
瑪麗眼中閃過一絲不屑,哪怕這是如今歐洲社會衆人皆知的潛規則。
艾米樂張了張口,一時間還真報不出一個具體人名。她只能反問,“這不是常識嗎?大家基本都是這樣做的。”
“話是如此,可你的丈夫愛你不是嗎?又不是讓他去殺人放火,只是做些家務,讓你一個孕婦不必受傷,那不難吧?”
瑪麗一邊說着一邊觀察艾米樂的神色。在艾米樂聽聞殺人放火時,其鼻頭有極為輕微的顫抖,那是緊張的微表情。
艾米樂心底不安,這個明頓是不是發現什麽了?
瑪麗對上艾米樂的探究眼神,仍然泰然自若仿佛不覺,她還能自然而然地繼續話題。
“費恩太太,為了避免今天的意外出現,你也別怕麻煩費恩先。因為愛,讓他為你違背一些社會規則又何不可?福爾摩斯先生,您說是不是? ”
三人寥寥幾句對話,已經能看出艾米樂對于所謂的丈夫是有真感情,且處在完全被支配的位置。
理智上,邁克羅夫特瞬間就明了,明頓先生所言是在刺探可疑的艾米樂,也是在挑撥艾米樂與所謂丈夫之間的關系,那就是離間可疑犯罪團夥的關系。
但,理智之外呢?
邁克羅夫特忽然腦中閃過英國法律與各式案例,不是所有的愛都是合法的。一旦違背有些規則,比如同性相戀就會被關進大牢。
見鬼了,他為什麽會聯想得那麽遠?
果然,有些
時候人的學識太過豐富,聯想力太過充沛也不見得是好事。
邁克羅夫特面不改色,對答如流,“明頓先生,您說對的。等一會,我就直接向費恩先生提出建議,想必他會配合接受對的建議。”
邁克羅夫特:不怕聯想力太多豐富,反正他的演技與反應力更勝一籌就行了。
“是了,應該直接向費恩先生建議。”
瑪麗附和一句,而一會見到所謂的費恩,只要确定他是兇手,接下去的事就由不得對方配合與否。
艾米樂把腦袋垂得更低了。雖然很順利地把目标人物引了回家,但絲毫不覺完成任務的愉悅。明明不該抱怨,但她不得不承認心中有了一絲裂痕,抱怨所愛的那個男人不夠體貼溫柔。
車廂內,安靜下來。
車廂外,史蒂夫迅速單手在紙條上寫下了艾米樂家的地址。經過一個路口,将紙團扔給了扮成賣報人的同事。
烏鴉兇手誘捕行動,準備收網。
作者有話要說:①參考文章《19世紀西方,懷孕是件很可怕的事兒》,其中提到法國的《The Distaff Gospels》一書有關孕婦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