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君月我星
冬日裏,碼頭就顯得恬靜。大小的船拴在岸邊,桅杆瘦高地杵着,長的長短的短,風一吹,仿佛池塘子裏的殘荷。
船沒有事做,人也沒有事做。小麻雀原在慈城碼頭的拉船處做零工,現下也閑。他托元吉的福,穿的衣服較之從前體面,加之腦子靈,年末到處做做庫房活計,一來二去,沒有壞過事,勉強養活自己。
元吉成為警官以來,回了家總是認真地吃飯,而後倒頭就要睡。且自打小麻雀不知從哪裏撿回了一只黃白雜毛的貓,這貓總在飯桌邊溜達,他的飯只得越吃越快:倘若不吃快一些,這貓上桌來,他又不忍心打下去,沒完沒了。
小麻雀有時好容易和他講得上話,他話裏話外全沒有自己的事情:譬如喬涴仙勇闖夏家府啦,譬如喬涴仙智鬥貨運處啦,譬如喬涴仙的生意總算理出了一些眉目啦,諸如此類。
小麻雀喝了幾根面條,在日久的聆聽中悟出了道理:“元吉哥,你真是喜歡他!”
元吉打哈哈:“哪兒啊?”他恐怕小麻雀又要發表驚人言論:“你這個、你小孩子家,瞎講也不行。”
小麻雀仰頭呼嚕湯:“他又不壞,幫元吉哥這麽多的忙,我也喜歡他呀!”
元吉替喬涴仙挨了兩句誇,立時就露了狗尾巴,嘿嘿地笑:“那沒法兒,他是招人喜歡嘛!”
貓在元吉的腿邊躍躍欲試,要跳。元吉騰一只手出來,扶了貓肚子,将它架上了桌,順道指着這貓的鼻子:
“小喬,別鬧啊小喬!讓我好好兒吃飯!”
城南的劉大師,作為喬涴仙一直以來依仗的雕刻名師,近來很煩惱。
喬涴仙從前與他君子之交淡如水,是以劉大師曾盛贊喬涴仙有佛性,八風不動,目前看來是扯蛋。
劉大師客廳裏頭左右兩把太師椅,現下已經移開了一把:喬涴仙每日都要按時來造訪,需給他騰出位置。喬涴仙這人,不擰則已,一擰驚人。從前養尊處優出病氣,現下要緊辦事,反倒渾身上下都好使了。
他造訪的理由并不複雜:邀請劉大師與其進行長期的密切合作,雕三教九流的木頭像。
劉大師順嘴一應:“喬老板,我順道給您府上多刻幾尊?”
往前喬涴仙聽了這話,總要喜不自勝,誰知喬涴仙看了他一眼,卻将話支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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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慈城的倉庫建造好了,明年就漸漸賣去南邦,”喬涴仙畏寒,戴手套不說,穿了個黑的皮面襖,脖子上圍了一圈兒白貂,這貂毛未得到很好的保養,流向雜亂,反倒将喬涴仙烘托出了一些無畏氣概:“亨必抵、紮倫望兩個碼頭,我也在籌謀。到立夏,第一船就能賣出去。屆時我與劉大師再分成,”喬涴仙一仰頭:“就按大師的意思,我暫時只抽一些辛苦費。”
劉大師一下一下地旋茶杯蓋,心說總是跑不了:“怎麽非得賣去南邦呢?”
“南邦的人信這一套。愈是貴,愈是要,顯得他們心誠。”
喬涴仙聲音輕,劉大師擡眼一看,忽而覺得眼前這人笑容陰恻,忙将話岔開了:“是,南邦的碼頭也松散,是好談一些……”
喬涴仙出得劉府,事情談了大半,不急着回家。他今日單有個司機,在對街等待他,至于老錢:老錢在家閉門思過,思為什麽不要半夜給喬涴仙端牛奶。
喬涴仙想起這茬,好笑多于好氣,彼時元吉聽見門響,從床上騰空而起,好似警署裏吹集結號令,飛身穿靴子撿帽子,順道勒緊了皮帶:“老錢,就來了!”語罷俯下身對着喬涴仙的額頭猛叭了一嘴,就去開門了。
喬涴仙停在劉府門前,手不自覺地就撫去額頭。恰在此時,正對着喬涴仙的街上竄出了一只貓。這貓黃白雜色,瞧着瘦,身上毛給自己舔得井井有條,一點兒不髒。喬涴仙低頭看它,它仰頭看喬涴仙,眼睛褐而圓。
喬涴仙學貓叫,貓沒叫。它略過喬涴仙,往他身後的巷子裏頭去了。喬涴仙目前不至于跟貓怄氣:“你媽的……”扭頭去看,這貓往巷子尾去,巷子尾站了個小孩兒。
喬涴仙猛然一看,幾乎要認不出來這只麻雀。長得高了,臉上卻還顯得幼稚局促,他走近來:”是喬老爺呀?“
喬涴仙先看到他外頭這件薄襖,顯然是元吉的,語氣不自覺地就緩下來:“怎麽在這裏?”
小麻雀抱着貓,畏手畏腳:“我在這裏的庫房幫忙,賬沒算完……”他從懷裏掏出個油紙,裏頭是點殘羹剩菜,托出來,給貓喂了。
喬涴仙看着貓伸爪子撥了撥油紙,給撥下去了一半兒:“你還能算賬?”
小麻雀将油紙擡高:“是,銅人巷子有個算術先生,他好心,教的我打算盤,要、要是不難,就能算。”
喬涴仙擡着眉毛,一颔首:“哪來的貓?”
小麻雀腼腆地笑:“我撿的,總跟着我,元吉哥很喜歡,就留下了。”
他媽的這貓愛答不理,給飯不吃,什麽臭德行?這有什麽可喜歡的?
喬涴仙按着沒說。
巷子裏沒橫風,唯獨有貓爬上爬下,戚戚擦擦的聲音。小麻雀觑着喬涴仙,聲音細小:“喬、喬老爺,元吉哥總是提起你。”
喬涴仙斜倚在輪椅上的,這會兒屁股不易察覺地挪了挪,一手将臉撐起來:“他呀?”
小麻雀不曉得怎麽,臉上發熱:“元吉哥,他、他是這樣,念誰的好,就總是念。”
喬涴仙想打聽打聽元吉念了什麽好,又不好意思問,最終不鹹不淡,哼了兩聲。
油紙裏包的飯稀稀落落,要吃完了。小麻雀收了油紙,将貓放下去,這貓于是繞着他的褲腿,背來回地磨蹭。
喬涴仙看他凍得打了個哆嗦,幹脆脫了手套,遞給小麻雀:“早點兒回家去吧。不差這麽一點兒賬算,有用得着你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