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6
江晚姿很少有這樣一面, 從尤莊琛那兒獲悉尤映西的情況以後,一連串的舉止完全脫軌。視電影如生命,她在那一刻的選擇是尤映西, 難怪當時在場的人都驚呆了?。在見到尤映西臉上浮起的指印與嘴角的淤青時,她沒了?一貫的體貼入微與溫柔細致。
這一聲心疼又氣惱的責罵更是失控, 她不由深吸好幾口氣, 抓了?抓頭發,希望自己能夠冷靜下來。
已經想不起上次這樣沖動是什麽時候了?。
江晚姿從小就離這樣的形容很遠。她像是女娲造人忘了?加上七情六欲的殘次品, 返廠的時候做了?修補, 可惜不?十分吻合的成分與這具軀體難以相融, 生而為人, 她一直都有殘缺。
體味孤獨, 習慣孤獨, 甚至享受孤獨。
她表面上朋友很多, 對象不?少,可心扉一直緊閉。別人叩門, 她不開, 能進去的都是她自己想裝進心裏的存在。
就像康茵去世舉辦葬禮的那天。康茵的女兒, 江晚姿的媽媽——溫以靜女士從異國的談判桌上姍姍來遲,一身黑色的正裝肅穆而莊重,胸口別着一朵白色的小花。
她彎腰,将一束花放在墓碑前寄托哀思。
溫以靜目光所及之處見到了女兒的手。
與她四?個兒子的手長得都不一樣,十六歲的江晚姿, 女孩的青澀還未褪去, 裝束是一色的黑,袅袅的煙雨之中,襯得那只手膚色如雪。
江晚姿彎下腰, 伸手握住了?那束包裝華麗價格一定不?菲的花,她側過臉,與自己的媽媽以同樣的角度對視着。身旁是兩名侍從舉着黑傘,四?周是前來吊唁的賓客,沉默着。
她們二人更不開口,只餘下噼裏啪啦的雨聲,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人們用來送葬的鞭炮。
溫以靜不?知道江晚姿要幹什麽,她對自己的幾個孩子都未盡養育之責,感?情淡薄。長途飛行十幾個小時,她累極了?,正要別開目光直起身,江晚姿突然将那束花狠狠朝她甩了過去,力道之大,花束散了架,零落在溫以靜的腳下。
花束上有雨水,溫以靜的衣服濕了一片,幾朵飛濺的殘花粘住她的頭發,模樣頗為狼狽。
溫以靜笑了?笑:“怎麽?翅膀硬了?”
侍從遞來紙巾,她輕輕拍去花瓣,擦拭水漬污漬,只一會兒,又是體體面面。
“我不?禮貌我不?孝順,我的錯,我認。”江晚姿朝前走了兩步,以少女單薄的身軀立在墓碑與溫以靜中間。
江晚姿:“那你呢?”
她的聲音壓低了,一半是不想令別人聽見,她還小,但也?知道老?人彌留之際唯一的女兒沒來送終是家醜,不?可外揚,一半是不想暴露自己聲線的顫抖。
“外婆臨走之前想見你,你沒來,現在還來做什麽?”
江晚姿垂眼瞥了瞥在雨中打蔫的花:“你以為她稀罕你這束花嗎?”
“你是送給她的,還是送給你自己的,你自己知道。”
離得遠的人未必知道發生了?什麽,幾步之外的江家的人溫家的人全都目睹了這一幕。江承毅率先發作,陰沉着臉要上前狠狠責罵女兒。
但江晚姿奪了?侍從的傘,不?顧江旭冬的勸阻,直直往墓園外而去。
天地之間,那道背影逆行着,走過冷水進油鍋一般沸騰起來的人群,她一身與衆人相同的黑色,一步步遠離俗世盛行的虛情假意,向不?知名的遠方而去。
那一刻,天陰沉沉的,還下着雨,空氣濕冷。一片清冷蕭瑟之中,唯有她的身軀滾燙,窩着一顆因外婆去世而無處安放的心髒,她一邊走一邊流淚,很多很多,根本無法控制的難過與孤寂。
眼下,不?過是歷史重演,她生平第二次的生而為人。
在那聲責罵之後,尤映西盯着江晚姿,看了?又看,眼睛眨了又眨,然後,她蹲下來,抱着雙膝,臉埋了?進去。起初是哽咽,剛出生的小貓一樣幾乎沒聲的,聽得江晚姿心裏難受,想安慰,又忍了?,覺得她哭出來也好。
再後來是泣不?成聲,江晚姿立馬沒了?之前的想法。
這哭的,她心裏太難受了,心如刀割,差不多就是這樣了。
江晚姿嘆息了一聲,也?蹲下來,與尤映西面對面,還沒等她開口,女孩便朝她伸出雙手,緊緊抱住了?她。力道有些大,江晚姿猝不?及防之下幾乎是被這股力道帶得往後坐在了地上,地面的溫度冰涼,尤映西擱在她肩窩上的下巴咯人。
她斜對面房門背後的牆上,燈光映射之下,她與她的身影相互交融,像是被框在角落裏虛構的念想,天亮燈滅便從人間蒸發。
再溫柔動聽的安慰都不及一個擁抱,江晚姿知道的,人真的是脆弱又敏感的動物,言語與行動都表達不了?的情感?,只能寄希望于身體上的零距離。
她一向自诩早已洞察了?個中真谛,此刻也甘願淪為自己口中所謂的低等動物,遲疑了?一會兒,還是輕輕将溫軟的掌心覆在尤映西的背上,輕輕拍了?拍。
“怎麽?被我罵哭了?”江晚姿笑道。
她明白不是,只是想聽,上次尚未吐露的那部分。
尤映西的眼淚一直沒停過,她的聲音本來就軟,夾雜着哭泣,狠狠搖頭,否認道:“沒有,不?是。”
她有很多想說的,但在這之前,一定要洗清江晚姿的嫌疑,不?是她弄哭的她。
怎麽可能是。
明明是她救了?自己。
尤映西來這裏是本能,求生的本能,但本意只是待在有江晚姿氣息的空間裏,她呼吸幾口,便能活下去。她不是喜歡麻煩別人的性格,這樣一次次的攪擾,自己都覺得厭煩,更生怕江晚姿煩了她。尤映西只想珍惜,這世上真心對她好的人太少了?。
她想要的不?多,就這麽一個擁抱就好,隔着衣服的肌膚緊貼,感?受着對方頻率不?一致的心跳,這樣的親近就足夠她心安,傾訴的欲望幾乎是噴薄而出。
“我當然知道疼啊,我又不?是傻瓜,江晚姿,可是,她是我媽媽啊。”尤映西的眼淚一顆一顆落下來,她有太多的委屈,這麽多年了,一直積壓在心裏,從來沒有人問過。
太久了?,埋在心裏太久了?,久到她以為早就腐爛了?,哪知道從土裏掘出來還是連皮帶肉摻雜着血的回憶,像是活生生從她身上剝下來的一道舊瘡。
“她以前沒瘋的時候還不?是這樣,可其實也?差不了?多少。她會給我買漂亮的小裙子,會給我買比我還高很多的玩偶熊,會給我買好吃的零食。但這些都是因為姐姐找到她,說媽媽妹妹真的好适合這條裙子啊,媽媽妹妹特別喜歡這個玩偶熊,媽媽這個餅幹真的很好吃也?給妹妹帶一包吧。”
尤映西眼前浮現出過往的畫面,淚眼模糊:“在別人眼裏我跟姐姐得到的都一樣,我們都很幸福,但其實只有我知道,根本不一樣,我得到的那份是姐姐幫我要來的,是我媽看在姐姐的面子上賞的。”
“從出生開始,她就恨透了我,不?願去記我的生日,不?知道我的喜好,甚至不知道我對花生過敏。她瘋了以後,更是分不?清想象與現實,我有幾次真的差點死了?。”
江晚姿靜靜在聽,聽到這兒不由發出慶幸,在心裏連連嘆了三聲幸好。
很多情緒完全釋放出來,十七歲的心智沒法壓制住巨大的悲哀,江晚姿察覺出尤映西的身體一直在狠狠發顫。
“我去看過心理醫生,他說姐姐的死與我無關,媽媽的病也?與我無關。可是她每次,她每次……”
尤映西這時眼淚已經漸漸止了,牙齒咯咯打着冷戰,她緊咬着唇,卻忍不?住。右手被人輕輕打開,江晚姿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對着指縫彎曲手指,十指交握之下溫度的傳遞,尤映西得以慢慢平靜。
“她每次折磨我的時候都會罵,如果不?是你,我的女兒怎麽會死,你賠我,你把我的女兒還給我。”
“每次都這樣,日複一日,我也?時常會覺得這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姐姐還好好地活着,我媽也?不?會瘋。”
所以幾個小時以前,俞淑容用女士皮帶在她身上落下一道道傷痕的時候,她沒躲,只是遮住了?頭臉,死咬牙關,再疼都沒有喊叫,不?然,真的和一條狗沒有區別了。
不?知多久,俞淑容累了?,她扔下皮帶,死屍一樣上了?樓。
劉阿姨聞聲出來,見到女孩自己扶着邊櫃趔趔趄趄站起來的時候吓了?一跳。傷痕比她想象中嚴重很多,因為尤映西沒出聲,她哪知道會是遍體鱗傷,裸露出來的小臂簡直不忍入目。
江晚姿聽到這兒,不?禁問道:“尤叔叔呢?”
尤映西苦笑道:“爸爸,好不少吧。但他工作很忙,沒什麽時間回家,這麽多年下來,他也?疲倦了,大人想逃離家庭,總容易過我們。”
見她總算沒了眼淚,而自己的衣服濕了大片,江晚姿想逗她:“眼淚這麽多,小哭包,衣服都被你弄濕了。”
江晚姿笑容很寵,尤映西索性再用她另一邊幹淨的衣料擦了擦眼淚,破罐破摔:“反正你的衣服都是只穿幾次。”
她剛哭完,帶着濃重的鼻音,奶聲奶氣。
真的很難得見她這個模樣,活潑的,可愛的,鼻子微微皺着做了?個鬼臉。
休息室的窗簾沒關,外面的月色透進來,也?從窗口送進來冷風。
尤映西伏在江晚姿肩上,伴着這道屬于深夜的風的呢喃,她輕輕說道:
“所以,江晚姿,我不?是不知道疼。”
“我只是沒有會心疼我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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