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千年血玉6
“捐藏書閣?”
白眉不可置信地重複了一遍,得到了周南的點頭後,喜出望外,笑得五官在布滿皺紋的老臉上擠成了一團。
不二殿有翻修藏書閣的計劃已經很久了,每隔幾個月就要在內門事務大會上讨論一次。雖然身為九州之內的第一鎮妖司,但不二殿門生外出捕妖鎖妖向來都是分文不取。鎮妖司大部分收入靠的是每年外門弟子前來拜師學藝時的束修之禮。但翻修一座藏書閣的花銷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他們一時間的确拿不出這麽多銀兩。
常之恒這會兒盯着周南,五味雜陳,他怎麽都想不到事情會是這個走向,一時間竟語塞。
謝延也想不到,但他比常之恒淡定,一臉懷疑地看着周南問道:“鬼十一少,雖然你有錢,但你們販魂的跟修真界向來勢不兩立,你會這麽好心給我們捐銀子?怕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好不容易有金主主動要捐錢建樓,白眉害怕謝延的口無遮攔會得罪周南,萬一周南生氣了反悔了怎麽辦?他往後拉了拉謝延,趕忙打岔:“十一少,掌門一直為修繕藏書閣這件事頭疼,如今你若能慷慨解囊,實在是不二殿之幸……當然了,這一屋子的典籍得以妥善安置,也是整個修真界的福氣。”
“法師放心,我既答應了,便不會食言。主要是這不二殿的古籍聞名天下,是該有座好的書閣才配得上。”周南停了停,再開口時又語出驚人,“還有那清水堂和滴水堂,我看也有些年頭了,如果掌門也有計劃翻修,就一起并修了吧。修繕費用的問題不用擔心,給我一份賬目即可。”
在地府時,諸如此類的殿堂廟宇他都沒少捐,對他來說這些都花不了多少銀子。但是不二殿這樣的清水仙門從來沒見過這麽大手筆的施主,當然驚訝。常之恒和謝延兩副吃了蒼蠅的表情,有錢人的世界他們不懂。
“這可太好了!”白眉的眼睛彎成了兩道月牙,已經忘記了今晚還有個抓黑衣人的任務,“明天我就去同穆兄商量,盡快給十一少答複。無論如何,先謝過十一少。”
謝延面露不甘,本還要說些什麽,被白眉推着出去了。
穆溪此刻的神色一言難盡,他知道周南現在是冥界首富,但僅僅為了圓一個場就一擲千金,這委實荒唐。而且當日在堂上,法師們對販魂者如何地不待見,他都還歷歷在目。如今看來,有些諷刺了。
但他轉念一想,這藏書閣冬寒夏熱,運氣不好遇上連天暴雨屋頂還會漏水,很多木牆木櫃已經發黴蛀蟲,的确需要修繕。他本打算自己想辦法把這些經費湊夠,但現在好像不用了……
想到這,他擡眸看了看周南,心情有些複雜。
第二天,他一早就去見了穆嘯天和白眉,确定了穆嘯天昨晚沒受傷,才稍稍放下了心。
離開時,白眉給了他一本預支賬目,讓他帶給周南,并且囑咐他一定要好好待客。他看着手中厚厚的賬目簿,嘆了口氣。昨夜周南用銀子化解了黑衣人的圈套,這筆錢肯定是賴不掉的了。
此時,雪溪閣裏,周南正在翻看昨天從藏書閣帶回的那本小人書,邊看邊恍然大悟,怪不得唐可昨天反應這麽大。等等,不二殿藏書閣居然有這種書,他以前怎麽沒發現?還有,蘇雨時居然讓小孩子看這種書,回頭得好好說說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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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他才突然意識到,上次離開時覺得這輩子都不會再回到不二殿了,沒想到這才一個月不到就又回來了。
他現在一個人待着,思緒又開始亂飛。
上一世穆嘯天把他從破岳谷帶回不二殿時,他覺得這個地方束手束腳,十分別扭,不能像在念慈門時那麽無法無天。
他剛來的第二天,穆嘯天就帶着各位法師出遠門了,讓穆溪暫時照顧他。周南本以為能夠得到特殊關照,沒想到穆溪所謂的照顧,就每日帶着他重複不二殿學童的日常。
那是在冬天,周南覺得天越來越冷了,早上起床更困難了,但晨讀依然堅持在室外進行。這一日地上積雪很厚,午時結束了習經,周南跟着穆溪和一隊道童走出靜園,看見了常之恒和謝延帶着一群道童在雪地裏打起雪仗了。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倆人,彼時他們都還是少年的模樣。
連着幾天枯燥的念書生活,周南好不容易發現這不二殿還有些好玩的,驚喜道: “涼州雪真大,你們都是這麽玩的啊?”
“我從不玩。”穆溪答道,但腳步卻同他一起停下了。
這時雪地裏的常之恒對着穆溪拼命招手,喚他過去一起玩,卻被謝延一記雪球砸摔在冰上。
周南看看他,再看看身後幾個眼巴巴的笑道童,便對他們說:“好了,你們過去一起玩吧,難得你們師父讓你們歇息半日。”
道童撒了歡地跑開。
穆溪瞪着他:“誰跟你說可以歇息?”
周南露出溫暖的笑容:“小驚雪,別那麽認真嘛,難得家裏沒大人,就讓他們玩一會嘛,你看他們多可憐啊,正是對這天下萬物充滿好奇的年齡,卻要每天披星戴月修真。”
穆溪又不說話了。周南這時反應過來,他從見到穆溪那一天起就故意喊人小驚雪,喊了那麽多次,穆溪居然沒有任何反應?
他轉過臉看着他,突然又有了鬼主意。
周南右手一把拉住他的手腕,跑到常之恒他們中間,宣布要玩個游戲。
常之恒和謝延跟他只有一面之緣,但知道這個蘇家小公子在破岳谷跟玉門驚雪打成了平手,對他還是忌憚幾分。
周南小戲法一施,一個晶瑩剔透的陣盤上,一排冰做的小妖怪順勢而起,小道童看了都樂瘋了。
“聽好了,我現在來教大家玩我的獨門大型對戰游戲——冰雪諸神大戰。”
這是周南自創的仙術小游戲。小時候冬天裏在念慈門拉着小門生打雪仗,但沒有一個人是他的對手,便自創了這個游戲陪自己玩。基本上,他在念慈門學的仙術都用在了這些不務正業的地方。
他手心一翻,這些冰做的小神物瞬間動了起來,光影四起。
周南叽裏呱啦解釋一通:“來,很簡單,這是饕餮,這是貔貅,還有玄武……這邊是你們的寶塔,裏邊還有裝備……玩一次就懂了,你們倆一隊,我和小驚……和穆溪兄一隊。”
常之恒和謝延完全被這些把戲吸引,迫不及待要開始,但站在一旁的穆溪并沒有要參與的意思。
“來嘛小驚雪,很好玩的……喂!我還沒說開始!”內憂外患,還沒勸好穆溪,周南這邊的守門椒圖就被謝延的饕餮吃了。看見陣盤上刀光火影,一群道童歡呼着拍手。
周南一對二其實也輕而易舉,但他覺得穆溪不玩就沒意思:“穆溪你再不上我們要死了!輸了怪你啊!”
被直呼了大名的穆溪心中一驚,不自然地走向對方。他承認,周南的這些花裏胡哨的小游戲其實很吸引人,只不過他怎麽玩過這些小把戲,不知從何玩起。
“小驚雪快點,你用這只貔貅!”周南看他動搖了,直接把手裏控制貔貅的光帶丢給他。
事實證明,學霸學什麽都快,不用周南教,穆溪一上手就把貔貅的九段技能都使出來了。貔貅轉守為攻,開了挂般地一路霹靂風雷,所過之處電光火石,謝延的饕餮幾次想要攔截,都被虐得爬不起來。
“小驚雪你可以啊!隐藏的高手啊!” 周南心裏簡直太激動了,自從做出這個游戲,還從沒遇到過勢均力敵的對手,沒想到穆溪居然跟自己不相上下。
看貔貅太過于勇猛,周南手裏的狻猊也不需要做什麽,稍稍助攻就把寶塔占領了。小道童又歡呼起來。
這時陣盤上畫風突變:狻猊從寶塔上一躍而下,上串下跳地追在貔貅身後,不知羞恥地蹭來蹭去。貔貅先愣了一下,伸出前爪踢了狻猊一下,狻猊順勢倒在地,原地撲騰了幾下,見貔貅走遠,又蹦起來追上去。
穆溪瞪了周南一眼,周南嘻皮笑臉。
觀戰的道童目瞪口呆,沒想到師父還會玩游戲。唐可就在這群小道童裏,喚醒雀躍地對旁邊的同伴說:“你覺得他們誰厲害?”
那個道童:“我覺得那個大哥哥比較厲害。”
唐可不服:“我覺得師父最厲害!”
說着,他看周南放下了玩游戲的光帶,好奇地去撿起來,一個沒拿穩,狻猊跑出了陣盤。他這才發現自己根本控制不住,狻猊跑出來後就脫了缰,一通亂串,沖進了旁邊的園子。
唐可吓得大哭,等周南和穆溪發現時,狻猊已經爬上了院子裏祖師雕塑,正甩鼻搖尾。一群小道童驚恐得臉都綠了。
不二殿的學童都知道這雕塑就是玉門聖物一般的存在,每日習道前都先拜過祖師,稍對師祖不敬就會被罰,從未有人敢如此這般不敬。
周南雖然不知道這雕塑是誰,但周圍人的臉上都寫着“闖大禍了”幾個字。但他一下沒找到光帶,又想讓狻猊下來,只好朝着狻猊擲出一記镖。不料被擊中的狻猊一下更加狂躁了,吼叫着爪子在雕塑肩上亂抓,劃出四道長痕,這下所有人都傻了。
穆溪眉頭一蹙,驚雪出鞘,周南連忙阻止:“別別別,讓我來!”召來了光帶,将狻猊套回了陣盤上。
常之恒戰戰兢兢地跑到雕塑面前,端詳被狻猊劃出的痕跡:“完了完了……怎麽辦啊這下?”
“怎麽了這都是,這幾道劃痕不深啊,我們修補一下就好了……”周南話音未落,剛剛闖禍的小唐可就又哭了起來。
“你懂什麽?這不是普通的雕塑,是玉門鎮妖司創始人,是這裏的聖物……”謝延在一旁不滿道。
倘若是在念慈門,這種事對周南來說是家常便飯——他從小就把整個念慈門後山都翻了個底朝天,該玩的玩,該罰的罰。不過像不二殿這樣禮義為上的仙門,戒律嚴苛是百家聞名的,對先輩不敬這種事應該百年以來沒有人犯過。
穆溪讓唐可回藏書閣面壁,而自己在祖師像前長跪,任憑周南怎麽勸都不起來。
“你不起來是吧?好啊。”周南說着跪在了他旁邊,“不管怎麽說,事情因我而起,游戲是我帶來的,要罰也是罰我。”
穆溪轉頭看了他一眼:“你非不二殿弟子,無須受罰。”
“我非不二殿的弟子,但是我一向一人做事一人當。破壞祖師像的人是我,理應罰我。” 周南雖然自小闖禍無數,但是每次闖了禍從不遮掩,大大方方受罰。突然告訴他闖禍讓他人頂罪,這可受不了。
不過,從中午到晚上,他中途用營魂識路術落跑了兩次。而穆溪的跪好像是真的在思過,一言不發,油鹽不進,任憑周南怎麽搭話都沒用。
最後一次營魂出竅後歸來,周南發現居然穆溪不見了。問了別的門生才知道,跪完了祖師像,穆溪去了石水堂接着受罰。他找了大半天才找到了後山的石水堂,但非不二殿中人無法進入。從這一日開始,他就下定決心等穆嘯天回來就拜師。
這是穆溪第一次為他受罰。但他沒想到,很快就有了第二次。
有一次穆溪要與法師們開會,又讓周南看着道童們背書,周南無聊之下又開了小差,營魂出竅在不二殿裏到處亂晃。
他在不千篇一律的回廊中無聊地繞了半天,好不容易發現一處偏殿中有人聲,便爬上窗戶往裏瞧。殿裏,穆溪正與其他幾名法師說話。更準确地說,是那幾位在向他彙報公事。穆溪雖然年紀輕,但天資過人,很早開始就為穆嘯天分擔司內事務。
白眉笑得滿臉皺紋,遞給穆溪一份帖子:“夏風,今日金獅派掌門替其小公子送來拜師貼,再三要求一定要拜你為師。”
穆溪接過帖子,不解道:“金獅派?他們小公子不是去年來過了嗎?”
白眉笑了笑,放低聲音:“去年來的那個,現在已經不是最小的公子了。金獅派金掌門去年又納了一房,生了個小小公子……這不,剛滿月就送來拜師帖了……”
穆溪咳了一聲:“什麽?剛滿月就來拜師?”
白眉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那是當然,我們玉門鎮妖司作為天下第一的鎮妖名派,名揚四海,整個修真界都想把自家的孩子送過來……”
穆溪認真想了想:“不成,玉門鎮妖司百年來就沒有過提前拜師這樣的先例。煩請白眉法師回話,等他到學齡再說吧。”
白眉見穆溪不松口,以為他不了解其中的利益關系,趕緊解釋道:“可是……這可是金獅派掌門親自送來的拜師帖啊!”
穆溪絲毫不動搖:“那又如何?”
白眉急了:“金獅派可是修真界出了名的大方。金掌門家大業大,這次可承諾給不二殿修一座間新的寶殿……”
“那也不成,”穆溪無情拒絕,“不二殿收徒不是為了得到捐贈。孩童必須要五六歲才能看得出靈體,一周歲都不到的嬰兒能看出什麽?”
白眉搖了搖手:“不用看不用看,先答應下來,等六歲時再送過來就好。”
“不滿月的嬰孩,也不知能不能活到六歲,實在是不能收。好了,白眉前輩,此事就這樣定了,等他六歲再來。”
“……”白眉被嗆得說不出話,更擔心穆溪說的話傳到金獅掌門耳裏,那樣就更麻煩了。
周南沒見過穆溪跟長輩說話的模樣,竟是如此是非分明、毫不含糊。他來了興致,雙腳一蹬直接坐到了窗戶上,繼續旁聽這場會議。
白眉說完後,輪到無衣說話了:“夏風,這一批道童入門已經六個月了,是時候選專攻方向了。”說着遞上本簿子,“這是之恒拟好的名單,已經按照考試排名分好了。”
穆溪雙手接過簿子,開始翻看:“辛苦法師了。”
無衣接着為常之恒邀功道:“哪有,我沒做什麽,這都是那小子熬了好幾個晚上批改出來的。他一聽說是你給的任務,不吃不睡也要趕着做完,還不許旁人插手。”
穆溪擡起頭,頓了頓才道:“之恒最近是有進步。”
“他最聽你的話,以後還辛苦你多指點指點他。”無衣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終于滿意地開始說正經事,“說到這一批的新學童,表現都還不錯。唯獨有一個孩子,潛力雖上佳,但不思進取,學業怠慢,連考試都沒參加。”
在座的其他法師紛紛點頭贊成無衣所言。
穆溪翻開了那一頁密密麻麻的評語,問道:“無衣前輩說的可是唐可?”
無衣點頭:“正是。這個唐可雖然世家出身,但是個遺腹子,從小沒人管教,這才被送過來的。其他的孩子都是勤學苦讀,只有他一個冥頑不靈,實在難以教化。”
周南聽了不高興,心裏暗罵了句這群老不死的,剛剛說到金獅派小公子時那麽谄媚,到了沒有家世的普通小孩這就不是一個臉色了。
穆溪合上了簿子:“行,他先空出來,不用着急進入專修。”
法師們表示贊同。
周南表示反對,但并沒有人知道。
後邊穆溪他們說了什麽他沒聽下去。他一個人,不,一個魂在窗臺上發了好久的呆 。
他又想到了九悠。九悠女君少時就拜在念慈門中,師從他爹周易安,在仙術和醫術上都天資異禀,深得周易安賞識,二十歲就被指定為念慈門新掌門候選人。但因為念慈門一派此前從未有過女掌門,派中起了争議。而九悠原就無意于掌門之位,便借機退出,表面上與念慈門決裂,開始了夢寐以求的閑雲野鶴般的生活。
不料十六年前周易安在太古山發生意外。周南的母親白玉靈早已料到兇多吉少,知道念慈門必将起內讧,所以早早地讓周易安立下遺書,召回了九悠,将周南和念慈門一同交給九悠。
晌久,窗臺上的周南回過神,殿裏的人已經散去了。他正準備跳下窗,突然一個六七歲的小孩探頭探腦地溜進了殿裏。
周南定睛一看,正是唐可。唐可穿着不二殿的青霓,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怪機靈。他來到了剛剛穆溪的主位上,翻開了無衣的那本考試排名的花名冊,一頁頁地找什麽。
周南心裏好笑,你個小不點,你識字嗎?
小唐可一直翻到了最後一頁,恍然地盯着什麽,似乎找到了要找的東西,不過不太高興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他垂着頭走出去了。
周南從窗戶上跳下來,想看看這小唐可剛剛在找什麽。
他一下翻到最後一頁,只有唐可的名字。
唐可雖然不太識字,但自己的名字肯定是會看的。看到自己名字孤零零地在最後一頁,當然就猜到是自己成績排在了最後一名。周南想起那群老東西竟然在背後這樣議論一個孩子,又想到剛剛唐可失落而耷拉下來的小撓頭,突然氣不過,想着一定幫唐可出口氣。
“不二法門,如如平等。讓我周非揚給你們不二殿上一課。”他對着名單簿子施了個小法術,攥改了名單,把所有排名打亂了順序。
第二天一早,周南又在不二殿閑晃,迎面遇上了慌裏慌張的常之恒。
常之恒少見地主動先跟他說話,緊張兮兮把周南拉到一邊問:“蘇師弟,你知道師兄發生了什麽事嗎?”
周南不明所以問道:“師兄?穆溪?他怎麽了?”
“你不知道嗎?今天晨練的道童出了點幺蛾子,好像說是……昨天的分組名單弄錯了,有個小孩練錯了法術,受了傷……”名單是常之恒排的,印象中這麽簡單的活兒應該沒出錯,但他做事本就粗心,這會兒竟連他自己也不确定是不是他的錯。
“出意外?練功受傷不是很正常的事嗎?難道你練功沒受過傷?”周南從小被九悠逼着魔魂訓練,皮肉傷對他來說稀松平常,有時候連傷筋動骨也在所難免。但他皮實,加上九悠醫術高超,他的傷總是痊愈得很快。但他不知道常之恒一直被無衣保護得很好,細皮嫩肉的,很少受傷。
此刻常之恒一副快哭的表情:“哎,不是……你不知道,昨天是我給道童分的組,但今天有一個小孩被分錯了。他們檢查了花名冊說是我寫錯的。蘇師弟你幫幫我,師兄跟你關系好,你幫我說句話。”
周南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心中一駭:“那道童怎麽樣了?”
常之恒低下了頭:“好像是法術練亂了,那個孩子被分錯了組,練了跟自己體質相克的法術,被反噬受傷了,挺嚴重的……”
周南心裏咯噔了一下:“不會是一個叫唐可的小孩吧?”
常之恒猛地擡頭:“對對,就是他,你怎麽知道?”
“他在哪?”周南知道自己闖禍了。
*
不二殿,妙水堂。
妙水堂是不二殿的醫堂,常之恒帶着周南進入堂內時,穆溪正用靈力給唐可療傷。
唐可躺在榻上,唇色發白,額上直冒虛汗,看上去虛得厲害。
常之恒進門就開啓了賣乖:“哎呀這反噬這麽嚴重啊,這可怎麽辦?師父和法師們今天都不在殿裏,師兄,你需要我做些什麽……”
話音未落,唐可突然躁動起來,甩開了穆溪的手,從榻上滾下來,喊着:“不要碰我!都別碰我!”
“唐可!”穆溪來不及抓住他。
唐可失控地在地上打滾,一把抱住常之恒的腿,往他身上爬,重複着“不要碰我”那句話。
常之恒受到了驚吓,又不敢動手,也大叫着“你別碰我。”
周南見狀,對着唐可使出一道鎮定法,唐可這才平息下來,喘着氣,昏昏沉沉。
穆溪把唐可抱回榻上,周南把常之恒扶起來。
唐可被法術反噬得厲害,剛剛這麽一喊一鬧,把穆溪給他輸的靈力都逼出來了,這會顯得更虛了,額頭上大顆汗珠不斷往下落。
周南拿來了從念慈門帶來的藥丹:“這是五行丹,我來給他試一下。”
穆溪看着他手裏的藥瓶,猶豫了一下。
周南看出他的顧慮:“放心吧,我有把握。”
穆溪這才放下唐可的手腕,對周南微微一點頭。周南把了把唐可的脈,又檢查了他的瞳孔,發現這孩子不僅虛,還燒得厲害。
讓唐可吞下五行丹後,周南開始為他運氣。九悠調制的丹藥見效快,半柱香後唐可止汗退燒了。
穆溪松了口氣,給唐可蓋上被子後,低聲對周南說了句多謝。
“小驚雪,”周南有愧,準備道出偷改名單的實情,“其實……”
“沒錯。”穆溪突然接話,這讓周南一頭霧水。
“什麽沒錯?”
“唐可這孩子的确體質特異,很容易被任何一種法術反噬。今天……是我大意了。”穆溪不知情,以為是自己今天早上去拿花名冊時,把名單弄混了,無比自責。
“你大意?”
沒等周南反應過來,穆溪又轉頭對常之恒說:“你幫忙照顧唐可兩日。”
常之恒逃過了責罰,有些受寵若驚道:“當然沒問題……但師兄你去哪?”
穆溪沒說話,起身就往堂外走。常之恒突然反應過來:“師兄你不會是要去石水堂吧?”
周南一驚,他上一次已經見識過石水堂的歷害,雖然他沒有自己親歷過,但穆溪從裏邊出來時面色發青,連跟他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等等。”周南喊住人,“你不用去。這件事,是我惹出來的,我去受罰。”
穆溪停下了腳步,轉身看着他,神色中起疑:“你?你做了什麽?”
周南一五一十坦白:“昨天是我,路過你們商讨的側殿,就進去把名單打亂了。”
見周南如此說,穆溪先是一愣,側頭看了看唐可,十分不解地問:“你為何這麽做?”
周南聳了聳肩:“你要我說實話?”
穆溪有些被他的态度惹惱,嚴肅道:“當然要說實話。”
沉默片刻後,周南也轉臉看了看唐可,才道:“我看不慣他們那一副副嘴臉,唐可明明就是個很有前途的孩子。”
這時常之恒明白了事情原委,氣得變了臉色:“居然是你!你偷改了名單,還害得我差點背鍋!你說,你是不是想嫁禍于我?”
周南并沒有在意他,只道:“我沒有想嫁禍給誰,是我闖的禍,我認罰。唐可,我也會負責給他調養身子。”
那一次他以不二殿弟子的身份,第一次進石水堂受罰,第一次體驗到什麽叫鑽心之痛。那些念經的石羅漢,一字一句撬開他的靈魂,逼他認錯,試圖感化他頑固的執念,讓他對長輩充滿敬意,從此不再對長輩心存冒犯。但他不從,他固執地與這些咒語鬥争了兩天一夜,最後暈在堂裏。
而穆溪就一直在屋頂上等着,最終把暈厥的人背了回去。
如今的不二殿,物是人是,只是跟他沒有了關系罷。
周南正想着,就聽見門被推開的聲音,連忙一個激靈将書塞回了架子上,假裝端起茶盞品茶。
“穆仙師,這麽快回來了啊?喝茶嗎?”
但穆溪還是看到了他的小動作,走進來往木架子上瞄了一眼,沒好氣地把白眉交代的賬目簿丢給他。
“這是什麽?”周南放下茶盞,拿起深藍色的簿子。
穆溪道:“找你要賬的。”
“這白眉法師還挺有效率啊,”周南随便翻了兩頁,就“啪”地一聲将簿子合上了,“行,我讓言七明日把銀票送過來。”
對于銀子能夠解決的麻煩,他通常都不放在心上。
穆溪咳了一聲,頓了頓:“你就不仔細看看?”
周南看着他,突然一笑:“你們不二殿能花多少錢?再說了,更多我也能給。”
穆溪有些無奈,并不打算接他的話,而是轉言講起正事。
“雖然我們是脫身了,但也暴露了,黑衣人現在大概已經知道我們的計劃。而且,我覺得有點不對勁。”
周南正了正神色,看出了他眼中的變化:“怎麽不對勁?”
穆溪接着道:“方才我見了師父,想問昨晚黑衣人的事,但師父……好像不太願意提。”
周南眼神微微一變:“他說了什麽?”
“他說昨夜白眉帶人查出來,不二殿後山的結界被破壞了,他們認為黑衣人是從那兒進出的。”
“你信嗎?”
“不信。”
周南笑了笑道:“我也不信。只是,如果不是真的,穆掌門為何要這麽說?”他低頭深思片刻,忽地擡眸,“不會是穆掌門自己不願把血玉借給地府,故意自導自演的吧?”
“那倒不是,畢竟你現在是不二殿的捐贈人了,誰敢得罪你?”穆溪瞪了他一眼,終于找到機會怼他,“師父說要當面感謝你個大金主。還同我說,如果你需要今日取血玉,讓我帶你去取便是。不過,其他掌門路上耽擱了,會遲一天到,恐怕你得再多留一日。”
周南如今已經習慣了被認作金主的身份,并欣然接受。他突然在想,如果穆溪知道他前世是不二殿的人,現在會不會很為他驕傲。畢竟他現在可以憑着一己之力,養活整個門派,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想買一壺酒都要攢半年錢的窮門生了。
“你在想什麽?”穆溪看了過來,發現他走了神。
“沒有……”他咳了一聲,“我在想,黑衣人沒現身,我也不能就這樣離開。血玉我也不會現在就取,這可是個誘餌。”
穆溪點了點頭,若有所思:“但我總覺得,師父今日有點奇怪,像是有什麽事瞞着我……”
按理說,他每次出遠門歸來,都會先去見穆嘯天,但昨晚因為帶回了周南,散場時穆嘯天讓他先招待客人。今日他再過去找穆嘯天時,發現有些異常,但又說不出哪裏不對。
聽穆溪這麽一說,周南心中也有疑問:“無衣那邊有動靜嗎?”
“他倒是很沉得住氣,還沒什麽破綻。”穆溪揉了揉眉間,神色凝重。
這下周南更不解了。無衣沒有暴露,但穆嘯天言行蹊跷,難道他們想錯了?
可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黑衣人是穆嘯天。雖然他當年在不二殿時大部分鎮妖術是穆溪教的,但穆嘯天畢竟也是他師父。而且他了解穆嘯天的為人,兩袖清風、剛正不阿,斷不會與八殿鬼王之流沆瀣一氣。
兩人都陷入了沉默,半響,周南先開口了:“看來我們的戲得換一種演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