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溫湯浴再好,也好不過王…… (1)
片刻之後, 裴太妃沉沉睡去,步雲夕放輕腳步走到外間,問相送的胡嬷嬷,“姑姑這暈眩症有多久了?”
胡嬷嬷回道:“王妃有所不知, 娘娘這病由來已久, 每年總要發作幾回, 每回發作或天旋地轉、或頭痛欲裂, 把娘娘折騰得死去活來。禦醫們的藥只是治标不治本, 皇上和王爺也替娘娘尋過民間有名望的郎中,可這麽多年來,依舊不見好轉。”
步雲夕有點疑惑, “可她為何會得這個病呢?姑姑乃将門之後, 年輕時也愛舞槍弄劍,按說體魄比普通女子強多了。”
胡嬷嬷回身望了寝閣一眼, 輕聲嘆息方道:“那幾年娘娘被貶入冷宮,奴婢因家中雙親去世,得娘娘恩準, 回肅州老家住了一年有多,沒想到那一年冷宮一場大火,所有伺候的下人都葬身火海,娘娘和王爺也差點喪命。等奴婢得到消息趕回長安時,娘娘雖已重獲聖寵,但從此落下了暈眩症的病根。只是娘娘性子要強, 從不在外人面前提及,是以連皇後也不知情。”
步雲夕心裏有點難過,暗自盤算,若是自己離開前, 能讓海東流再來一趟長安替裴太妃診治,以海東流的醫術,即便不能根治,能幫她減輕症狀也是好的。
骊山行宮依山而建,各宮苑按山勢走向巧妙地被分布在骊山各處,裴太妃住的嵩蘭宮,除了皇帝的行宮,是骊山所有宮苑中最雅致的一個。
嵩蘭宮裏就有溫泉眼,工匠們挖空了心思,利用溫泉眼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修建了數個錯落有致的湯池浴室,這些浴室全在山崖邊上,泡溫泉時若将朝外的扇門打開,骊山的風光便一覽無遺。
這一晚,小妖終于得償所願,在嵩蘭宮的湯池裏流連忘返。
“姐姐,我剛才聽到玉書哥哥的簫聲了。”她兩手扒着池裏的蓮花玉柱,把下巴抵在柱子上,兩邊臉頰因泡着溫泉而紅彤彤的,琥珀色的眸子像蒙了水氣的貓眼寶石。
步雲夕先是一怔,随即搖了搖頭,“他一直被囚在翠屏山,怎麽可能會在這裏呢。”看到小妖左額上仍貼着遮掩胎記的假皮,又道:“趁這會沒人,把這皮揭了,回頭我再弄一張新的。”
小妖應了,又不甘地道:“可我真的聽到簫聲了,就方才你沒來那會兒,可惜那簫聲離得遠,晨袖她們又在打鬧,不過我依稀聽得出,是玉書哥哥常吹的曲子。”
“這世上又不是只他一人懂吹蕭,骊山這麽大,宮苑衆多,也許是別人呢。”
小妖咬了咬唇,失望地哦了一聲。
“素音說你已泡了很久,你可別貪玩,溫泉雖好,但若泡太久,會胸悶頭暈。”
“知道了,我這不是為了等姐姐你嘛。”小妖從水中抓了一個香囊,遞到步雲夕面前,“姐姐你聞一下,這香囊香得很,宮裏的東西就是精致。”
“是木樨加了沉水香。”步雲夕聞了一下,見她對那香囊愛不惜手,便道:“小妖,等我救出玉書哥哥後,我們就要回焉支山了,你想回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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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啊,離開了這麽久,自然想回去。”小妖的心思向來寫在臉上,這會扔了香囊,取過玉柱上的瓜囊,“姐姐,你轉過身去,我替你搓背。”
步雲夕将頭發盤起,笑着道:“小妖若是在長安看上哪位公子哥兒了,大可留在長安。長安總歸是帝都,吃好住好,比焉支山舒适多子。”
小妖撅了撅嘴,不滿地道:“姐姐好讨厭,明知我是寧死也要跟着你的,還和我打趣。我不管,等咱們救出玉書哥哥,咱們就一起回焉支山,反正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水汽氤氲,步雲夕望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山色,原本舒展的眉目漸漸凝起,“可若是……若是他真的如海老頭猜測的那樣,與祖父的死有關呢?”
小妖的手頓了頓,随即肯定道:“我不信,玉書哥哥不會做那樣的事,老莊主的死一定與他無關。”
步雲夕輕嘆一聲,“可即便他真的與祖父的死無關,太子的別業守衛森嚴,想帶他走,又談何容易。”
小妖嗤了一聲,湊近她的耳朵道:“那還不簡單,只要把太子殺了,玉書哥哥自然就沒人管了。”
“不得胡說!”步雲夕唬了一跳,忙朝門口看了一眼,幸好素音和晨袖她們早已離開,只有一個小宮女守在外面等候傳喚,屋裏只剩了她們倆人,“太子乃是國之儲君,剛才這話,若是被人聽到了便是死罪一條,萬一我們的身份暴露了,更是會給淩霄山莊帶來滅頂之災。你記住,這話以後再不許提。”
“這裏又沒有別人……”小妖不以為然,但見步雲夕惱怒地看着她,只得悻悻地應了,“知道了,以後再不提便是。”
男子滿了十八,雖未能加冠,但意味着他已經長大成人,貴族男子的十八歲生辰,歷來隆重其事,除了朝中高品階的大臣,那些被送到長安做質子的西域小國王子、特意前往長安獻禮的鄰國使者,這一日都應邀前往骊山行宮,為當今聖上最小的兒子,燕王李飛麟慶生。
這一日的骊山行宮,比以往都熱鬧。宴席就設在湖邊的禦花園裏,依着地勢搭建了許多帷幛,這日風和日暖,雖已十月初秋,卻頗有春日宴的意味。
南诏太子和藍珠郡主作為貴賓,被安排坐在皇帝的下首,李飛麟則在兩人旁邊。只聽韶樂奏起,随着司禮尚儀一聲清悅的宣禮,帝後攜手款款而來。
南诏太子循聲望去,皇帝和皇後走過之後,又見一排瑰麗的孔雀彩扇從中向兩旁依次撤開,一位宮廷貴婦在侍婢的簇擁下迤逦而行,廣袖雙垂,長裙曳地,腰間裙裾上的玉佩叮鈴有聲,如雲般的高髻上插滿了步搖,在日光下碎金般的閃爍着。貴婦的身後,是一對年輕男女,男的風度姿容俊逸出衆,女的俏麗若三春之桃。
南诏太子盯着前頭貴婦那絕豔的臉,看得眼都直了,直到一旁李飛麟故意咳了兩聲才回過神來,小聲問道:“七郎,不知那位貴人是誰?”
李飛麟冷聲道:“是先帝遺孀裴太妃。”見他兩眼又不斷看向裴太妃身後,又道:“走在後面的是靖王夫婦,藍珠那日弄傷的,正是這位靖王妃。”
南诏太子尴尬地收回目光,一旁的藍珠也微微紅了臉。
待衆人見禮落座,南诏太子為了緩解自己的尴尬,率先道:“還是長安好啊,這個時節,在南诏已是寒風刺骨,叫人不願出門,可在這裏,氣候宜人,山好水好,難怪座上各位都被滋養得如此出衆,讓人好生羨慕。”
南诏太子四十出頭,看得出五官原本很秀氣,許是在酒色方面不加以節制,加上身患風疾,眼周一圈烏黑,臉上的皮膚也開始松弛,看着略顯頹靡。
皇帝關切地問:“聽聞愛卿路上風疾發作,這一路來長安着實不易。”
皇後也笑着道:“本應在長安接待太子的,皇上太子路上風疾發作,想到骊山的溫湯有祛濕驅風之效,當即便下令将宴慶改在骊山了。太子昨晚可有享用溫湯浴?”
李飛麟朝皇後望去,她臉上雖挂着得體的笑意,可藏在眼底的一抹冷蔑卻騙不了他。他在心裏冷笑,父皇才不關心這南诏太子的風疾有沒發作,他臨時把宴慶改在骊山,全因裴太妃想來骊山罷了。那日礙着裴雲笙的身份他不便明言,但這事皇後當然也知道,當衆這麽說,只是身為皇後為顧全大局不得已的說辭而已,她心裏怕是想作嘔吧。
南诏太子忙起身揖了一禮謝恩,“謝皇上和皇後體恤,這骊山的溫湯果然名不虛傳,臣昨晚浴後,今日果然周身舒泰,頑疾盡去。臣在南诏時,便時常聽父王提起骊山的溫湯,當年他也曾有幸得皇上賜浴,一直念念不忘,念叨着若有生之年,能再來一次長安,再享用一次這骊山的溫湯浴,此生再無憾事了。”
皇帝感慨地嘆了一聲,“想當年,朕剛登基不久,與你父王就在這湖畔的水榭裏徹夜對飲,促膝而談,眨眼便已十多年了,如今回想,彷如昨日之事。你父王這次不能同來,可惜了。”
南诏王這幾年一直有病在身,據聞已将近一年不能臨朝理政。
南诏太子道:“父王亦甚是挂念皇上,只恨身不能至。如今南诏在皇上恩澤之下海晏河清,父王再無後顧之憂,唯一讓他挂心的,不過是子孫後輩之事,故而一再叮囑臣把小女藍珠也帶上,替他好好再看看這長安的風光。”
看風光是假,嫁女是真。藍珠盈盈起身上前參拜,皇帝循例稱贊了幾句,賞賜了不少珠寶綢緞,卻沒提半句婚嫁的事,弄得南诏太子父女倆心裏直嘀咕。
席間各國使者紛紛獻上賀禮,皆是珠寶玉器或名家字畫等,雖貴重卻無甚特別之處,唯獨西突厥世子獻上的一柄弓箭讓李飛麟來了興致。
那弓臂不知是何質材,烏沉沉的,觸感冰涼,拿在手上不算沉重,弓弦也比尋常弓箭的更細,但李飛麟拿在手上試了試,發覺這弓看着輕巧,卻比尋常弓箭更難拉開。
太子李珩臉上有些許不屑,“這把弓看着平平無奇,不知有何特別之處?”
這位西突厥世子名叫阿史那玥寧,近一年來,東突厥殘部大有複起之勢,曾數次遣人至西突厥,試圖說服西突厥與東突厥聯合,一同對抗我朝。早已臣服朝廷的西突厥可汗為表忠心,将嫡子玥寧送到長安為質。
玥寧仍是一身突厥打扮,左衽白底繡金邊錦袍,腰束金寶钿蹀躞帶,白羅褲外又套一雙虎皮套袴,足蹬高及膝下的黑靴子,一頭烏發被編成數條長辮垂在肩後,額頭還勒了一條彩帛帶。他的五官很深邃,膚色白得像瓷器一般,一雙琥珀色的眸子裏似有無限深情,本就身材挺拔,這身打扮越發顯得他英姿矯健。
玥寧朗朗一笑,“太子殿下別看這弓弦細,它是用蠶絲做的,比尋常弓弦更柔韌耐久,若是習武之人,射程可達半裏地。玥寧聽聞燕王殿下喜歡狩獵,這把弓定能助殿下獵猛禽時事半功倍。”
沒想到除了咬字和語調有些不準外,這位突厥世子的漢話說得這麽好,在場的人都頗感意外。皇帝詫異道:“朕記得玥寧世子九月中才到長安,沒想到你的中原話竟說得這麽好。”
“回皇上,臣一年前就開始學中原話了,我的老師是一位很有學問的中原人,是個秀才,這一年裏,他除了教我說和寫,還告訴了我很多中原的風土人情,老師口中的繁華盛世,讓我難以想像,我一直向往有朝一日能來長安,親眼看看這片聖土,看老師說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皇上笑着道:“那世子如今到了長安,依你所見,你的老師可有騙你?”
“他騙了我……”
話一出口,宴席上鴉雀無聲,還好玥寧又接着道:“中原大地比老師說的精彩多了。誠然如他所說,這裏的人住深宅大院,穿绫羅綢緞,吃八珍玉食,男子謙遜有禮,女子溫良賢淑,我原以為也就這樣了。可是我前幾天到了一個叫昭華閣的地方,那棟樓高得幾乎可以觸到天上的月亮,那裏的燈火明亮得如同白晝,那裏的人喝酒一直喝到雄雞打鳴,那裏的女子美得像天上的仙女,她們比突厥女子還要熱情奔放,天亮了還拉着我不讓我走,呃……我才知道,原來世上竟然還有這麽好的去處,可這些,老師從來沒有告訴我。”
禦花園裏發出一陣陣哄笑聲,阿史那玥寧不明所以,尴尬又無措地站在那兒。他本就長得俊俏,此時俊臉微紅,琥珀色的眸子閃動着不安,明明說着煙花之地的事,卻絲毫不惹人反感,甚至讓人覺得他身上有種獨特的天真無邪。躲在帷幛裏的姑娘們紛紛掩面而笑,竊竊私語。
太子哈哈大笑,“你的秀才老師并沒有騙你,只是那種銷魂窟,他從未去過,又叫他如何告訴你呢?”頓了頓,又道:“世子若是想知道更多這個銷魂窟的事,大可請教我九皇叔靖王,在座各位裏,數他最清楚不過了。”
于是宴席上的人紛紛将目光投向李谏,有的幸災樂禍,有的純屬看熱鬧,有的則暗怨太子又無端生事。
李谏自三天前到了骊山,便忙着骊山的警戒布防,一刻都沒閑過,晚上就宿在班房裏,還是臨到宴席前一刻才得已回崇蘭宮洗漱更衣。連日來沒睡好沒吃好,此時總算得以歇息片刻,正專心喝着面前的羹湯,不料太子突然提到自己。
他不舍地放下湯匙,朝阿史那玥寧微微一笑,“玥寧世子英俊不羁天下無雙,昭華閣的姑娘們自是不舍你離開了,我在那兒可遠沒世子受歡迎。”
玥寧看向李谏,“您就是靖王殿下,早就聽聞殿下風流多情的美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不知是秀才老師教得不好,還是他學得不透徹,這個風流多情用在此時并不太恰當,不少人忍俊不禁。太子故意道:“世子的中原話說得好極了,你說得不錯,我九皇叔的風流韻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世子下次再光顧昭華閣,可與我九皇叔同往,聽他說說他與昭華閣柳乘月姑娘的風流豔事。”
靖王妃就坐在李谏旁邊,太子這麽說,是有意讓李谏難堪,偏偏寧王仿佛嫌這把火燒得不夠旺,又添了一根柴,“太子請慎言,九皇叔自從大婚後,早已修心養性,不再流連昭華閣了,太子這麽說,會讓九嬸嬸誤會的。”
太子一向和寧王不對付,這回卻難得地配合,“二弟說得是,是我失言了,九嬸嬸請莫怪罪。”
在場的人皆有意無意看向靖王妃,卻聽她若無其事地道:“昭華閣确實是個好去處,那兒的姑娘确如世子所說,美得像天上的仙子,她們不但貌美,還多才多藝,琴棋書畫、詩酒花茶樣樣精通,世子若是在那呆上一個月,別說中原話,想必這君子八雅也樣樣精通了,就連我也在那兒流連忘返。”
衆人皆大感意外,寧王訝然道:“九、九嬸嬸您也去過昭華閣?”
李飛麟不願看到步雲夕當衆難堪,于是道:“這有何奇怪,昭華閣本就是個風雅之地,我和九皇叔、九嬸嬸時常在昭華閣玩得不亦樂乎,九嬸嬸的投壺之術堪稱絕妙,讓我好生佩服,姑娘們都不舍得她走。二哥閑時若有這個雅興,亦可與二嫂嫂一同前往尋樂。”
李谏早就習慣太子的處處刁難,他本身無所謂,但王妃無辜受牽連,他原本有些于心不忍,沒想到她輕松化解了太子和寧王的故意使壞,意外之餘也心生感激,親自替她添酒。就連皇帝,也頗感有趣,笑眯眯地捋了捋胡子。
寧王目瞪口呆,太子也一時無語。阿史那玥寧卻忽然啊地一聲,癡癡地看着步雲夕,“你、你是……”
衆人不明所以,步雲夕看向玥寧,眉頭微微蹙起,不明白這位突厥世子為何忽然如此失态。
站在玥寧旁邊的李飛麟同樣疑惑,“這位是靖王妃,世子莫非認識?”
玥寧回過神來,頓時滿面通紅,“對不起……您不可能是她,是在下唐突了,王妃像極了我的心上人,我一時認錯人了,請王妃見諒。”
步雲夕朝他大方地笑笑,表示并不介意。
寧王笑着道:“沒想到世子的心上人,竟是一位中原女子,不知是哪家姑娘有此殊榮,得入世子青眼?在下不才,願為世子出分綿力,或許能成人之美,促成一段好姻緣。”
玥寧難過地垂下眸子,“唉,不提也罷。那位姑娘就像天上的月亮一般,美麗卻不可觸碰,我對她一見傾心,可是她并不喜歡我,無情地拒絕了我,如今提起,我的心依然像被錐子刺過一般。”
玥寧原本熠熠生輝的眸子此刻黯然失色,讓衆人都為之傷心惋惜。
皇後道:“錯失玥寧世子如此佳婿,是那位姑娘沒有福氣。世子品貌出衆,何愁找不到兩廂情願的知音?長安的世家女子,個個知書識禮善解人意,便讓本宮作主,替世子找一位稱心如意的可人兒如何?”
玥寧忙向皇後揖了一禮,“多謝皇後美意,但臣這次來長安,除了一心替皇上效力之外,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暫無意成家。”
“哦?不知玥寧世子所指何事?”
“找我失散多年的妹妹,阿史那玥月。”
皇後奇道:“你的妹妹?她是如何失散的?”
玥寧回道:“她是我父王最寵愛的妃子所生,十二年前,在她四歲的時候,那位妃子帶着玥月回娘家,路上遇到強盜,把那位妃子和她的随從們都殺了,但我們的人找到他們時,卻不見玥月的屍體,定是有好心人将她救走了。”
太子饒有興致地道:“也許是被豺狼叼走了呢?”
玥寧搖了搖頭,“不會,我們的人仔細查看過,除了馬和駱駝的腳印外,再無其它禽獸的腳印。”
太子又問:“就算有好心人救走了她,你又如何得知她如今人在長安?”
玥寧的神色極為認真,“族裏的巫師蔔算過,确信我的妹妹阿史那玥月就在草原的南邊,這幾年來,我們的人找了很多地方,但都沒有她的蹤跡。但就在上月,巫師再次得到神靈的指示,确信她就在聖朝境內。”
對于這種裝神弄鬼的事,太子一向嗤之以鼻,“若神靈真有所示,何不直接告訴巫師一個具體的地方?”
李飛麟為免玥寧尴尬,便道:“即便巫師說的是真的,按世子方才所說,當年你的妹妹才四歲,對以前的事記憶不深,你又如何确定那人就是你要找的人?如何和她相認呢?”
玥寧眉頭一展,“這就容易了,我的妹妹出生時額上有一塊紅色的胎記,豔如鳳凰……只要我見到她,一定能認得她。”
步雲夕的心猛地一跳,小妖此時正以侍女的身份站在她身後……
好不容易熬到宴慶結束,步雲夕本想盡快回崇蘭宮,私下和小妖商量有關她身份的事,可才出禦花園,便見皇帝跟前的宦臣笑着迎了上來,“恭喜王爺、王妃,皇上體恤王爺連日辛勞,特賜兩位栖霞閣留宿一晚。”
皇帝開金口賜住,自然不能推辭。
栖霞閣在骊山的半山腰,是骊山所有宮苑中地勢最高的一座,地勢高了,看到的風景也是最美的。遺憾的是,栖霞閣有專門伺候的宮人,王府的侍從不得随行,小妖的事只能明日再說了。
兩人到了栖霞閣,各自在栖霞閣侍婢的伺候下換了寝衣,盥洗完畢,又各自由侍婢領到寝閣,侍婢們臉上帶着暧昧的笑,道了聲請王爺王妃歇息,便帶上門退下了。
床上的帷羅已放下,侍婢們退出前還貼心地将燈架上的燈吹滅,只餘床邊小案上的一盞蓮花燈,微弱的光隐隐透出床帳一角的小銅鴨香熏爐,鴨嘴裏正吐着甜膩的馨香。
良辰美景,佳人在前,本應是個充滿柔情蜜意的春宵,李谏看着步雲夕窈窕的身姿緩緩步向床帷,心裏着實掙紮了一下,最終還是提醒自己,不可耽于情愛。
他尋思着,不如借口自己連日忙于公務,還未好好享用過山上的溫湯,讓她先歇息,自己先去泡個溫湯,等他回來,她多半已睡着了。
“雲笙,我……”
“你也退下吧,我要睡了。”
“……”
她方才說什麽?叫我退下?當我是什麽?這是一位妻子該和丈夫說的話?李谏的臉色有點難看。
步雲夕已緩走向床邊,“這幾日你忙于公務,應還未享用過山上的溫湯吧?聽說這栖霞山上的溫湯浴池是整個骊山最好的,不如你去洗沐一番?對了,浴室裏有供人歇息的胡床,你将就睡一晚吧……”她擡手揭開帳羅,半旋過身,又補了一句,“總比你我在此尴尬相對好些,你說是嗎?”
這就是所謂的心有靈犀?他應慶幸她的通情達理的,可本該由他來說的臺詞被人搶先說了,心裏十分不爽,更何況,他向來未被女人拒絕過,這讓他的自尊心有點受挫。
他忽然不想走了,“溫湯浴再好,也好不過王妃的溫柔鄉,我今晚就在這兒,哪兒也不去。”
步雲夕的手一頓,随即放下帳羅,回身朝他走去,“當真?你可想清楚了?”
“嗯?”眼前女子一步步朝自己走近,袅娜的身子幾乎貼着他,他微微垂下頭,與她四目相對,有些疑惑,也有些意亂情迷,“想清楚什麽?”
她輕笑一聲,眼裏閃爍着狡黠的光,悄聲道:“今晚過後,你我的約法三章可就不作數了。醜話說在前,我是個善妒的女人,你一旦招惹了我,咱倆就再不是人前做戲、人後互不幹涉了,我要天天粘着你,霸占着你,再不允許你有別的女人,什麽昭華閣什麽齊人之福,你想都不要想……”
她吹氣如蘭,一邊說着,一邊伸手扯他的束腰。兩人貼得如此近,他清晰地聞到她身上誘人的體香,她的氣息輕拂着他的臉頰,讓他激起一陣顫栗。有那麽一瞬間他很想把心一橫,把她推倒床上算了。然而她接下來的話,猛地将他剛剛燃起的欲火澆滅了。
“你的子嗣只能由我一人生育……”
他哼了一聲,用力攥住她的手,禁止她進一步的動作,從牙縫裏迸出話來,“你方才說得對,難得來一回骊山,不好好享用這溫湯浴确實說不過去。夜已深,王妃獨自一人……好好歇息吧。”獨自一人四字,加重了語氣。
雖已近子時,但仍未打算歇息的大有人在。
“父親,你明日觐見皇上時,不如直接向皇上闡明來意,你不是說他當年答應過我和飛麟哥哥的婚事嗎?”山腳的一座宮苑裏,藍珠郡主正不甘地向她的父親嗔道:“堂堂天子,怎麽能出爾反爾?”
南诏太子兩手放在背後,正煩躁地踱着步,“你還好說?要不是你任性妄為,得罪了靖王妃,皇上會如此反應嗎?我早打聽過,那位靖王和皇上的關系非比尋常,連太子都得忌他三分,你惹誰不好,非得惹他?”
藍珠懷裏抱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白猴,和那天被小妖殺死的一模一樣,“我哪知道她是靖王妃呀?都怪阿桑,要不是她和那個碧眼妖女吵架,我就不會讓雪球出手傷了王妃。”說着轉身朝另一名侍女道:“青衣,等阿桑的傷好了,把這小賤人賞給儈子手當小妾……”
那叫青衣的侍女大約二十出頭,長了一張圓圓的臉,總是笑眯眯的,讓人聯想到一團和氣四個字,說話也溫聲細語,是藍珠最倚仗的臂膀,“郡主,這個骨節眼,還是暫且別處置她的好。那日的事,已惹得燕王殿下不快,若被他得知您這樣處置阿桑,會落個苛待下人的名聲,只怕燕王殿下對您更有微言。”
南诏太子頓住腳步,“青衣說得對,你如今在長安,定要慎言慎行,切勿再莽撞行事。我看飛麟對你似有不滿,與其我去皇上面前說,還不如你多在飛麟身上多下功夫,他去皇帝那兒說一句,頂我說十句。”
藍珠撅着嘴道:“我有啊,可是……依我看,他對他那位九嬸嬸,好像很不尋常,他心裏若裝着別的女子,我做什麽都是徒勞。”
南诏太子吓了一跳,青衣忙将窗戶掩緊,“郡主請慎言,這裏到底是長安。”
南诏太子簡直恨鐵不成鋼,捏着嗓子低聲道:“我才說什麽來着?剛讓你慎言慎行,你馬上就亂編排,若是讓別人聽到傳到皇帝或靖王那兒,別說你的婚姻大事,長安每年撥給南诏的軍饷補給,怕也黃了。父王問起罪來,我可擔當不起。”
藍珠委屈地咬緊銀牙,南诏太子氣哼哼地跺了跺腳,生氣歸生氣,心裏仍惦記着太子今日送給他的美人,吩咐青衣,“你給我好好看着她,別讓她再闖禍。”
南诏太子前腳一走,藍珠便對青衣道:“我可沒胡說,那天你不在,靖王妃的臉被雪球抓傷了,飛麟哥哥看她的眼神,分明就是……就是情郎看心上人的眼神。”
女人對着自己心怡的男子,總是特別敏感,至少他從來沒用那樣的眼神看過自己,“還有那天來骊山時,同行的人那麽多,他不和我跑馬,不和永嘉跑馬,偏偏要和靖王妃跑馬?不是喜歡她又是什麽?”
青衣無奈地搖了搖頭,“可郡主你也說了,那是靖王妃呀,就算燕王殿下對她有意,又能如何?”
藍珠幽幽看了她一眼,“青衣,你雖比我年長,但還未試過喜歡上一個人吧?你不懂,若是你心裏有了喜歡的人,別的男子就算對你百般讨好,你也不會有半分感動。飛麟哥哥……也是如此吧,他心裏若是裝着靖王妃,又如何再裝得下我?”
青衣側着圓圓的腦袋想了想,“也許是吧,可若是明知那人無論如何也不能和自己在一起,他心裏還是只有她?”
藍珠悶悶不樂地嘆了口氣,抱着小白猴來到窗邊,将剛才青衣掩上的窗棂推開,望向夜色深處高巍的宮垣,“除非那人……死了吧。”
青衣眨了眨眼,似問非問,“或是……玉顏不再?”
藍珠的目光有竟無意沿着重重宮垣往山上望去,“呀,起風了……”
起風了,初秋幹爽的夜風習習吹來,帶來陣陣桂花的清香。浴池離寝閣很近,後頭拐個彎就到了。李谏沿着青石小道一路信步,從這裏可以俯瞰山下高低錯落的宮苑,星星點點的燈火,在寂夜裏延綿,月色淺淡,一重重殿庭,一座座樓閣,白晝間的壯麗和輝煌悉數褪盡,此刻安靜地掩映在森郁的松柏古木下。
今晚負責湯池值夜的小宮監見李谏這個時候過來,頗是意外,忙請示是否喚侍婢過來伺候,李谏說不必,吩咐他把浴巾、澡豆、香粉放好,便讓他退下了。小內侍一退下,李谏便把燭臺上的燈全部吹滅,這才褪下衣物,步入熱氣騰騰的湯池,将身體緩緩沉入水中。
閉上眼,他沉沉舒了口氣,腦中又浮現剛才他離開時,那女子眼中一絲得逞的小得意,等房門關上,他方明白過來,人家不是真的想和他……什麽,不過是以進為退罷了,偏他還一時被唬住了。待回過味來,又不好意思再敲門進去。
狡猾的小狐貍,小花招可真多……他不由莞爾一笑。
雖說之前是為了找借口才來的,但連日辛勞卻是真的,此刻入得水中,頓覺渾身舒泰,四肢百骸仿佛被洗髓過一般。
今晚的風有點大,窗外檐角上的懸玲不時發出叮鈴鈴的清響,催人入眠。
他覺得自己不過小憩了片刻,浴室的門冷不丁被人用力推開,帶入外頭一陣勁風,将擋在湯池和浴室門之間的絹素屏風刮倒在地。雖是初秋,山上入夜後的風已帶着凜冽寒氣,瞬間将一股寒流帶進原本熱氣蒸騰的浴室。
他惱怒地睜開眼,透過氤氲的水氣,只見一個窈窕的身影杵在門口,風将她薄而輕的羅裙揚起,那身影的背後,遠處,有一團詭異的紅暈在不斷閃動,她寬松的袖子和腰間的裙帶也被風吹了起來,整個人似在漫天的紅光中飛舞。
他既疑惑,又生氣,厲聲道:“何人如此莽撞?”
那女子呀地一聲,“原來你還在,快起來,栖霞閣起火了。”
他的瞳孔驀地收縮,原來那團詭異的紅暈是火光,長久以來被掩藏在內心最深處的恐懼瞬間如猛獸掙脫了牢籠,緊緊将他攫住。
方才李谏離開後,步雲夕心裏仍想着阿史那玥寧說的話,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幹脆起身,披了條帔子到廊下倚欄而坐,一邊看天上繁星,一邊想着小妖的事。
一陣清風吹過,将她肩上帔子吹到長廊的另一頭,她忙追了過去,忽見長廊拐角的門窗有火苗竄出。
步雲夕暗道不好,飛快跑了回去,将值夜的侍婢叫醒。正值深夜,宮人多已睡下,兩人分頭去叫人,還好栖霞閣的宮人本就比較少,很快便披衣而出。今晚的山風有點猖狂,就這麽片刻功夫,已是濃煙滾滾火光沖天。步雲夕當即吩咐宮人們往外跑,通知值夜的宿衛救火,以防火勢蔓延殃及山腳其它宮苑。
宮人們要麽驚慌失措,要麽都以為靖王和靖王妃在一起,沒人想到他獨自去了後頭的溫湯浴室,就連步雲夕,也是跑出栖霞閣後才突然想起李谏來。她沒有多想,迅速折返浴室。那名守值的小宮監正靠在門外打盹兒,渾然不知寝閣那邊已起火了,突然被叫醒,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待聽清步雲夕讓他趕緊逃命,一溜煙跑了。
浴室裏黑燈瞎火的,若不是李谏厲聲斥問,步雲夕還以為他已經離開了,見他沒動靜,又道:“外面起火了,就快燒過來了,快走啊!”
還是沒動靜,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