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一禍又生
方稚桐在門外伫足,擡眼望去,珍馐館三字落入眼簾,一如那記憶中的少女,總能不經意間教他驚豔。
方稚桐擡足跨進門去,靜候在大堂裏的招娣忙上前招呼,“客官裏邊請。請問客官幾位?”
“兩位。”方稚桐随着招娣來在靠牆的一張桌子前頭,一幅蒼山暮雨,秋意朦胧的潑墨山水畫挂在牆上。
“兩位請坐。”招娣取了菜單來,輕輕攤開放在桌上,“請先點菜。”
這時有人召喚招娣結賬,招娣走了開去。
奉墨望着招娣高壯的背影,聳了聳眉,“餘家小娘子的丫鬟,倒仿佛比她吃得好似的。”
丫鬟比小姐高壯圓潤,反倒是小姐顯得瘦刮刮的。
方稚桐瞪了奉墨一眼。亦珍所經歷的,放在旁的姑娘家身上,怕是早就被壓垮了。偏偏她一個人,咬牙獨力支撐下來,如何還能胖得起來?
奉墨做了個“小的說錯了”的表情。
方稚桐輕輕翻開珍馐館的菜單,從中仿佛能看得亦珍的全情投入與勤勉努力。
這世上,放着享受榮華富貴的捷徑不走,願意一手落腳,胼手胝足,自食其力的女子,不是沒有,卻少之又少,因此顯得彌足珍貴。其他的,便像是他屋裏的奉池,一門心思想與他為妾,好從此享受富貴,不必再伺候人。
奉池并沒有錯,追求富貴,本就是人之常情。只是,他不喜歡這樣的女子罷了。
這時招娣返回桌前,手裏執本小冊子,拿着後頭裹了油紙,只露出前頭一點點尖角的黛條,詢問:“兩位客官想吃點什麽?”
方稚桐指着菜單,點了兩個冷菜,兩個熱炒,一個湯,另點了二色點心。
招娣複述了一遍,送上熱茶與兩小碟兒冷碟兒,便帶着小冊子,往後頭廚房去了。
“小姐,三號桌一份兒桂花糖藕,一份兒涼拌鴨脯絲兒……”招娣将點菜的的單子從小冊子上撕小來,交到亦珍手裏,又壓低了聲音道,“是方少爺主仆。”
亦珍先是一愣,随後心裏泛上一點難以言喻的歡喜,又即刻強壓了下去,揮揮手叫招娣回外頭大堂照應,自己與湯媽媽在後廚烹制菜肴。
湯媽媽拿幹淨筷子夾了一截兒桂花糖藕出來,在專切熟菜的砧板上頭切成一樣厚薄的薄片,盛在細瓷荷葉盤裏,然後拿杓子舀了一杓濃稠甜蜜的桂花糖汁澆在糖藕上頭。又取了熏好待用的鴨脯,撕成細細的絲兒,撒上白芝麻,香蔥末兒,與各色調料,最後淋上一勺花椒油,拌勻了盛在盤子裏,一并裝在托盤中遞出廚房去,由招娣端到方稚桐桌上。
奉墨老遠便聞見涼拌鴨脯絲兒的香味,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少爺,小的原還不覺得,可這一聞見味兒,忽然便餓了。”
等菜吃到嘴裏,桂花糖藕也還罷了,單說這涼拌鴨脯絲兒,那股子芝麻香蔥與花椒油混在一處的香味,在齒頰間說不出的好吃,簡直教人恨不能連舌頭都一并吞下去。
兩主仆正用飯用得身心愉悅,倏忽打外頭來了個形容猥瑣的矮瘦男子,先探頭探腦往食鋪裏瞅了一眼,見有三兩桌客人,看起來俱是斯文有禮的,并無衙役班頭,這才一擡腳進了食鋪。
進得大堂,這矮瘦子也不理招娣的招呼,先大搖大擺地在堂間兒裏四處搖頭晃腦地看了看,一副品評估量的模樣,随後慢慢走到帳臺跟前,對着帳臺內的湯伯道:“你們東家呢?喊你們東家出來!”
湯伯見此人面相不善,進門來氣勢洶洶,便有些不喜,卻不好露在面子上,這時聽他一問,只賠笑道:“不知客官有什麽事?與小老兒說也是一樣的。”
那矮瘦子将一雙吊梢眼一豎,尖了嗓子道:“你這老貨!打量大爺不知道你不過是個奴才麽?!這事兒是你這老東西能做得了主的麽?!趕緊去把你家東家叫出來,若是怠慢了大爺,往後沒你的好果子吃!”
竟是一副杵倔橫喪的腔調。
方稚桐聽得眉頭一皺,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筷子。
另兩桌客人看有人上門尋事,不想留在是非之地,忙結帳走了。
矮瘦子眼角餘光瞥見只餘方稚桐主仆仍在店中,也不懼他,只管大咧咧一撩袍子,大馬金刀地坐在店裏,将二郎腿一翹,“還愣着做什麽?當心惹惱了大爺,叫你這老東西吃不了兜着走!”
招娣在大堂與後堂之間的小門處站着,一見這情勢,便一轉身挑了簾子進了後堂,來在廚房裏,招手将湯媽媽叫到一邊。
湯媽媽将摘了一半的銀芽放下,濕漉漉的手在圍裙上蹭了兩蹭,走到招娣跟前,打趣,“可是在外頭站得累了,換媽媽出去替你站一會兒?”
招娣在湯媽媽耳邊輕輕道:“外頭來了個矮瘦子鬧事,吵着要見東家。”
湯媽媽胖胖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安,朝後瞄了一眼正在調制梅汁的亦珍,見小姐并不曾注意自己和招娣,便摘了身上的圍裙,挂在廚房門旁釘着的一排挂鈎上,随後與招娣一道出了廚房,來在前頭鋪子裏。
招娣将坐在帳臺前頭的猥瑣矮瘦子指給湯媽媽看,耳語道,“就是他。”
湯媽媽遙遙看去,只見那人一頭烏蘇油膩的頭發,帶着一頂嶄新的襥頭,穿一套九成新的赭色地子織卍字不到頭暗花緞子盤領衣,翹着腳露出下頭一條深藍色的罩褲,以及一雙舊薄底四縫皂靴,顯得極不搭調。
湯媽媽眯了眯眼,待瞧仔細了,不由得暗道一聲不好。
這厮湯媽媽買菜時曾經見過,乃是縣裏出了名的潑皮吳老二,頂會胡攪蠻纏撒潑打滾,一向是為非作歹敲竹杠的貨色。前幾年因敲竹杠不成傷了人,大抵是逃到外縣去了,銷聲匿跡了好一陣子。
怎麽這一露面就往珍馐館來了?湯媽媽心中起疑,慢慢走到那矮瘦潑皮跟前,“這位客官,不知您尋東家何事?”
吳老二見來的是個胖墩墩的婆子,拿吊梢眼上上下下來回睃了湯媽媽兩眼,打鼻孔裏哼了一聲,“你們這兩個老東西,打量大爺不知道你們東家是誰怎麽地?一個兩個在大爺跟前沖管事的,我呸!也不瞧瞧大爺是誰?!趕緊去把你們東家叫出來見本大爺,不然大爺叫你們好看!”
方稚桐看不下眼去,不顧奉墨再三阻攔,一叩桌面,出聲道:“這位仁兄,何事如此咄咄逼人?”
潑皮吳老二見有人出聲,心中暗惱,待轉眼一見方稚桐主仆的穿着打扮,疑心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因前幾年也是無意間得罪了哪家少爺,打傷了人,這才被告了官,是以心中微微忌憚。然則想起自己此來的目的,卻又不甘心就這麽放棄,遂站起身,朝方稚桐點頭哈腰,“這位少爺有所不知,小的實在是心中氣不過,既然少爺您在,還請您評評理。”
說着假意抹了抹眼角,言道自己前幾年在外謀生,無意間遇見了陶家公子,與陶公子成為至交。陶公子這兩年發達了,便有心想将雙親接去京城享福,遂立了契書與他,叫他帶回鄉來,一方面當面勸二老進京,一方面也叫陶家二老将鋪面房子賣于他。
“誰知小人路上病了一場,耽擱了些時日,等回到縣裏,這陶家的房子鋪子都叫人買下了!小人氣不過。這買賣房屋,需得問帳,才能到衙門裏立契存證。這家人家必然是沒有陶公子簽字同意的,這買賣不能作數!”
吳老二說到最後,提高了嗓音,“小人是來要回這鋪面房子的!”
方稚桐聽得微微蹙眉,見吳老二說完了,沉吟片刻,對他道:“陶公子的手書,可否拿來一看?”
吳老二一聽,戒備地看着他,吊梢眼滴溜溜轉了幾轉。
方稚桐輕輕一笑,“怎麽,還擔心少爺會怎麽了你不成?不過是看看你的契書罷了。”
吳老二心想,叫那兩個老貨無話可說也是好的,遂從胸.口摸了張折得四四方方的紙出來,交到方稚桐手裏,“這位少爺請看。”
方稚桐接過吳老二遞來的契書,仔細地展開來,執了一上一下兩角,從頭到尾細細讀了。其上大意無非是托來人帶信與雙親,請雙親往京中團聚,家中屋舍可賣于來人雲雲,最下頭是年月日,落款陶信年。
這契書乍一看倒并無不妥,找不出什麽破綻。
“看好了沒有?!”吳老二扯着嗓子問。
方稚桐伸手将契書還給吳老二,他趕緊一把奪過,折好了重新塞回懷裏,“這位少爺您可看清楚了罷?不是小人無理取鬧,實在是小人咽不下這口氣!所以小人才來尋他們東家,要将鋪子房子拿回來。”
方稚桐叩一叩桌面,瞥見後頭湯伯湯媽媽俱是一臉緊張表情,微微一笑,“雖然有契書在手,亦不過是你一面之辭罷了,總不能單憑你手裏的一紙契書,就叫人家經營得好好的館子收起來罷?”
吳老二将脖子一梗,“這小人管不着!”
方稚桐不欲他在亦珍店中停留太久,撫唇片刻道,“這位仁兄若信得過在下,弗如過幾日再來?先叫他們稍後将此事轉告東家,待東家有了計較,再與仁兄商洽,仁兄以為如何?”
“幾日?”吳老二一橫吊梢眼,“小人可等不了幾日!兩日!多一日也不成!若過了兩日不給小人一個答複,小人便拿了契書告官去!”
“好,兩日便兩日。”方稚桐微微蹙了蹙眉,道。
“反正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廟,大爺也不怕他們跑了!”吳老二哼着小曲兒,吊兒郎當地出了珍馐館,徑自去了。
方稚桐向奉墨使個眼色,奉墨便銜命,微微貓腰,出門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