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扇底風
喬涴仙第二天就看見了。
這天下午,要說實在很不湊巧。他是想透個氣的,他尋常透氣的去處是二層樓的窗戶,然而他今天忌諱這個地方,繞到茶水房旁邊,對着背街的窗戶去了。
背街道窄人稀,又不常見光,灰磚積雨水,雨水生綠苔。這種景象陰柔,容易叫人想起一些平生憾事。喬涴仙開着窗戶,很快就憾上了。
他從前讀的那些詩,如今就都反了潮,一句句漫上來,什麽佳人斜倚合江樓,什麽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
“像個大馬猴!我出門時候,我先生那臉老長一個,不得了,擺譜!”
這聲音清脆,由遠及近,喬涴仙看下去的時候,人力車的輪軋過石板磚,只有一方綴了蕾絲的手帕,飄在扶手外,淺浪一樣地翻。
車夫的肩膀寬闊,後背結實,聲音在兩堵牆之間一邊旋繞,一邊遠去了:“太太,別哄我笑,我沒力氣啦!”
管家後知後覺,好像不知從哪一日開始,喬涴仙再也不過問堂會的事情了。錢有方自覺打理好了堂會舉辦的大小事宜,然而眼下臨近日子,還有問題要找他親自定下來:“老爺,還是給您擺個主座兒啊?正朝着臺子,開演前講個話,好不好?”
喬涴仙近來茶飯蕭瑟,面色略有一些晦暗:“不必了。”講話露臉,對于喬涴仙來講已經沒有什麽吸引:“我也看不了多久,不用特意辟一處我的位置。”
他語畢,在輪椅上陷下去,下巴颌就消瘦地抵住手心:
“哪裏有我的位置呢?我有這張椅子就行了。”
這話顯然另有所指,錢有方張着嘴,趕緊另起了話頭:“老爺,這個,浦少爺惦記您呢!給您寫了信,我收書房裏去了,看看去呀?”
喬涴仙的眼皮稍擡起來,吸一口氣:“來來往往,也只唯獨雪英還記着我。你推我去看。”
錢有方心裏謝過這個浦少爺,連忙就給喬涴仙推去了。
慈城的戲臺設得離喬宅約有一條街。攢山的琉璃瓦頂,四五尺高的臺子,上書四字牌匾:鏡觀喜世。這地方如今經由老錢一忙活點綴,張燈結彩,顯得熱鬧。
下午四點多開的場,老錢按喬涴仙的意思,到得晚了些時候,戲臺子前就已然滿滿當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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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涴仙落在最末,看向戲臺,在眼裏不過一方手帕大小。
他擡起手,示意錢有方側耳:“最前頭坐的是誰?”
錢有方掰手指:“老譚家,張司長,還有姓夏的——”錢有方不由自主地一頓。
喬涴仙看着老錢,老錢也看着他。錢有方最怕如此看着喬涴仙的眼睛,這眼睛與喬涴仙的脾性相當不符,水漣漣地一眨,就要将錢有方悄摸藏的事情全眨出來。
喬涴仙心知肚明,慢慢地側過臉去:“夏府不是為着碼頭的事,不肯來嗎?又來了?”
錢有方縮着脖子:“是啊,說是要和老爺你講講話呢……”話音就淹沒了。淹沒的原因無他:小夢蝶上臺來了。
喬涴仙一向懶得搭理夏府。他坐在這裏望小夢蝶,如望一只美麗蠶蛹,光曉得美麗,但是什麽也看不清楚。
喬涴仙見着臺上的一團紅彩分開來,成了個“大”字,一會兒又換個形式,好似圓潤的一個棗。
錢有方試探:“我推您去看看啊?”
喬涴仙不語。他在巨浪人聲中看向臺上柔若無骨,變幻莫測的小夢蝶,忽而覺得有些百無聊賴。
他好像沒有那麽想看她了。
喬涴仙在長久的人聲嘈雜中抽離出去,反倒靜默地想起一些事情:他請小夢蝶,本就不是為了自己看。
思及至此,他覺得煩悶:“走吧。不看了。”
他的輪椅很快轉了向,背朝着臺子遠去了。喬涴仙發覺老錢走得比平時快,愈走愈快,到最終,有點兒跑的意思了:“怎麽,錢有方,你急什麽?”
他兩個穿過了橫街,直往轎車的方向去,然而正到着車頭,忽而一轉了向,進了巷子。
喬涴仙在輪椅上颠簸得厲害:“錢有方,你昏了頭了?錢有方!”
喬涴仙猛地拍了扶手,回頭一看:
元吉朝着他,将一根食指挨着嘴唇,笑模笑樣地呲牙:
“噓——!”
喬涴仙的喉嚨頓時堵了住,眼睛随之左右地一顫:“你、你……”
元吉的手心摸着他的脖子,朗聲笑起來:“朝前頭看吧!當心跌了!”
約到了巷子裏的半截處,喬涴仙終于停下來了。
他抓緊了兩把扶手,方才元吉推着他跑,也不知累的誰,他的面上倒是不由分說,先赤紅地發熱起來。
“你、你,你媽的——”
他猛地扭過頭,話音還未對着元吉,然而元吉已經松了手,走到他的面前,先蹲下來了。他仰頭看喬涴仙,額心滴一顆汗,滾到他的眉目間,顯得光亮閃爍。
喬涴仙直看着這滴汗劃過元吉的鼻梁,才記起自己是該大發雷霆的。他捏起個白拳頭,忘了落下去。
元吉看他又斷了弦,順道就将他的手拉過來,喜笑顏開了:“別揍我,我找老錢借了你一會兒,你可別生我的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