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五弑
商百尺跟白凉不是忽然之間消失的,他們是查到了神秘人的行蹤,這才一路跟來。
路上,白凉問過商百尺,以後會不會後悔跟着來。
商百尺想了想,不知道為什麽想起了江楓橋,想起他對自己說,寒山門沒有天鑒寶錄,也是第一仙門。他想起江楓橋把第一仙門之位和九州令拱手相讓,卻巧妙設局,蟄伏十年,等着十年之後,再次一朝驚動天下,一劍光寒,震動九州。
想完了,商百尺說:“不過是弑師之罪。”
于是白凉大笑起來,也不說話,兩個人禦劍便去遠了。
他們在距離寒山門百裏的雲麓山的時候,卻忽然之間停下了。
白凉忽然有些走不動,手一指腳下,那山坳裏躺着一具屍體,看上去人死了幾天了。
商百尺眉頭一皺,目中冷光流瀉而出,卻有些艱澀道:“孤絕道人……”
他怎麽會在這裏?又怎麽會死了?!
八大仙門的掌門……
竟然……
就,這樣躺在這裏,沒有半分的生機。
白凉落下去,強忍住心中的顫抖,将周圍的草叢拂開,檢查了一遍,荒野之中不見一個人。
只有冰冷的孤絕道人——
這一位焚鼎門的掌門,性情古怪,一向是不被寒山門的人喜歡,可是他的修為是真的。
真是焚鼎門跟寒山門暗鬥多年,可他跟空弦上人還算是至交——敵對是因為各自門派的立場,可是本身這兩個人算是交好。
可現在……
“修絕情道者,弑妻、弑親、弑友、弑師徒……”
白凉的聲音很沉,卻俯身,将孤絕道人一雙不瞑之目合上,終究還是抖 了一下。
因為心寒。
商百尺之前已經聽過這句話,他們看着這裏的孤絕道人,只是發了一枚信號靈鶴,便繼續往前追蹤而去。
越來越接近寒山門了。
然後,終于追到了那個人。
空弦上人。
這裏也有一處寒山門弟子駐紮,只是他們到的時候,除了空弦上人一個人之外,已經沒有一個活人了。
都死了。
站在前面那個人,雪白色頭發染着血,看上去有一種詭異感覺,只是提着劍背對他們,卻沒有轉身,而是笑了一聲:“你們總算是跟來了。都是我教出來的好徒弟,而今卻要将你們手中的劍,指向你們的師尊,都是忤逆。”
白凉沒有說話,這種猜測被證實了的感覺,似乎一點也沒有震撼感。
“弑妻、弑親、弑友、弑師徒——”
寒山門,江楓橋的房間裏,戚淮終于緩緩地将這一句話說了出來。
他不懂得,人類貴在有情,怎麽偏生有那麽多的人想要修煉絕情之道。此道算是速成,只是速成有速成的壞處。
一個人,幾乎要殺盡與自己有關之人,才能修成大道,可是這樣的人修成大道,又能幹什麽呢?這天下哪裏還有值得他珍惜的東西?
在戚淮看來,這是愚蠢之極。
可偏偏,“空弦上人,修煉的便是此道。大師兄,你說他下一個會殺誰呢?”
弑妻,弑親,乃是停雲閣第三層空弦上人的妻女。
弑友——
江楓橋忽然頭皮一炸,他想起昨日收到焚鼎門馮柏江的靈鶴傳書,孤絕道人上來寒山門商議大事,身上還帶着九州令,現在人卻是完全消失了。除了焚鼎門之外,其餘七大門派也在尋找孤絕道人。
當初來寒山門,乃是孤絕道人跟陳九淵一起的,原本以為他們已經回南面去,可是昨日馮柏江傳消息來,他才知道,這師徒二人沒有回去。
孤絕道人跟陳九淵這師徒二人,能去哪裏?
焚鼎門跟寒山門,也算是盟好,孤絕道人跟空弦上人認識這麽多年,算不算是“友”,那麽現在……
馮柏江乃是陳九淵的師兄,自打上次敗了之後便回了自己的宗門閉關許久……
江楓橋想想就覺得有些坐不住,可是被戚淮按住了。
戚淮道:“大師兄才聽了這一句,便已經坐不住了嗎?”
那之後的呢?
後面還有那麽多,那麽多的故事……
“空弦上人的師尊,便是大師兄你的師祖,當初他是怎麽死的?別人都說是坐化——”
戚淮說到這裏的時候冷笑了一聲,“修煉絕情道必有五殺,現在他還在修煉絕情道,就必然是已經弑師,他妻女在白玉村,也已經死了,就供在停雲閣三層之中,你應該很清楚。”
然而戚淮要說的,還不是這些。
白玉村,那是一切開始的地方。
江楓橋不過是個書生,偏偏喜歡上了那裏最漂亮的一個姑娘,這便是空弦上人的女兒了。
他是寒山門的掌門,卻不可能帶他的妻女上山。
甚至修道之人為什麽會有妻女,這一點也很值得懷疑。
可能是一開始就為了修煉絕情道,所以有這樣的布置。有妻女,于是弑妻弑親,有師尊,所以弑師——那麽有朋友,便要弑友,有弟子,便要弑徒。
空弦上人殺了自己的妻女,放火燒了白玉村,将這喪盡天良之事做絕,之後卻獨獨留下一個知道他罪行的江楓橋。
所以聞道長老當日說的時候,會說江楓橋一直想要殺空弦上人。
可是空弦上人是怎樣的人?他是寒山門的掌門,有極高的修為,見識更不同于凡人。
在彼時,他已經弑師、弑妻、弑親,還要弑友,弑徒。
剛剛接任掌門的他,是沒有徒弟的,這個時候江楓橋想要殺他——
所以,空弦上人與江楓橋打了個賭。
這一個賭,是江楓橋用自己的命在換。
戚淮最惱怒的便是這一點。
空弦上人說,既然你想殺我,可是現在修為不如我,便與你打賭。你消磨記憶,投入我門下,我看你天資不錯,收你為弟子,只要你達到煉神返虛之境,便能自動沖破記憶封印,想起一切,再殺我,便有一戰之力。到時候殺或者不殺,就看你心意了。
江楓橋即便是知道空弦上人可能有別的打算,可是卻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答應。
他們訂立契約,由天道見證,空弦上人也受此約的束縛。
這二十年來,空弦上人将江楓橋當做真正的弟子來看待,甚至将寒山門的一切都交給江楓橋來管。難道不是為了之後殺他嗎?
寒山門掌門座下的內門弟子之中,即便是殺了一個江楓橋,還有一個商百尺。
以商百尺之天縱奇才,還有空弦上人的栽培——江楓橋自己也是知道的,商百尺在寒山門的待遇與旁人不同,掌門一直很器重他。
聯想到自己之前與空弦上人的種種接觸,江楓橋沉默了。
對這一切,他不是沒有自己的猜測,此刻聽了戚淮的話,卻将一雙眼緩緩地閉上。
雙手悄然握緊,顯然是在平複自己的心緒。
戚淮仿佛還覺得自己方才說的這些話不夠重,慢慢地加上最後的一根稻草:“你不過是他要弑的徒,商百尺才是要接掌整個寒山門的人。我是聽見白凉跟商百尺在揭陽城之中的對話,才知道的這一切的。為什麽白凉知道,商百尺知道,就你什麽也不知道?大師兄……”
最後,他聲音緩緩地,似乎帶着幾分勾人的意味,只過去将江楓橋的腰抱緊了,站在他身後,俯着身,輕聲道:“大師兄,跟我走吧……”
這裏不是什麽好地方,他在這裏待了二十年,為寒山門付出再多,這裏也不是他的家,不是他應該歸屬的地方。
江楓橋手指扣緊桌面,又睜開眼,眼底還有沒平靜下來的微瀾,只用那略微有些喑啞的嗓音問道:“你見到商百尺跟白凉的時候,是在揭陽城?現在呢?”
江楓橋的反應,顯然沒在戚淮的意料之中。
他頭發落到江楓橋的脖子邊上,帶着幾分暧昧,可是空氣裏卻完全是秋日的冰冷。
戚淮的手指抖了一下,祖母綠的眸子裏,忽然帶上幾分嘲諷,終究他還是想不起當日答應自己的事情。
“空弦的女兒原本就命不久矣,你當初與她……”
話說一半,又覺得惡心,戚淮忽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卻感覺江楓橋的手指按住了自己的手。
江楓橋一手按住他的手,另一手拽了他頭發,讓他無法離開。
“所以你腰上的那痕跡,是我留下的——我與你之間,有什麽盟約嗎?”
江楓橋聲音很鎮靜,可現在戚淮看不到他表情,反而有些不安起來。
他沉默許久,只道:“想不起便算了。”
江楓橋只忽然松了手,自己站起來,一握手中的劍,看向了門外,道:“該來的總是要來——不過對于你,我很抱歉,現在……還一個字都想不起。”
外面忽然喧嚣嘈雜了起來。
整個護山大陣是跟掌門印信聯系在一起的,所以一旦外面有了什麽動靜,江楓橋這裏立刻會有顯示。他轉身出門的瞬間,原本察覺到的那一分異常,已經放大——
一道驚天的紫色劍光,在整座寒山之前亮起來,像是與山同高,在黑夜裏絢爛而冰冷,帶着将山海都掀翻的瘋狂,直直朝着寒山門山門落下!
護山大陣瞬間被催動,一道圓形光罩閃爍着電光,瞬間将整個寒山門護在其中!
劍光與護山大陣相撞,紫光沖天而起,從中州大地的最中心,投進茫茫黑天之中,無數人仰頭而望……
江楓橋站在檐下,身影像是鑲嵌在門框裏一樣,忽然舉目,看見了那被包裹在劍光之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