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Chapter40 灑狗血灑的酣暢淋漓!
卡列寧是個現代意義上的好男人:從不抽煙,很少飲酒(這一點對于嗜酒如命的俄國男人來說尤為難能可貴),工作賣力,嚴于律己,恪守一切東正教教義中規定的操守和道德。同時,他給予了妻子足夠的空間和信任,從不幹涉家務,也不會幹涉妻子的社交活動。
用卡列寧本人的話說,猜疑和嫉妒是一種可恥的情感,是對妻子的侮辱,對妻子應該懷有充分的信任——至于為什麽會相信他年輕漂亮、美麗動人、比自己小十六歲的妻子會永遠忠于他,卡列寧倒是從來沒問過自己,也從來沒懷疑過。
他是個孤兒,被先皇寵臣、做高官的叔叔撫養長大,以優異的成績大學畢業後,分分鐘步入了仕途,從此平步青雲、身居顯要,從此醉心于功名。他身上情感的部分過早的被理性給壓制了,卡列寧從來不肯花時間和精力去結交知心朋友,但人總是有情感需求的,婚後,他把他僅剩的、可能傾注的情感都傾注在了妻子身上。不過卡列寧的愛從來都埋在心裏,語言和行動上壓根無從體現。
跟這樣的人共同生活,日子會是安穩舒适的,唯一不那麽十全十美的地方在于:跟官場打了一輩子交道的卡列寧對于現實生活的理解并不達标——不,甚至遠沒到及格線——他們的夫妻生活更像是搭夥過日子,缺乏真正的溫情、激情和柔情蜜意。
——想想吧,卡列寧的思維早已形成了一套适應官場的固定模式,用官場上矯揉造作的态度對待本該是最親密無間的妻子……活該被安娜背叛。
不過這個小小的瑕疵,對卡秋莎來說根本無關緊要:沒錯,缺乏愛情的滋潤,生活會荒涼,可是讓生活荒蕪的又何止愛情!對她來說,生活中有太多東西比愛情重要:藍天,白雲,清新的空氣,可以随時開始的旅行,還有常常在肚子裏鬧騰的、即将出生的孩子。
他們見面三個禮拜後,就旋風一樣的結了婚,婚後不到九個月,卡秋莎就要生了。
當卡秋莎用一貫的打趣口吻,叫醒在身邊沉睡的丈夫時,卡列寧的反應活像從外星穿越過來的那樣兩眼發蒙、手足無措:“嗯,好的,親愛的,我知道,快生了,孩子……”
他愣了一分鐘,然後恍然大悟的從床上跳起來——對于一個三十六歲的中年男人來說,這動作實在稱得上敏捷——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一邊目不轉睛的凝視着一臉無辜的妻子,一邊穿上晨衣。衣服穿好後,卡列寧就呆呆的站住不動了,眼睛仍然凝視着她緋紅的臉頰,從睡帽中彈出的、柔軟蓬松的、環繞着可愛面孔的黑色卷發,還有一對亮晶晶的、被濃密睫毛覆蓋的、黑醋栗一樣的眼眸。
直到卡秋莎癟着嘴,似笑非笑的說:“拜托了,阿列克謝,別像木頭一樣杵在床沿上,派人去請醫生吧。”
“哦,嗯,醫生……”卡列寧邁着機器人一樣的步子,連順拐了都沒發現。他下了樓,匆匆喝了半杯葡萄酒,吩咐馬夫套馬,預備雪橇。
等頭腦昏沉的丈夫帶着醫生匆匆趕回家中的時候,他們心情複雜的發現,勇敢堅強的卡列寧夫人,已經平安的生下了一個健康的男嬰,她氣喘籲籲、精疲力盡的指揮着手足無措的女仆,命令她把臍帶剪斷……
卡列寧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冷汗從腦門和手心不斷的滲出來。
他腦袋無力的歪向一邊,呆呆的凝視着從痛苦和疲憊中解脫出來的妻子。她兩只圓潤秀美的胳膊軟弱無力的放在被子上,看上去像拉斐爾的聖母那樣美麗和恬靜,默默無言的回望着他,顫抖的唇邊挂着一絲不變的、神秘的、若有若無的笑意。
突然間,一股新奇的、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柔情,向瘋長的鮮花那樣,一瞬間開滿了心田。他覺得自己被送進了另一個世界——與他大半生置身其中、早就習慣了的官場生活完全不同——這個世界是如此的神奇,如此的玄妙,如此的甜蜜,他心中固有的繃緊的弦猛然都斷了,一點也沒有想到的嗚咽和快樂的眼淚呼嘯着湧上來,強烈得使他渾身戰栗,以致卡列寧好久都說不出話來。
他只能蹒跚無力的走向他的妻子,軟弱的跪在她的床邊,把妻子的手放在嘴唇上吻着。
叫女仆裹好的、紅彤彤的、皺巴巴的小東西就是她的兒子了。小家夥大膽、放肆、毫無顧忌的大哭着,卡秋莎虛弱的說:“把他抱給我。”
接着,一個撒了粉的、包紮好了的、像一個結實的小玩偶的紅色小東西被放到了母親懷裏。他的五官是那麽小,皮膚是那麽皺,哭得那麽中氣十足、綿長嘹亮。
然後,新生兒睜開了他的眼睛。
“你瞧,阿列克謝,他真是個神奇的孩子,一般的嬰兒兩三天才會睜眼呢!”卡秋莎無力卻歡快的說。
忽然,她疲倦的黑眼睛睜大了,她死死的盯着嬰兒天藍色的、半透明的、形狀十分眼熟的漂亮眼睛。
——簡直跟九個月前誘女幹了卡秋莎的聶赫留朵夫公爵的藍眼睛一模一樣!
她把懷裏的嬰兒遞給卡列寧,她的丈夫笨拙的抱着他,好像生怕孩子從胳膊縫裏掉下去一般。
然後,卡秋莎決定用睡眠,來調整她被迎頭潑了一盆狗血的糾結心情。
接下來,時光飛逝大法就正式開始了。
在讀者們看不到摸不着的地方,主角和配角們長大了、變老了、變美了、長殘了(泥垢)……
結婚七年,卡秋莎重操做生意的舊業,跟阿拉伯人,跟意大利人,跟法國人,跟英國人,跟北歐人……
最初,卡列寧對于太太的突發奇想是完全持反對态度的,不過後來發現太太別出心裁的活動竟然能給自己提供更多的支持——官場上的、往上爬的支持——他就不聲不響默許了妻子的随心所欲。
與在巴黎的情況完全一致,如今的卡秋莎是社交場上的紅人,是圈子裏男人愛慕女人嫉妒的對象。她毫不掩飾自己低微的出身——女農奴的女兒——甚至會拿這個身份與朋友們開玩笑。
因為她深知水至清則無魚,她本身已經足夠耀眼,倘若再完美無瑕的話——想想《安娜·卡列尼娜》原著中安娜的下場吧,因為過于完美而備受嫉妒,早就聽厭了人家稱她為“貞^潔的貴婦”,她們準備好了石塊,只等輿論明确轉變後,就把所有壓力和輕蔑投向安娜……
因此,出身的污點,對于卡秋莎來說反倒是一種保護。
她的兒子謝廖沙已經六歲了,除了一雙藍眼睛偶爾會讓卡秋莎良心不安之外,他就是完美和天使的化身:謝廖沙長着一頭淡黃色的卷發——發卷的形狀與安娜如出一轍,兩條穿着緊身長襪的、小鹿一般筆直的腿勻稱、結實而豐滿。他喜歡擡起肉嘟嘟的小臉,用單純、信任和充滿愛意的目光直視着母親,喜歡提出天真可愛、充滿想象的問題……謝廖沙是她精神上莫大的安慰,是生活中最大的快樂。
1880年,她認定兒子該出門歷練了,于是二十七歲的卡秋莎帶着七歲的謝廖沙和四十三歲的卡列寧一起到了法國。卡列寧是去巴涅爾的溫泉療養,以便恢複因為冬天繁重的公務而受損的健康,而卡秋莎則帶着兒子四處旅行。
這一天,母子二人來到了巴黎。
曾經的瑪格麗特并不喜歡這座城市,因為對一個巴黎人而言,矯揉造作是修養和品位的标志。倘若不學會為痛苦和憂愁戴上喜悅的面具,不會用憂慮和冷漠掩飾內心的狂喜,就永遠別想作巴黎人。
直到她離開這個彌漫着香氣的歐洲的中心,在歐洲大陸的另一個國度成為貴婦人,融入了另一個圈子後,她才慢慢意識到,無論在哪裏,任何一場聚會都是化裝舞會。
化裝舞會不再是一個貶義詞。
她終于把無拘無束、随心所欲的時代抛在腦後,她終于成長,終于成熟。
個子長高不是成長,臉蛋更漂亮、魅力更迷人、腰包更豐滿了也不是成長。
什麽才是成長?
成長是從一個自我為中心的野蠻人,慢慢學會收斂,克制欲^望,懂得忍讓和分寸,變成一個成熟的社會人。
嬰兒呱呱墜地時,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一不滿意了就哇哇大哭,從來不會考慮別人的感受。
等他漸漸長大,還是要吃,還是要睡,可是他會知道別人的吃的不能随便搶,半夜了還不上床睡覺父母會生氣。
等他更加懂事了的時候,他就會知道,用餐的時候是要有禮儀的,哪怕他很想用手抓;他會知道走路的時候要遵守交通,哪怕他喜歡橫沖直撞;他會知道穿着要看場合,哪怕他喜歡裸^奔。
幼稚的人都會認為,只要我想,只要我要,沒有什麽不可以的。
——體諒到這種不可以,面對這種不可以,習慣這種不可以,就是稚氣與成熟的區別,就是社會化的象征。
妥協,忍讓,尊重和包容,都是因為意識到種種不可以,接納了種種不可以。
對于科學家、藝術家和天才來說,他們可以一輩子做孩子——因為孩子才擁有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和創造力——但對于普通人,我們只能不斷修剪自己的本性、充滿克制的,長大。
而懷念童年,不過是懷念那些可以為所欲為卻不必負責任的時光。
會不會存在這樣的可能性,有一天我可以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生活……
“我喜歡這座城市,媽媽!”淡黃的卷發在男孩平滑漂亮的前額一蹦一跳,“大人們穿的都很漂亮——當然,媽媽最美!”他狗腿的貼上來,穿着長筒小靴子的腳踮起來,得意洋洋的說:“你看,我已經到你肩膀了!等我跟你一樣高了,我要請你跳舞!”
“哦,謝廖沙!”卡秋莎粲然一笑,貼着兒子軟軟的面頰,在紅撲撲的臉腮上留下一個吻,“到時候我就變老了。”
“你才不會變老呢!永遠都不會老!變老的是我!”謝廖沙揮動着肉呼呼胖嘟嘟的小手強調着。
“好了,寶貝,我們要去人民劇院看戲了,做個安安靜靜的小紳士。”
話音未落,謝廖沙立刻站得筆直,他學着爸爸的模樣挽着媽媽的手臂,目不斜視、一板一眼的踏上了劇院的臺階。
她套着暖手筒,拿着五號包廂的票,走過翻修一新的長廊,一個身頭戴炭黑色帽子、身穿塔夫綢舊裙、圍着褪色披肩、自稱“吉裏太太”的領座員把母子二人送進包廂,她愁眉苦臉的說:“二樓的五號包廂從不對外租用,夫人。奈何劇院換了老板,還不太清楚這個規矩……如果您執意留在這裏,那麽無論發生什麽匪夷所思的意外都不要慌張……”
“比如?”謝廖沙的眼睛閃閃發亮,小男孩愛冒險的天性被激發出來,“您不必擔心,吉裏太太,”盡管法語是俄國貴族的第二語言,七歲的小男孩說起來仍然十分吃力,“我會保護媽媽的!”
卡秋莎微微一笑,再次吻了吻男孩吹彈可破的臉頰,把小費遞給領座員後,就挽着兒子入座了。
吉裏太太憂心忡忡的探頭探腦,最終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
卡秋莎摘掉帽子脫下皮毛大衣,黑絲絨長裙勾勒出她豐滿迷人的曲線,腦後和鬓角一圈圈蓬松的卷發顯得活潑動人。她坐在椅子上——椅子早已不是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張——她的姿勢十分随意,卻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優雅彌散開來。她的風韻并不來自于服裝,甚至并不來自于美貌——她的美已經超脫了服裝和外表,重要的是她這個人,成熟,溫柔,活潑,樂觀和聰慧。
她輕輕的轉過頭,給謝廖沙講起舞臺中上演的劇目……
這時,一陣低低的音樂鋪陳開來——不是舞臺上喧嚣滑稽的樂聲,而是媲美天使的吟唱……
歌聲逐漸上揚,每一個音符,每一次呼吸都把握得臻于完美。音域寬廣,音色雄厚而曼妙,高亢壯麗而婉約,激昂之處不失細膩,細膩之處又見激昂,融彙衆家之長……
歌聲像潤物無聲的細雨,融入卡秋莎的耳中。
這時,一個低沉甜美的男聲,在五號包廂裏回響:“還記得您最忠誠的奴仆嗎,夫人?”
作者有話要說:腦洞開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