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Chapter28 可憐的羅切斯特先生!
十一月、十二月就這麽微有波瀾的流過了,簡的第三部小說《茶花女》也漸入佳境,在《蘭開夏郡先驅報》上連載成功,激起了無數對“詳細描寫堕落生活”的聲讨,對女主角“高貴心靈”的贊嘆,以及對“掙脫命運、奮起反抗”的期待。
跟《簡·愛》一樣,這本很多年前閱讀的名著在簡的心中留下的深刻印象,盡管人名、地名和句子都忘得差不多了,但故事情節卻牢刻在心。
剽竊有罪QAQ……即使是剽竊故事大綱……
由于桑菲爾德的主人在家中一反常态的長時間逗留,老宅中人們的一舉一動都變得謹慎起來。噪音和走動多了,先前平和安寧的長廊中回響着談話聲。更重要的是,主人的每一條命令——哪怕是最無禮最任性的命令——都引起了上上下下的高度關注:他是桑菲爾德的神經中樞,他的存在讓家中所有的人都活躍起來,使這吸血鬼古堡般的老宅少了些凄切,也沒那麽使人毛骨悚然了——簡至少不會再産生“再往裏走就會撲面而來一群蝙蝠”。
後來的幾天,簡很少見到羅切斯特先生。
早上他似乎忙于事務,下午接待從米爾科特或附近來造訪的紳士,有時他們留下來與他共進晚餐。他經常騎馬外出,往往到深夜才回來。
在這期間,羅切斯特先生狠狠的冷淡了簡一把,同她的接觸只限于在大廳裏、樓梯上,或走廊上偶然相遇。他有時高傲冷漠、趾高氣揚(雖然他的身高并不足夠表達他的态度)的從簡身邊走過,遠遠的點一下頭或冷冷的瞥一眼,承認簡是個活物的存在,而有時卻很有紳士風度,和藹可親的鞠躬微笑。
要不是簡深知羅切斯特先生性格古怪、變幻莫測、反複無常,她險些都要認為男主人情緒的大起大落是刻意為之了。
雖說不能調戲苦大仇深的羅切斯特先生未免是人生一大損失,但鑒于對方也不是吃素的,時常言辭犀利妙語如珠,兩人長時間鬥智鬥勇免不了你死我活、精^盡人亡,因此目前的平靜期和緩沖期令簡十分滿意。
春天來了,又到了動物交^配的季節(大霧)。
桑菲爾德因為男主人的長期存在而蘇醒,熱切的氛圍讓小阿黛勒受到感染,一顆心飛上雲端。
簡為了磨練她的心性,穩定她的心神,決定教阿黛勒繪畫——盡管與原著居民簡·愛相比,她的繪畫技巧并不值得稱道。
“阿黛勒,你還沒有嘗試過畫水彩,怎麽知道自己讨厭它呢?”簡放聲大笑,推搡着滿臉不情願的學生走過通向樓梯的長廊。
“我一定會讨厭畫畫的。”小姑娘攥着裙子,像蚊子哼哼一樣說,“我肯定畫不好,畫不好,好不好……”
“那可說不準,除非我們到外面試試。”簡拍了拍她的腦袋,“如果你老是念叨‘畫不好’,藝術之神就會聽到你的呼喚而真正遠離你。跟我來,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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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把手握炭筆的小姑娘按到一棵很有年頭的老橡樹下坐定,手把手教授了最基本的繪畫技巧,就任由阿黛勒自由創作了。
簡鼓勵說:“你想畫什麽就畫什麽,阿黛勒,天上飛的鳥,地上跑的狗,水裏游的魚,土裏爬的蟲……随便你怎麽畫。”
安頓好學生之後,簡就從坐着的地方望向桑菲爾德,一路微微傾斜的坡上叢生着喬木和灌木。
葉子剛剛冒頭,給滿是灰色、棕色覆蓋的地表綴上了絲絲點點的翠色。盤結的樹枝與桑菲爾德光禿禿的哥特式外觀形成強烈的對比,就像老宅男主人嚴厲粗魯、棱角分明的外表與他仁慈善良、柔軟脆弱的內心——雖然到目前為止,簡暫時還沒發現羅切斯特先生哪裏柔弱了。
接觸不同的人,看不同的風景,是她短暫停留的目的。
“我畫好了,珍妮特!”阿黛勒的長發在濕冷的晨風中亂成一團,她興奮的揮舞着手中的素描紙,一臉邀功請賞的模樣。
簡從善如流的湊上來,大跌眼鏡的看到了灰蒙蒙一片。
“這是什麽?”她指着一半留白一半塗黑的紙。
“這是天空,這是桑菲爾德的地面!”
“那麽你為什麽要給這幅畫命名為‘蟲子’呢?”
“因為蟲子在地下睡覺,準備起床呀!”阿黛勒得意洋洋的宣告着。
你這是天然呆還是腹黑呢,阿黛勒?
一月的某個下午,阿黛勒得了感冒,費爾法克斯太太為她來向簡告假。
簡給小姑娘煮了一鍋湯,叮囑她趁熱喝了。
這是一個寒冷卻難得放晴的日子,她決定也給自己放個假,騎馬去海村逛逛。費爾法克斯太太剛寫好了一封信,随手塞給了簡。
英國的緯度很高,下午三點時,天色就漸漸暗淡,落日低垂,陽光蒼白無力。她必須早去早回,否則太陽落山後就是完全路癡、徹底抓瞎的節奏。
去海村寄信完畢之後,簡沿着小徑信馬由缰,讓自己沉浸在初春景致的美妙和歡樂中。
天氣很冷,風卻柔和得過分,只有仰頭看天上白雲的微微流動,才能意識到風的存在。片葉無存的山楂和灌木,像小徑中間磨圓了、磨損了的白石那樣寂靜無聲。幾只黃褐色的鳥兒在樹籬旁上蹿下跳,身子圓滾滾的,眼睛圓溜溜的,讓簡的心底一片柔軟。
……等她發現太陽落山、月色初升時,一切都太遲了。
簡·不看太陽就分不清方向·班納特憂傷的追随着月亮的腳步,看着它由雲彩般半透明的蒼白,到奶酪般淡黃明亮,看着林間漸漸升起蔓延的薄霧,悲傷逆流成河:我該往哪個方向走,才能到桑菲爾德呢?
萬籁俱靜中,簡騎在馬背上,擡頭望天,無措,倉惶,憂傷。
這時候,一個粗重的聲音,沖破了細微的潺潺水聲和沙沙風聲,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簡還沒來得及出聲求助,就發現一匹黑馬沖到了她面前,馬背上的騎手發現了前方一人一馬的存在大吃一驚,他緊緊勒住缰繩,受驚的黑馬立起長嘶,伴随着一陣什麽東西滑落的聲音,一聲“活見鬼”的叫喊和咔啦啦啦翻滾落地的聲響,人和馬都己倒地,在路當中光滑的薄冰層上爬不起來。
一條黑白相間的大狗從後面竄上前來,看見主人處境困難,聽見馬在呻吟,便狂吠着,暮霭中的群山響起了回聲。
“閉嘴,派洛特!”騎手惱怒的喊了一聲,彎下^身子摸了摸自己的腳和腿,仿佛在試驗一下它們是否安然無恙。顯然什麽部位十分疼痛,他罵罵咧咧、踉踉跄跄的向路邊臺階走去。
“實在抱歉,羅切斯特先生。”及時約束住坐騎而安然無恙的簡翻身下馬,一面哭笑不得的出聲致歉,一面撫摸着派洛特的大腦袋。
羅切斯特先生你真的太倒黴了……不管是簡·愛還是簡·班納特,都能讓你從馬背上摔下來再把腳扭傷……
“我開始期盼我們下一次偶遇了。”羅切斯特先生呻^吟着開口,他的聲音很粗,又惱火又好笑,“以便檢驗我還能倒黴到什麽程度。”
簡直覺的認定此刻不能惹他,于是毛遂自薦的靠近摔倒在冰面上的黑馬梅斯洛,一個人吼馬嘶、腳步雜踏和馬蹄沖擊的場面過去之後,被無辜殃及的梅斯洛終于重新站了起來,在氣場全開的簡面前低眉順眼、乖乖聽話。
她将功贖罪的牽着梅斯洛走到躺着也中槍的羅切斯特先生旁邊,比梅斯洛更加低眉順眼、恭順聽話的說:“您還能騎上馬嗎,先生?”
“我骨頭沒斷。”他臉色鐵青、表情陰沉的說,扶着簡的肩頭吃力的站起來,抓住馬籠頭跳上馬鞍,随之露出了因戳傷痛處的扭曲表情。
他放松緊咬的下唇,卻沒法讓自己不咬牙切齒的說:“能向我解釋一下,你為什麽會騎着馬在是、林間漫游嗎?你是不是準備跟你的同伴——小矮人小妖精們——會合,專門捉弄無辜的行人和旅客?”
“矮人和妖精們幾百年前就離開你的領地了,先生,這裏既不夠荒涼也不夠狂野。”簡無辜的眨巴着眼睛,“我剛從海村寄信回來,準備回桑菲爾德。”
“那麽請你解釋一下,你為什麽要面向桑菲爾德的相反方向?”羅切斯特先生憤怒的咆哮,派洛特也跟着叫起來,“閉嘴,派洛特!”
等耳根清淨下來後,簡更加無辜的指着頭頂墨藍的天空,低眉順眼的說:“天黑了,我迷路了。”
“Shit!我竟然忘記了簡·班納特小姐是大名鼎鼎的路癡!真是名不虛傳!”羅切斯特先生咬牙切齒的說,一排寒光閃閃的整齊牙齒,在抿成直線的嘴唇後面閃爍,好像下一刻就要撲上來把她五馬分屍似的。
“在此之前,你已經見過我迷路三次了,羅切斯特先生。”
“你……”他氣得五內俱焚七竅生煙火冒三丈,“別廢話了,趕快上馬,跟我回家!”
傷殘的男主人一騎絕塵,家庭女教師在後面跟着努力縮小存在感。
當他們歷經千辛萬苦(大霧)長途(大霧)跋涉(大霧)後終于抵達桑菲爾德,整個老宅子亂成一團:不辭而別的羅切斯特先生再次不告而歸,還把腳扭傷了。
簡回房梳理了頭發——在策馬狂奔時她成功頂上了一頭雞窩——下樓吃過晚飯後,收到了費爾法克斯太太代替傳達的男主人的邀請——與其尊稱為“邀請”,倒不如說是直截了當的命令。
簡聳了聳肩,對愛德華·受^虐狂·羅切斯特先生表示了深切的慰問和同情後,就接過蠟燭,向羅切斯特先生的休息室走去,在受傷男主人的無理取鬧下搬着椅子坐到他身邊——以至于難讨好、愛挑剔的羅切斯特先生不必轉頭就能看着她。
壁爐中赤色的火焰噼啪作響,努力将紅光撒向休息室每個角落的陰影裏。一場罕見而趣味十足的場面正在上演:
離壁爐遠遠的坐着一位老婦,她神态慈祥而專注,裙子上綴滿了灰色的絲帶和蕾絲邊, 鼻子上架着一副細框眼鏡,手裏、懷裏滿是紗線。她坐在窗邊的陰影裏,手邊放一支小蠟燭讓她能看得清楚。 爐火旁,一條黑白相間的大狗趴着,雖然煩躁不安但還是竭盡全力安安靜靜的呆着。它注視着爐火橙色和紅色的火焰,似乎被筆錄中妖豔的火焰芭蕾吸引了。壁爐另一側,坐着一位隐沒在陰影中的中年男子,他的面容冷峻嚴厲,在跳躍的火光中幾乎顯得形狀奇異;他黝黑、修長、有力的大手指尖相觸,放在唇前;手肘支在巨大的深紫紅色安樂椅上,腳下墊着坐墊。他長得完全不像是一部維多利亞時代小說的男主人公,完全不像,他看起來更加年長、更加陰郁、更加憤怒。他黑眼睛中的目光生動而銳利,為他的個性又增加了危險與深度。無疑,他心中中充滿火焰和激情——這樣的人既可能傷天害理,也可能功德無量。但如果他就這樣靜靜的坐着,看起來卻是無比固執的--嚴厲而苦澀。
他像塑像一樣坐着,既不說話,也不動彈,好像陷入了令人備受折磨的思想深處。顯然他是無數被命運捉弄和傷害的一員。
男人揮動着一張素描紙,唐突的開口說道:“據說這是你的大作,是這樣嗎,班納特小姐?”
“您說的完全正确。”簡低垂着眼皮,目光透過睫毛看着他。
“啊,又來了,這隐藏着攻擊性的楚楚可憐的目光!這下意識把自己與臆想中的傷害隔絕開來的目光!”羅切斯特先生用一種奇異的詠嘆調說,“既然前一段時間我們已經就禮貌問題達成了愉快的共識,那麽我也不必為了新來的你而改變我的習慣了。你瞧,你的速寫實在是糟糕透頂——就像随便哪個英國女學生那樣,或許比有些人強,但完全不值得稱道,以後不要教阿黛勒繪畫了。現在我需要檢驗一下你的其他才能。你會彈鋼琴嗎?”
“會——當然了,只是會一點。”
“意料之中的回答。那麽到圖書室去,帶着你的蠟燭,讓門開着,坐在鋼琴面前,彈一支曲子。”
簡心情大好,謹遵吩咐的走開,在圖書室那一架小巧的花梨木鋼琴前坐下,彈奏了一支輕快活潑的小夜曲。
“夠了!”幾分鐘後,男主人忍無可忍的叫道,“你彈得還算過得去,我也清楚你今天心情不錯,但并不代表我願意從曲子中聽到幸災樂禍的意味!”
糟糕,被拆穿了……
簡默默的合上鋼琴,走了回來。
羅切斯特先生不耐煩的敲打着扶手,屈尊降貴的說:“剛才我檢查了阿黛勒的功課,發現她大有進步,她既不聰明也沒有天賦,想必你在她身上花了很多心思。”
你的腳扭了,阿黛勒感冒躺在床上……到底是怎麽檢查功課的啊摔!
簡抿了抿嘴,包子餡兒裏翻江倒海。她仗義執言的說:“對于教師來說,每一個孩子都是天使,每一個孩子都有不同尋常的閃光點值得我們去發掘。阿黛勒是最棒的,先生,請不要把她看做你的負擔。”
“負擔?你選了一個最精準的單詞!雖然我一年八千英鎊的收入還不至于養活不起個把巴黎小妞兒。”
一年八千英鎊……嗯,收入水平介于達西先生和賓利先生之間。
羅切斯特先生繼續用深沉而頗有些譏諷的口吻說:“大約十分鐘之前,生病卧床的阿黛勒迫不及待的起身,從箱子裏取出一件粉紅色絲綢小上衣,打開的時候臉上充滿了喜悅,媚俗之氣流動在她的血液裏,融化在她的腦髓裏,沉澱在她的骨髓裏。‘Il faut que je I'essaie!’她嚷道,‘et a Iinstant meme!’于是她沖出了房間。她就像我送給她的瓷器、象牙和蠟制品,要不是費爾法克斯太太把她按回床上,她一定會再次進來,我知道我會看到什麽——塞莉納·瓦倫的縮影,當年帷幕開啓,她出現在舞臺上時的模樣。”
“愛美,追求美,欣賞美,難道是錯嗎,先生?”簡不贊同的說,“我當然在贊同知識和智慧是高貴的——但并不比美麗高貴。智慧的頭腦、深沉的思想的确值得贊嘆和推崇,但端莊的臉龐、優雅的姿态也超級了不起的!美麗比智慧更加難得,通過後天的學習和教養,任何人都能擁有一般水準的智慧,可是美,美是造物的恩寵,美會激起感官和靈魂最深沉的喟嘆和熱忱,您為什麽要貶低它呢?”
“歪理邪說,信口開河!外在的美會很快消散,只有內在的美才是永恒的。當然,如果二者相結合的話就是相得益彰和天作之合,但我并沒有從我那位可敬的法國情婦身上看到完美的融合。”
“你是被女人騙了嗎,羅切斯特先生?被女人欺騙了感情?”簡一語道破天機。
羅切斯特先生噎住了,一臉“你為什麽要打斷我抒情”的憤憤不平。他憤憤的抽了一口雪茄,吐出一個煙圈,帶着譏諷笑容說:“你的洞察力很敏銳,班納特小姐。塞莉納·瓦倫所喜愛的事情,莫過于把英鎊從我的英國口袋裏騙走。”
“但這并非阿黛勒的錯,先生。”
“難道要把這朵法國小花看做上帝對我的賜福?老天啊,班納特小姐,你根本不明白我經歷過什麽!我收留它,養育它,多半是按照羅馬天主教教義,用做一件好事來贖無數大大小小的罪孽。”他別過臉去,死死的盯着跳動的爐火,簡發誓從那張變得像覆蓋着冰層的花崗岩的面孔,因為回憶和痛苦而扭曲了。
“是的,先生,我也不會假裝理解,因為我不想高估自己的能力,也不願低估他人的痛苦。”簡的聲音和目光都變得柔和了,仿佛化成實質的溫暖的手,包裹着暖洋洋的春風,撫摸着男主人溝壑縱橫的疲憊的心。
“你願意聽我解釋這一切,你願意聽我解釋我的痛苦嗎?”羅切斯特先生靠向安樂椅的椅背,黝黑的大手從扶手上垂下來,神經質的微微顫抖。
“願聞其詳,先生。”
羅切斯特先生沒有急着開口,他轉向身邊的年輕女子,好像是今天晚上第一次正眼瞧她似的,口吻也不再生硬而十足權威。
他告訴簡——就像她早就從《簡·愛》中讀過的那樣——阿黛勒是法國歌劇演員塞莉納·瓦倫的女兒,他對這位歌劇演員,一度懷着所謂的“熾熱激情”。而對這種戀情,塞莉納宣稱将以更加火熱的愛慕來回報。
“班納特小姐,這位法國美女竟鐘情于一個英國侏儒、我簡直受寵若驚了,于是我把她安頓在城裏的一間房子裏,配備了一整套的仆役和馬車,送給她開司米披肩、珠寶鑽石和花邊等等。總之,我像任何一個癡情者一樣,開始按世俗的方式來毀滅自己。我似乎缺乏獨創,不會踏出一條通向恥辱和毀滅的新路,而是傻乎乎地嚴格循着舊道,不離別人的足跡半步。我遭到了——我活該如此——所有別的癡情傻瓜一樣的命運。”他停下來,指着茶幾上的報紙說,“我以為塞莉納與那些高級交際花是不同的,我以為她會像最近在《蘭開夏郡先驅報》上的——你看報紙嗎,班納特小姐?最近有一部名為《茶花女》的小說在《先驅報》上連載,我以為塞莉納是個瑪格麗特式的高貴善良的風塵女郎。”
簡默默在心中為小仲馬點三十二個贊。
故事很簡單,很俗套,在上流社會中司空見慣,卻被羅切斯特先生講的跌宕起伏狗血四溢,無非就是塞莉納享受着他提供的物質生活,卻與另一個男人享受更加親密的……你懂的。
“我喜歡今天這樣的日子,喜歡鐵灰色的天空,喜歡嚴寒中莊嚴肅穆的世界,喜歡桑菲爾德,喜歡它的古色古香,它的曠遠幽靜,它烏鴉栖息的老樹和荊棘,它灰色的正面,它映出灰色蒼穹的一排排黛色窗戶。可是在漫長的歲月裏,我一想到它就覺得厭惡,像躲避瘟疫滋生地一樣避之不疊:就是現在我依然那麽讨厭……離開這位背棄我的法國歌女後,我仍然沒有放棄對愛情那幼稚的理想,我希望找到一個善良、純粹、真誠的天使,卻每每在女伯爵、女繼承人和上流社會的名門淑媛的石榴裙下,碰的頭破血流。我從她們豔媚的臉蛋上找不到謙遜和仁慈,從她們淺薄的心靈中看不到坦誠和高雅。”
他咬着牙,默默無語。某種厭惡感抓住了他,把他攥在手心裏,使他臉色鐵青,讓他想說的話卡在喉嚨裏舉步不前。
羅切斯特先生擡起頭來,他背對着爐火,卻有火焰在他眼中燃燒。痛苦,羞愧,狂怒,焦躁,惡心,憎惡……無數難以分辨的負面情緒,在他擴大的瞳孔裏裏,進行着一場使他為之顫栗的搏鬥。
簡沉默了。
很多年前閱讀的《簡·愛》中的句子,一瞬間變得清晰:
“出于貪婪,我父親決心把他的財産合在一起,而不能容忍把它分割,留給我相當一部分。他決定一切都歸我哥哥羅蘭,然而也不忍心我這個兒子成為窮光蛋,還得通過一樁富有的婚事解決我的生計……”
“不久之後他替我找了個伴侶。他有一個叫梅森先生的老相識,是西印度的種植園主和商人。他作了調查,肯定梅森先生家業很大。他發現梅森先生有一雙兒女,還知道他能夠也願意給他的女兒三萬英鎊的財産,那已經足夠了。我一離開大學就被送往牙買加,跟一個已經替我求了愛的新娘成婚……”
“我的感官被刺激起來了,由于幼稚無知,沒有經驗,以為自己愛上了她。社交場中的愚蠢角逐、年輕人的好色、魯莽和盲目,會使人什麽糊裏糊塗的蠢事都幹得出來。她的親戚們慫恿我;情敵們激怒我;她來勾引我。于是我還幾乎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兒,婚事就定了……”
“新娘的母親我從來沒有見過,我以為她死了。但蜜月一過,我便發現自己搞錯了。她不過是瘋了,被關在瘋人院裏。我妻子還有個弟弟,是個不會說話的白癡……我父親和我哥哥羅蘭對這些情況都知道,但他們只想到三萬英鎊,并且狼狽為奸坑害我……”
“在這期間我的哥哥死了,四年之後我父親相繼去世。從此我夠富有的了——同時又窮得可怕。我所見過的最粗俗、最肮髒、最下賤的屬性同我聯系在一起,被法律和社會稱作我的一部分。而我開法通過任何法律程序加以擺脫,因為這時醫生們發覺我的妻子瘋了——她的放肆已經使發瘋的種子提早成熟……”
“我幹了什麽嗎,簡?我讓自己變成了一個形蹤不定的人。我上哪兒去了?我像沼澤地的精靈那樣東游西蕩,去了歐洲大陸,迂回曲折穿越了那裏所有的國家。我打定主意找一個我可以愛她的出色聰明的女人,與我留在桑菲爾德的潑婦恰成對比——我應當被認為有愛和被愛的自由,在我看來這是絕對合理的。”
“十年中我四處飄泊,先住在一個國家的首都,後來又到了另外一個。有時在聖·彼得堡,更多的時候在巴黎,偶爾在羅馬、那不勒斯和佛羅倫薩。因為身邊有的是錢,又有祖輩的威名作通行證,我可選擇自己的社交領域,沒有哪個圈子會拒絕我。我尋找着我理想中的女人,在英國的女士中間,法國的伯爵夫人中間,意大利的signoras中間和德國的Grafinner中間。我找不到她……”
這些句子是如此的清晰,就像他親口說給她聽的一樣。
在羅切斯特先生空前激烈、至關重要的交戰中,簡用一種飄忽不定的、幾乎像是塞壬之歌的嗓音說:“需要我安慰你嗎,羅切斯特先生?”
他凝視着她,過了很久,才僵硬的動了動脖子,似乎是輕微的點頭。
簡無所畏懼的回視着他的目光。
她說:“衣食足而知榮辱,羅切斯特先生,像你這樣從未經歷過為下一頓飯如何着落而冥思苦想的人,是不會理解衣食不足的時候,一切高尚的情操都會消失不見的。或者說,您從未試圖去理解。”
簡頓了頓,把纖細潔白的手指壓在花瓣般的雙唇上,示意男主人不要急着打斷她。她用平緩低沉的聲調,像母親給孩子講睡前故事那樣說:“如果不偷、不騙、不搶,下一頓飯就沒有着落;如果不放棄曾經堅持的理想和道德,就要在衣衫褴褛的露宿街頭;如果不讓女兒釣一個金龜婿,負債累累的貴婦人們就要變賣家産淪落為洗衣女工;毫無貞潔觀念的歌女舞女如果不依附于某個男人,就會被更多的男人垂涎和傷害……
羅切斯特先生,你的道德标準定得太高了,難怪對這個世界失望,難怪覺得世界虧欠了你。”
這個世界上,已經有人在宇宙漫步,星空是他們最後的墳墓。這個世界上,已經有人因為饑餓而吃掉自己的孩子,或者跟別人把孩子換過來吃。相比之下,你這點婚姻和道德的苦惱,就像屎克郎找不到口味合适的糞球一樣卑微。
當然,星空漫步和屎殼郎找糞球神馬的,她是不會對羅切斯特先生明言的。
羅切斯特先生把頭轉開了,他不讓簡看到自己臉上的表情。
“事實上,人生在世幾十年,‘想得多’和‘不知足’是一切本不該有的矛盾和苦惱的根源。”簡的聲調重新變得活潑歡快,“簡而言之,以上的長篇大論可以歸納為一句話——別矯情了羅切斯特先生,不想活了就去死,不想死就忍着。
羅切斯特先生:“……”
我歷經千辛萬苦,想尋找一個天使來拯救我,誰知道上帝給我派來了一個女巫!
作者有話要說:酷愛來賣個萌~
17號考試……求拯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