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聶行風從混沌中醒來,首先的感覺就是——暗。
這已不是張玄跟白狐争鬥的午後了,而是夜晚,房間裏一燈如豆,微弱的燈光将兩道身影拉得很長,房屋布置制式簡陋,不像是他們的家,倒更像是旅店。
坐在對面桌前寫字的瘦小側影映入聶行風的眼簾,是張玄,不過似乎稍微大了那麽一點。
“學習跟學法術一樣,要專心,”他聽到張三說:“你總聽雨聲,能幫你把算數做好嗎?”
聶行風這才注意到外面的淅瀝雨聲,雨勢不大,一點點打着枝葉,傳來空洞聲響。
被訓斥,張玄放下手裏的鉛筆,轉過頭,說:“不是啊師父,我在想這裏到底有沒有鬼呢,如果有那就點出現嘛,我們打完怪就可以趕路了。”
“這世上哪有那麽多鬼怪?大部分時候都是那些鬼在裝神弄鬼。”
淡淡酒香傳來,聶行風知道張三又在喝酒了,不過這句話說得真經典,鬼怪靈力有限,很難真正傷人,多數是裝神弄鬼,把人害得心虛,才能趁虛而入。
張玄也連連點頭,問:“那師父,是不是打怪就不用寫算數了?”
“不可以!”張三打斷徒弟的妄想,品着酒說:“你已經六歲了,不能再整天跟着我混,我跟校長說好了,等回來後,就讓你去上學。”
原來他一晃神,一年時間就過去了,不過看張玄身板沒長多少,一點不像六歲孩童應有的個頭。
聽着張三的話,聶行風幻想了一下張玄背着小書包上學的模樣,張玄卻眉頭緊皺,顯然是不想去,說:“可我不想跟師父分開嘛,師父你不上學不一樣可以賺大錢?為什麽我要去上學?”
“你總要有一技傍身,現在大家都不信這些了,光憑降妖捉鬼養活不了自己的。”見張玄還要反駁,張三說:“別再啰嗦,這件事我已經決定了。”
張三平時說話随和,但該硬的時候決不妥協,張玄明白,沒再反駁,嘆了口氣,拿起筆重新寫算數題,只在嘴裏小聲嘟囔:“明明就是自己心情不好,才拿徒弟開刀。”
“你在那裏咕哝什麽?”張三訓他,“你是師父我是師父?”
“我說——”張玄笑嘻嘻地回:“師父你不想回去,那就不要去嘛,幹嘛搞得自己這麽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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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行風感覺張三在聽了這話後,心情沉落下來,嘆氣道:“我沒不想去,只是擔心擅自回去,師父泉下有知會不高興,不過師恩如山,得知他過世了,又豈能不回去上柱香……”
“可是你師父都死了很久了啊,骷髅的話,每一個都差不多,幹嘛要跑那麽……遠,去看一個在我們家鄉到處都可以看到的東西?換了是我,被人看到自己死後的醜模樣,也會不高興的耶。”
聽到這裏,聶行風很想撫額頭,真是童言無忌,不過以張玄看淡生死的個性,他會這樣像一點都不奇怪,只是不是每個人都會像他這麽豁達,張三聽了這話,倒沒生氣,反而撲哧一笑,談道:“傻孩子,等你跟我一樣的時候,就會明白了。”
“等跟你一樣的老嗎?”
這句話惹到了張三,一下子跳起來,罵道:“為師正當壯年,哪有老?”
“比我老很多耶!”
“混賬,沒大沒小,我說的跟我一樣是指……”
張三罵到一半,眼神跟張玄對上,猛地打住了話茬,拿起攔在旁邊的拂塵向他打去。
其實張三所謂的“一樣”是指張玄成為普通人吧?可惜這個來頭頗大的家夥注定不可能成為普通人。
看着張三追着徒弟亂打,聶行風想笑,眼瞳卻不由自主地濕潤了,透過對面的鏡子,他看到張三真的老了很多,現在的他明顯不服六年前的清秀模樣,畢竟照顧孩子是件相當辛苦的事,尤其對一個沒有經驗的男人來說。
只是不知張玄将來要怎樣做,才能報答這份養育之恩。
師徒二人正鬧着,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陰森怪風,張三立刻停下腳步,張玄望他身邊湊湊,拽住他衣服下擺,小聲問:“是妖怪來了嗎?”
張三不答,拿起随身法器,匆匆跑出去,說:“在這裏等我。”
此時已是初冬,又臨近西北,被冷雨打到,極易生病,一個小妖怪來了,他的精神頭也來了,立刻拿出屬于自己的護身小匕首,追了上去。
出現在了旅店附近的是條長尾蛇,蛇身用法術隐藏,藉雨水瓢潑,纏到樹上尋覓獵物。張三是在途徑這裏時聽鄉人說起,才知道有精怪害人,他們來之前蛇精曾數次幻化成美女,誘惑路人上當後吞噬果腹,不過畢竟是精怪,人氣多的地方不敢進,只在這種偏僻的小旅店附近出沒。
張三聞到精怪游走時留下的腥氣,早就知道是蛇精,見它又出現,掏出準備好的雄黃酒,含在嘴裏噴到道符上,向蛇精盤住的樹幹擲去,蛇精被打到,登時現了原形,竟然有丈餘長,碗口那麽粗。
被打傷,蛇精怪叫一聲,迅速從樹上游下,張開大口向張三吞來,張三對付這類精怪游刃有餘,絲毫不亂,拔出桃木劍,劍尖挑起道符,仗劍向舌頭刺去,張玄也不甘示弱,繞道蛇身中段,舉起小匕首向它背脊狠狠刺下。
師徒兩人配合默契,蛇精突然被兩道神符刺到,痛得連連扭動,蛇尾一擺向張玄卷去,張玄早有防備,身軀一躍,跳去它的頭頂,又一匕首刺向它的七寸,可惜蛇身粗大,劇烈扭動中那一刀刺歪了,雖然鎮住了它的戾氣,卻不足以讓他喪命。
蛇精痛得慘叫連連,不小心一只眼也傷到了張三劍下,見他彈出道符,随着符咒念出,道符就如索命利劍,一劍劍刺向它的要害,它不敢再力敵,猛地一聳脊背,把張玄甩了出去,趁張三接應他時,尾巴一擺化作妖風逃離而去。
張三急忙縱身追上,張玄緊随其後,不過他腿太短,沒跑兩步就呼哧呼哧直喘,張三只好拽着他衣領把他馱到背上,嘟囔:“真沒用啊你!”
雨勢漸急,打得雨旁樹葉沙沙作響,還好蛇精受了傷,逃遁時留下了腥氣,并不難找,張三帶着徒弟一路追去,很快就進了對面山林裏,在陡峭山路上如履平地,沒多久就追上了蛇精的蹤跡。
張三嫌張玄在身上太累贅,反手揪住他扔了出去,張玄在空中很靈活地翻了兩個跟頭,剛好攀在大蛇腰身上,緊緊抱住不放。
不過他人小力弱,在蛇精的劇烈甩動中把握不住,馬上又被它甩出去了,張三趁機揚起道符,桃木劍穿過金黃符紙,猛地刺向蛇精雙目之間,一只手運功在劍柄上,靈力過處,整個劍身破開圍繞在蛇精身上的妖氣,向它頭顱裏直貫而入。
大蛇發出震天慘叫,劇痛之下拼命游動粗壯身軀,兩旁樹枝被牽連,在它的碰撞下紛紛折斷,脆裂聲此起彼伏,其間還夾雜着蛇精的慘吼,卻始終無法逃離桃木劍上的神力。蛇尾扭動着亂拍動,落腳點剛好是張玄摔倒的地方,看到碩大物體撞過來,張玄急忙就地滾開,還好蛇精已是強弩之末,力氣不足,只是将泥濘甩了他一臉。
張玄閉着眼把濺在口中的泥巴呸出去,又反手摸了下嘴唇,見蛇精還沒死,他氣得重新躍到它身上,揚起匕首手起刀落,這一刀正中妖怪的七寸,大蛇身體一陣劇烈扭動,蛇頭迎空高高昂起,在發出一連串吼聲後終于不動了。
張玄從蛇身滑下來,站到大蛇旁邊,激戰過後他全身又濕又髒,臉上也濺滿泥漿,大大的眼睛裏卻充滿興奮和靈氣,看模樣就知道是平時做慣了的,完全沒被蛇精吓到,聶行風平時跟張玄相處,見多了他懶散的樣子,沒想到他這麽小小年紀,在激戰時就如此英氣勃發,心想一定是自己養他養慣了,導致他現在越來越懶。
這樣想着,嘴角情不自禁浮上微笑,就見張三拔出桃木劍,走到徒弟身邊,張玄個頭太小,無法跟師父拍掌慶賀,于是亮起小匕首,兩人的兵器在雨中很默契地輕輕碰了一下,表示惡戰的結束。
山大林密,蛇精雖已氣絕,遠遠還能聽到山谷裏傳來它臨死前的嘶吼,張玄收了匕首,轉頭看看扭曲的蛇身,說:“它好大只,做蛇羹一定會很鮮美吧?”
“那你要先把它肚子裏的那些屍骨清理幹淨才行。”
張玄吐吐舌頭,顯然張三的吐槽成功地讓他沒了胃口,張三拉過他的手,說:“回去吧,全身都是泥,好難受。”
話雖這樣說,自己卻不動,而是低頭看張玄,張玄等了一會兒,反應過來,仰頭和師父對視,脆聲叫道:“你不會是忘記路了吧?”
“林子都長得差不多嘛。”張三理直氣壯地回他。
聶行風一頭黑線,不過張三也沒說錯,剛才他們追着大蛇進了山林,現在四顧望去,的确不管看哪裏,都是黑鴉鴉的一片樹林,風景大同小異,再加上下大雨,來時蛇精留下的腥氣也被雨水沖幹淨了,要找路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
張玄做事也很糊塗,但還不至于像張三這麽路癡,嘟囔說:“師父,真沒用啊你!”
感覺到張三被說得氣鼓鼓的,卻無從反駁,聶行風啞然失笑,原來張玄這麽強的報複心是從小就有的,所謂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他想師父已經深谙這句話的精髓了,所以沒生氣而是虛心求教:“那一百塊是不是可以知道路?”
張玄立刻笑了,拉着他的手往前走,說:“不用不用,我們師徒怎麽能老談錢呢……”
“打住,想要索魂絲的話,門都沒有!”
“那師父你傳我幾招索魂絲的法訣好不好?”
這次張三沒說話,像是在考慮,張玄大喜,拉着他的手正要再撒撒嬌,忽聽身後風聲響起,張三急忙抱住他飛撲在地,就是蛇尾猛地甩過來,重重打在他們身旁,要不是張三反應快,被那麽重的物體抽到,不死也是重傷。
“它沒有死嗎?”
張玄大叫,聶行風以為他被吓到了,看到他亮晶晶的眼神才明白,這家夥是在興奮可以再玩一輪打怪。
不過張玄很快就高興不起來了,因為師徒兩人轉過身,一起看到蛇身又開始蠕動,在一陣劇烈顫動後滾到了另一邊,原本蛇尾巴搭靠的地方慢慢凸起,越凸越大,不消一會兒就隆起了一個小山丘,随即山丘在他們面前連綿延伸,此起彼伏,一直連到黑林深處。
霧重魚急的盡頭隐約揚起怪物的頭顱,接着是它的龐大身軀,相比之下,剛才那條蛇根本是打怪前的熱身運動。
天太黑,還無法看清那是什麽怪物,但它的巨大足以令人心驚,如果現在是晴天,聶行風猜想他們會被怪獸的陰影完美遮蔽住——原來剛才蛇精會突然動起來不是死而複生,而是它的存在妨礙了怪物,被怪物踢開而已。
“乖乖……”
看着慢慢浮現在自己面前的巨大黑影,張玄喃喃地叫,這次聶行風聽不出他是興奮還是緊張,因為怪物太大了,又出現得突兀,讓人失去了正常的應對。
不過張玄很快就回了神,指着眼前巨物說:“師父,我們好像把蛇精的爺爺驚動了?”
“這麽大,該是蛇祖宗了吧?”
如果這是條蛇的話。
張三常年游歷,見多了各種精怪,卻還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巨獸,他甚至無法看出這是什麽怪物。
被擾了夢境,怪獸不悅地昂起脖子,發出仰天巨吼,張三覺得腳下山地都在随之顫動,一道閃電劃下,巨獸随閃電游走,兩旁碗口粗的樹幹被輕易折斷,看它粗長的身形,像是蛇類,但身上又布滿龍紋鱗片,在偶爾閃過的電光中泛出幽藍顏色。
怪物昂首時可以看到它的銅鈴雙目,像是古犀牛,但又有不同,即使剛蘇醒,它的力量也強大得讓張三無法直視,靈力在這一刻失去應有的作用,無法判斷怪獸擁有多少戾氣和殺戮之氣,唯一可以感應到的是環繞在它身上的強烈神力,相比之下,他跟張玄想要對付它,就如蝼蟻憾樹,不自量力。
“它好像是龍……吧?”看到了暴雨下那對高昂的猙獰獸角,張玄小聲說。
這句話提醒了張三,但仔細端看,又覺得不太像,怪獸比龍要粗壯,獸爪也不似龍類那麽尖銳,不過現在不是探讨怪物族的問題,在不知道對方底細前,他不敢擅動,拉着徒弟慢慢往後退去。
怪物脊背弓起,長長身軀在山林間游走,像是伸懶腰般,在風中穿梭,最後腦袋靠近兩人,銅鈴眼中寫滿不悅,呼哧呼哧噴了一會兒氣,突然口吐人言,“擾人清夢者,死!”
嗓音低沉嘶啞,帶着淩厲的兇悍之氣,明顯是在怪罪張三師徒殺蛇精時打擾了他,張玄看着它的碩大腦袋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突然撲哧笑了,小聲問張三,“師父,它如果是人,那我們是什麽?”
張玄!
任誰都看得出怪物正在火頭上,随時都會向他們發起攻擊,在這種危機關頭,張玄居然還有心情說笑,聶行風都不知道情人打小是否認識“怕”這個字,張三也很無語,好在他沒跟徒弟一樣白目,光是看怪物氣勢,就知道它不同于一般精怪,心裏不自禁地升起懼意。
張三神情凝重起來,聶行風感覺到了他心裏的不安,這在以往跟張三的相處中是從來沒有過的,連帶着他的心也跟着提了起來,大雨瓢潑,卻掩不住撲面而來的殺意,他知道接下來才是真正的生死決鬥,而且他無法預估哪一個才是贏的那方。
不過,張三很快就鎮定了下來,拉着張玄又往後退了兩步,小聲問:“我們好像很久沒玩三十六計了?”
“所以現在要玩一玩嗎?”被張三的緊張氣息感染,張玄也鄭重起來,目不轉睛地看着怪物問。
“現在就開始,老地方見,”為了不惹惱怪物,張三退得很小心,在退到一個拐彎後,突然放開聲音大叫:“跑!”
張玄訓練有素,轉過頭就跑,以往遇到比較棘手的事件時,張三都會跟他玩這招,打不過就逃一向是師徒二人的基本準則,所以他完全沒多想,誰知跑出不遠後突然覺得不對,張三沒跟上,背後一片瓢潑落雨聲,還有怪物的嚎聲,就是沒有張三的腳步聲。
張玄立刻明白過來,呼哧呼哧喘着氣轉過身,就是身後火光沖天,那是張三靈力驅發的罡火,渾厚剛烈,帶着鳳凰涅盤般的氣勢,張玄被火光刺得眯起眼睛,雖然他還不懂這些法術,但總覺得張三還達不到這樣的功力,除非他拼了命。
拼了命,為自己争取逃命的時間。
在想明白這個事實後,張玄眉頭皺了起來,下唇用力咬住,猛地拔腳往回跑,一口氣跑到剛才他跟張三聯手殺蛇精的地方,還沒靠近便有厲風迎面撲來。
張三被怪獸利爪刮到,重重跌了出去,他以靈力祭起的罡火在怪物面前微弱得可憐,被它張口一陣妖風吹來,登時就滅了大半,還好他應對靈敏,緊急關頭就地翻了幾個滾,避開妖風的襲擊。
張玄急忙跑過去,剛才張三站起,兩人一起讨伐過很多精怪,配合默契,這時候也不多話,面對張揚怪物,同時并肩而立擡起雙手,并指拈訣一齊祭起罡火,再次向它擊去,齊聲大喝道:“赦!”
兩人聯手,這次稍微見效,怪物一邊臉被罡火打中,嗷叫一聲向後退去,張玄趁機扶住張三,剛才生死一瞬,兩人頭上都滲出了冷汗,不斷喘氣。
“師父!”張玄邊喘邊說:“原來你除了自戀小氣,教道術留一手外,還是個大騙子!”
“哼哼哼……”張三受了傷,說話氣力不接,卻不肯示弱,啐了口湧到嘴邊的血沫,說:“這招告訴你,這世上除了你自己外,任何人都有可能騙你,記住了?”
“記住是記住了,有命去實踐嗎?”看着罡火被怪物噴滅,再度向他們沖來,張玄忐忑地問。
張三剛才領教了怪物神力,不敢力敵,祭起桃木劍,向它刺去,喝道:“那是你的事,反正為師是教了。”
“啊,好……”
張玄“過分”二字還沒說出來,就見戾獸在空中一個游走,避開桃木劍,重新向他們沖來。
這次來勢更急,張三急忙把張玄推開,口念咒語,手指飛快掐拈,希望用罡氣攔住怪獸的攻擊,但他的力量跟對方相比,是在太弱小了,被怪物的利爪輕易就撥開了氣焰,将他卷到一邊。
張玄也同時被風擊中,滾到地上,眼看着利爪向自己抓來,他順手從地上抓起一把泥濘,準備扔過去,誰知利爪在堪堪靠近他後停了下來,怪物像是發現了什麽,停止攻擊,龍頭向下探了探,逼近張玄,問:“這塊石頭你從哪裏弄來的?”
“哈?”
被一對比球還大的眼珠瞪着,張玄還是有點怕的,屁股坐在地上不斷往後挪,但很快脊背就傳來疼痛,後面的樹幹斷掉了他的去路,他只好擡頭,傻笑着看怪物,問:“滿地都是石頭耶,你問哪塊?”
“這塊玉石不是你的,你從哪裏搶來的?!”
怪物利爪揚起,鋒利指尖指指張玄脖頸上墜着的赤紅玉石,它的嗓音變得焦急,充滿了濃濃的不悅,似乎只要張玄一個應對不當,就會立刻将他碾成肉泥。
“這個啊……說來話長。”
張玄擡起手,小心翼翼将怪物的利爪往旁邊挪了挪,以免它突然刺過來,心裏卻在飛快琢磨內情——他聽師父講過這塊玉的故事,難道這家夥是狗精的朋友?
“趴下!”
旁邊傳來張三的喝聲,張玄應變有素,立刻往旁邊一撲,整個人趴到了草地上,與此同時灼亮光芒閃過,索魂絲淩空揚起,騰起一片銀光,将怪獸雙爪纏住了。
詢問被打斷,怪物仰頭發出怒吼,利爪狂舞,居然震開了鎮在索魂絲上的至陽罡氣,張三握不住法器,被戾獸卷起的狂風震了出去,怪物還不消怒,又一爪子拍過去,正中張三胸口,要不是他靈力渾厚,這一爪足以致命,但即使如此,也是連吐幾口鮮血,倒在地上,再也動彈不得。
聶行風看着張三陷于危境,卻什麽都做不了,正心急如焚時,被戾獸爪風拍到,他神智一清,立刻感覺到手腳可以自由動彈了,這才突然驚覺——原來他并不單純是意識附在張三身體上的。
看到那只利爪再度揮下,聶行風情急之下便要喚出犀刃,就在這時冷雨中傳來大叫:“師父!”
是張玄的聲音,清澈而又銳利,厲風随喚聲傳來,将落下的雨滴逼得向四下散開,聶行風看着他飛快跑過來,盯住躺在地上的張三,像是無法想象在他心裏那麽厲害的師父也會受傷一樣,一臉的不可置信,眼瞳因為敬業瞪的大大的,很快瞳色變了,眼眸墨藍如海,跟瞳底金線交織在一起,充滿了屬于大海的張揚和暴戾。
聶行風跟張玄在一起這麽久,當然知道這是他暴怒的前兆,正想告訴他張三還沒死,就見他手一揚,原本被怪物震到遠處的索魂絲飛起,自動落入他手中,他就勢向怪物揮出,喝道:“敢傷我師父,去死吧!”
索魂絲再度騰空揚起,頓時金光遍野,盤附在法器上的兩條銀龍被張玄的神力催醒了,發出激昂嗷叫,雙龍交纏着竄向高空,罡火燃氣,随它們一齊奔向怪物,火焰洶洶氣勢,瞬間便将它困在無限罡火之中。
怪物被眼前壯烈景觀震住,竟忘了反抗,雙目看向張玄,只覺這孩子周身都充滿戾氣,它游動身軀想逃走,卻不管怎麽掙紮,都無法震開壓制住自己的龍神法力,感覺到那股力量愈聚愈重,帶着無法匹敵的神力,終于知道遇到了異人,不敢再抗拒,在一聲長長的高吼後,趴到地上,前腿蜷起,做出了俯首的姿勢。
這是獸界裏輸陣的一方對勝者屈服的表示,可惜張玄不懂,師父被傷到了,他怒氣難平,擡腿狠狠踹了它兩腳,可惜怪獸身軀龐大,又周身布滿鱗片,反而将自己的腳踹得生痛,他抱着腳跳到張三面前,大叫:“師父!師父!”
“我還沒死呢,叫魂啊叫!”
張三吐了兩口血,慢慢緩了過來,不過全身骨頭都像被摔散了,痛得不可開交,他掏出随身帶的傷藥吞下兩顆,在張玄的攙扶下站起來,眼神掃過徒弟,張玄也正仰着頭看他,眼神湛藍如海,讓戰三情不自禁想起多年前他們相遇的那片海。
聶行風感覺到張三心情突然低沉下來,卻不知道原因,想從他身上脫離出來,但馬上就發現自己又無法動了,只能不斷感覺張三心緒翻沉,有些彷徨有些傷感,還有幾分不知該怎麽去解決的茫然。
他到底想到了什麽?
聶行風被勾起了好奇心,卻見張玄拉着張三的手,指指怪物,問:“要怎麽殺它啊?”
張玄雖然困住了戾獸,但獸類是在太龐大了,憤怒降下後,他就不知道該怎麽再去駕馭殺意了。
張三見他稚嫩臉蛋上浮起茫然,不由一笑,走到怪物面前,怪物被壓制着動不了,看着他們的眼神裏透滿惱怒和訝異,似乎到現在都無法明白自己竟輸在了一個孩子手裏,它低聲劇烈喘息着,帶着不甘的氣息,卻又不敢再反抗。
張三擡手撫撫它身上鱗片,還有高傲之氣都令人心折,即便輸陣臣服,頭仍舊高高昂起,充滿了對敵人的蔑視。
他忍不住問:“你的祖上有一方是蒼龍嗎?”
戾獸不答,眼瞳裏卻閃過憤怒,張玄不知道它生什麽氣,見它不說話,拔出小匕首沖它晃了晃,威脅:“你不說的話,我殺了你啊!”
這次怪物回應了,卻是問:“你又是誰?”
“我是張玄,今年……”
話說到一把,被張三伸手捂住嘴巴,問戾獸,“看你不像是普通精怪,為什麽會流落到這裏來?”
“普通精怪?”
像是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似的,戾獸從鼻子裏不屑地噴着起,眼神落到張玄身上,說:“我來找人。”
“我不認識你啊。”
戾獸根本沒聽張玄解釋,問:“這塊玉石的主人在哪裏?”
“當然是我……”張玄話說到一半,突然想到了什麽,小聲問:“你不會是那條狗的朋友吧?”
戾獸一怔,随即仰天大吼,要不是被索魂絲鎮住,它可能早已咆哮入天了,師徒兩人被它的吼聲震得一齊捂住耳朵,戾獸連聲怒吼後,才對張玄喝道:“它不是狗,它是世上最高貴的狼!”
“是是是!”
未免魔音貫耳,師徒兩人同時點頭,誰也不敢說那條“最高貴的狼”六年前就死了,還死得很難看,張玄擡頭看張三,或許眼瞳裏金線還未消下的緣故,他的眼神看起來有些冷,完全不像是六歲孩童該有的色彩,聶行風心一驚,他知道張玄起了殺機。
兇獸神力太強大,放虎歸山,禍患無窮,尤其是它的同伴還死在他們手裏,這是聶行風從張玄眼中解讀到的感情,但這樣的心思出自一個孩子的心裏,還是讓他感覺到冷意。
張三似乎也感覺到了,擡手摸摸張玄的頭頂,卻沒說話,戾獸還在叫:“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他,他在哪裏?你們告訴我他的行蹤,這塊靈玉便送于你們。”
張三嘆了口氣,扯下張玄頭上的玉墜,還給怪物,說:“屬于你的東西還你,你的朋友在極北寒地,去找他吧。”
“師父!”
玉石被拿走,張玄很不甘心地叫,随即就被張三拍了下腦袋,怪物結過玉石,默默看着它,眼神幽長深遠,張三可以明顯感到它的戾氣在慢慢漸弱,即使沒有索魂絲鎮住,它也不會再狂性大發了。
“這塊玉的靈氣已經散了,難怪我找不到他了。”
沙啞嗓音說出這樣的話來,平添了幾分傷感,張三聽出玉石對它的重要,頗覺抱歉,當初他是為了用玉石靈氣助張玄修行,才給了他,誰知靈氣會被張玄的神力慢慢吞噬掉,等他注意到時,靈石已經成了普通石頭。
所有一切好像在計算中,但一切又似乎脫離了計算的軌道,他看張玄的眼神有些複雜,說:“收索魂絲。”
張玄秀眉皺起,顯出不情願的模樣,張三沉下臉,喝道:“放人!”
師父惱了,張玄沒敢再磨蹭,跑過去收了索魂絲,卻對怪物說:“想讓我師父方也可以,但你傷了我師父,要負責賠償我們醫藥費。”
怪物打聽到了朋友的行蹤,心情愉悅激蕩,也沒多加細想,問:“你想要什麽?”
“我師父最喜歡珍珠玉石啦,你也算半條龍吧,送我們一顆龍眼淚好了。”
張玄趴在怪物身上,很好奇地摸它的龍角,可惜踮起腳還是夠不到,怪物身軀卻是一僵,獸類遵循本能身為敗者,會對贏方完全的臣服,但此刻它的臣服中還帶了中懼怕的感覺,那是動物與生俱來避開危險的本能,不過即使如此,它還是拒絕了張玄的請求,傲然道:“我不是龍,也沒有哭過,我的記憶裏沒有眼淚這種東西。”
“這樣喔。”
張玄咬着下唇歪頭想了想,聶行風看在眼裏,立刻警鐘大敲,以他的經驗,張玄現在一定在動壞心思,果然就見他嘴角翹起,笑眯眯說:“我想到了,我來幫你,不過有一點點痛,忍一下啊。”
怪物還沒弄懂他的意思,就覺得爪尖劇痛,漂亮的金黃鱗片被他用小匕首撬下了一大塊,十指連心,它就算想忍住都不可能,眼睛眨眨,一顆淚珠滾了下來,張玄忙伸手接住,開開心心地跑過去遞給張三。
張三見小徒弟随時不忘坑上一筆,本想斥責他,可是見龍淚依然凝固,靈氣随剔透珠身游走,映亮了雨中的黑暗,這比普通珍珠不知要珍貴多少倍,心裏其實歡喜,也不舍得再罵他,嘆口氣收了下來。
張玄手裏則握着那片金鱗,很感興趣地來回翻看着,終于忍不住好奇心,問怪物,“你到底是什麽神獸啊?”
怪物沒理他,身軀屈起,頓時狂風大作,兩人就看着它要飛入空中,随風遠去,很快便沒入廣袤蒼穹中。
沒得到答案,張玄只好把頭轉向張三,張三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此時雨勢已弱,一場生死激戰過後,兩人全身都是又髒又濕,往回走時,周圍散出淡淡清香,似是那怪物留下的,輕易便鎮住了蛇精屍首的血腥氣味。
“那該是上古神獸吧,有緣得見一次而已。”
那樣的神力,那樣的張揚氣場,不可能是普通精怪,今天如果不是張玄跟來,只怕他要陳屍荒野了,可是如果那真是神獸,那麽,可以輕易降伏它的張玄又是什麽樣的來歷?
有關張玄的身世問題,張三從來沒去多想,他知道張玄不是普通人,不過今晚張玄的靈力還是讓他大開眼界,他知道那是自己終其一生都無法達到的境界。
“神獸還是不要再見比較好啦,”小小的嘟囔打斷張三的沉思,張玄說:“師父你幹嘛要放走它?等他發現自己被騙後,一定會回來殺我們的,到底我們打不過,該怎麽辦呀?”
毀人之物已是不該,騙他去極北更是不對,只是他接到師門傳書,不能再耽擱,所以只好騙上一騙,将來如果怪物來找他償命,也由得它。
這麽多年在生生死死之間徘徊,張三早就看開了,并不在意怪物索命,微微一笑,說:“它要來,那便來好了。”
直到回到小旅店,張玄都沒再說話,這讓聶行風感到奇怪,難得的他得了寶物卻不開心,看他的表情像是有心事,果然等師徒二人洗過澡換上幹衣,準備休息時,張玄眨眨眼,突然拉住張三的胳膊,蹦出一句話。
“師父,原來你會死的。”
是剛才在山上看到自己被怪物打傷,吓到了吧?
張三笑了笑,摸摸孩子的頭發,把他塞進被窩裏,又把他的戰利品金鱗放在他枕邊,說:“說什麽傻話,每個人都會死的。”
“可是……”
“好了,睡覺睡覺,我們明天還要趕路。”
張玄像是困了,沒再多纏他,閉上眼很快就沉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