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職][喻黃傘修]勇士與龍

第2章 ☆、(1)

黃少天躺在客房松軟的床上。葉修說老魏睡着了，他最好也趁這個時間休息一下。可是黃少天根本無法閉上眼睛。閉上眼睛，藍雨、老魏、喻文州這些人的臉反複出現，老魏忽而是人的模樣，然後轉眼又變成了龍的樣子。喻文州還是溫和的笑着，那雙眼睛像是最寬容的大海，他向他走來，黃少天對他伸出手，想去擁抱他——這個時候他極為思念喻文州。可是這個時候喻文州也變成了一條龍，他張開血盆大口，向黃少天襲來——

一時間，喻文州早晨的躲閃、故意把他派到這裏來、以及葉修話裏話外的種種暗示，全都清楚地指向一個事實。

黃少天皺眉，他像是被放置到砧板上的魚，已經知道死期，還想着再掙紮一下。葉修他的朋友，魏老大對他如兄，他們的真實身份并不代表什麽，他還會如之前那樣對他們。但是喻文州不一樣。

喻文州是被魏琛不知道從何處帶來的。魏琛把喻文州介紹給黃少天，說這是他未來的搭檔。黃少天開始是不服的。作為巫師，喻文州太慢了，別人念個咒語是十幾秒的事情，而喻文州需要半分鐘。衆所周知，大陸上最快的莫過于黃少天的劍。剛開始他對喻文州的态度稱不上好，但是喻文州從沒有怪過他。黃少天後來才明白一個道理，欠下的都是要償還的。他對喻文州的冷淡無理，有一天會乘以百倍用另一種方式償還。之後，喻文州逐漸向他展示了自己的過人之處，讓他心悅誠服。最後魏琛把隊長的位置交給喻文州而非黃少天，他也沒有異議。他也覺得這是最好的安排。

現在黃少天回憶這段，總覺得自己是被馴服的那方。馴服。他說不好自己為什麽會用這麽詞，但事實确實如此。喻文州身上有一種特質，或者他對黃少天下了什麽詛咒，他可以輕易地讓黃少天意亂情迷。

黃少天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喜歡上喻文州，他甚至還沒認清自己的心情就急沖沖地向喻文州示愛。他以為按照喻文州以往對他的态度來看，喻文州不會拒絕他。除了在戰場和藍雨的事情上，喻文州很少拒絕黃少天。但他沒想到的是，喻文州這次卻很冷淡地拒絕他。黃少天很失落，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甚至開始想是不是自己會錯意了，喻文州對自己無微不至的關懷、他送自己的禮物，這些興許只是喻文州在表示友愛。

然而在黃少天的字典裏，并沒有放棄兩個字。他像只越挫越勇的獅子，潛伏在喻文州周圍，然後等喻文州稍稍懈怠的時候，就上去騷擾他。喻文州的冷淡會傷到他，但是過一會他又把這些事情放到腦後了。

——他成功了。

他用了兩年的時間，終于讓喻文州接受他。經歷過汗水澆灌的玫瑰更加芬芳，沒有比這更好的了。偶爾，只是偶爾他們之間還是有些小摩擦。比如幾天前，喻文州提議黃少天養個戰寵。黃少天有些抵觸。究其原因，大概是之前養龍的失敗經驗，還有對未來的擔憂。養個寵物是個一輩子的事情，他現在還沒有準備對另一條生命負責。喻文州嘴上說理解了，但黃少天看得出來他并不高興。最後黃少天後退一步，同意養個戰寵，還邀請喻文州同他一起去寵物市場轉轉。

這次明顯的求和舉動沒有成功，喻文州幾乎是有目的的，讓黃少天來到這裏。他想讓黃少天知道什麽。可問題是，黃少天一點也不想接受這些。

晚飯的時候，蘇沐橙通知他，老魏已經醒了，要求見他。黃少天揉了揉臉，抓着自己的冰雨劍，昂首挺胸走下樓梯。這一次他去了幾個小時。等到月色正濃的時候，他出來了，敲開了葉修卧室的門。黃少天臉上的表情有些沉重，看見葉修他還笑了笑：“我總算知道你們為什麽選我來了。”

葉修點了點頭，黃少天自嘲道：“因為我話多呀。你确定要現在聽嗎？這件事說起來可就話長了。”

“那就慢慢說。”葉修坐着，雙腿重疊翹起，給自己又點燃了一根煙，不緊不慢地說。

“那就從蘇沐秋開始說起吧。”

蘇沐秋蹲着，面前是一張防火防水防拉扯超耐用的一張暴龍皮，摩擦得锃锃發亮。在龍皮上面有龍角、劍、矛等武器，還有皮甲、腰帶等護具。正午得太陽有些刺眼，于是他眯着眼睛。突然，有一個身影替他遮住了日光，接着一雙修長的手拿起上面的一雙手套。

“老板，多少錢？”

蘇沐秋伸出舌頭舔舔幹裂的嘴唇，邊說邊比劃：“才十個金幣，價錢公道童嫂無欺。上好的蜥蜴龍皮制作的，一級防水，超級結實耐用，如果一年內出問題可以找我，包退包換包修理。”

他半擡起頭，看見一個年紀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瘦高，叼着一根煙，臉色蒼白了些但還能看出原本英俊清秀的輪廓，眼珠極黑，滴溜溜地轉，一看就非善茬。

非善茬說：“包退包換包修理是吧？好，老板你最好說話算話。這個手套我要了。”

蘇沐秋從他手裏接過十枚金幣，接觸的時候手指不經意接觸到非善茬細細白白的手腕和漂亮到過分的手指，心裏湧起不詳的預感。

一個星期後，非善茬再次出現在蘇沐秋面前。

蘇沐秋本來精神狀态就不太好，困得只打哈欠。昨天又到了龍出沒的時候，他加了個野生的屠龍小隊，誰知道裏面有個極能坑隊友的法師，逼得蘇沐秋一個人當兩個人用，費了好半天力氣才把一只噴火龍殺死。分配戰利品的時候他毫不猶豫要了最寶貴的龍心，外加龍指甲和龍翅膀等珍貴部分，等到回家再把這些加工成裝備，天已經大亮了，加上要趕來這裏擺攤，根本沒怎麽休息。

非善茬把破破爛爛的龍手套扔到蘇沐秋的攤子上：“老板，你看怎麽辦吧。”

蘇沐秋暗暗翻了個白眼，蜥蜴龍皮極其柔軟也極其耐勞，耐久度99999，蘇沐秋用的原料都是貨真價實，但也架不住上趕着來碰瓷的。

“哦，壞了啊。對不住啊，我這邊給你換一個新的。”

蘇沐秋擠出個笑容，非善茬掂量着手中的嶄新的龍皮手套，笑着說：“老板這點還不錯，說話算話。”

蘇沐秋想大爺你快走吧，別擋了我其他生意。這蜥蜴龍皮再結實也是針對清潔阿姨來說的，掃掃地擦擦窗戶還行，你拿它泡在龍唾液裏，沒化成渣渣已經很好了好麽。

非善茬極其無恥地說：“老板，你得賠我精神損失費吧。你看這手套的質量，當時要不是我發現得早——”

“你要多少？”

“五個金幣。”

蘇沐秋咬咬牙，在和這個人拼了和委屈求全中最後還是沒出息的選擇委屈求全，默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從袋子裏掏出五枚金幣給非善茬。

非善茬眼睛亮亮的，笑得很是欠扁：“老板，你這服務态度還不錯。要是太貨不對板，我還會再來的。”

蘇沐秋想你要是下回再敢來我一定跟你拼了。不要命的難道還會怕了不要臉的不成。

哪知道這不只是個不要臉的還是個不要命的。晚上蘇沐秋前往郊外打算加個野隊屠龍的時候，竟然在街角酒吧裏看見了非善茬。再一問，聽說他是個新來的，也不知道什麽背景，叫葉秋。冥冥之中自有倒黴的天意，葉秋偏偏就這個時候回頭了，兩個人視線凝成一條線，噼裏啪啦噼裏啪啦。葉秋看着蘇沐秋的眼神就跟蘇沐秋看見錢的眼神一樣，猶如黑暗的夜空點亮了一顆星，蘇沐秋腦中警鈴大響，然而還來不及腳底抹油，葉秋已經閃了過來，握住蘇沐秋的手，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哎呀這不是老板嗎？雖然貨質量不好但是老板做生意的态度很好嘛，老板也來屠龍賺外快？有隊了嗎？不如就和我一隊吧？”

蘇沐秋看着葉秋手上自家的手套，惡向膽邊生，也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好啊。”

蘇沐秋本來是想給葉秋一個下馬威，叫他知道自己也是個不好惹的人物，別太得寸進尺了。葉修想的和他差不多，也差得挺遠。他偶爾良心發現，雖然蘇沐秋看起來挺好欺負，也不想太過分，本來打算在這次屠龍中把蘇沐秋的錢用戰利品的方法還回去，可誰知——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兩個人合力幹掉了一只幼龍後，看着對方的眼神都有點不對勁。是有心要試探對方的實力，屠得龍越來越多，漸漸往地底深處前進，遇見的魔龍等級也越來越高，而對方的實力也越來越深不可測。

天即拂曉，魔龍的屍體會在陽光下化為灰燼。蘇沐秋首先停止了這次無意義的較量，從腰上解下一個袋子，拿出一柄銀色的小刀，蹲在魔龍身邊就開始開膛破肚，把收割好的器官放在牛胃做成的袋子裏。葉秋站在那裏，抱着雙臂，實在受不了龍血的腥臭味，捏着鼻子躲了半天。他擺了個極為風騷的姿勢，等了一會卻發現對方根本無視自己，只好又蹲在蘇沐秋身邊。蘇沐秋掃他一眼，道：“還不快幫忙？”

葉修想了想，羞澀道：“怪髒的。”

蘇沐秋手上沾的都是龍血，身上的衣物在剛才的打鬥裏也好不了多少，狼狽至極，月光下唯有一張臉白白淨淨，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晶亮晶亮。葉修看着那眼睛，突然覺得口幹舌燥。蘇沐秋挑眉冷笑道：“你飯都吃不上了，考慮得倒挺多。”

葉修道：“我幫你打了這麽多——”

蘇沐秋擺手道：“少廢話，幫不幫忙？”

葉修幫蘇沐秋在天亮前處理好一幹屍體後，随蘇沐秋一同回家。蘇沐秋住得房子不大，十分對不起他口袋裏各種原材料，但勝在小巧整潔，各種東西應有盡有。蘇沐秋家裏除了他還有一個妹妹，妹妹這個時間已經睡覺了，他在路上就囑咐葉修到家後動作小聲些。等到兩個人回家後，蘇沐秋下廚給兩個人做了些吃的，等葉修吃完後，蘇沐秋又把狼藉收拾了一番。

葉修眼睛看着蘇沐秋，蘇沐秋不理他，把自己的事情做完才坐到葉修面前，敲了敲桌子：“住我這兒吧。”

葉修笑：“你讓我住我就住，那我多沒面子啊。”

蘇沐秋白他一眼：“沒工資，只管飯，晚上我們一起去屠龍，東西我七你三，幹不幹？”

“活幹的一樣多憑什麽你七我三，你奸商啊！”

蘇沐秋說：“管住。”

葉修氣勢弱了一些：“那你也太奸商了——”

蘇沐秋擡起眼皮：“管吃。”

葉修想了想，欣然同意。葉修本人認為這件事出于美麗的偶然，上天的安排。但根據他所撰寫的論文，很容易就能看出來，葉修這麽做是出于本能。龍喜歡那些強大而美麗的人，他們喜歡馴服這些勇士，或者被這些勇士馴服。葉修當時是什麽狀态呢？他剛從家裏逃出來，身上沒有錢，一路走一路飄，還要處理那些找他麻煩的刺客。而蘇沐秋長得對他的胃口，實力又不弱，又可以給他提供一個庇護所，他沒理由拒絕。

蘇沐秋晚上是一個技術不錯的獵人，白天是一個擺攤的小販。按照他得到的戰利品和擺攤的收入來算，他本不應該這麽窮。葉修很快就知道答案了。在狹小的房間裏，壁爐旁邊有一個梯子，直通地下。那是蘇沐秋的秘密基地，裏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稀奇古怪的材料。葉修搖頭嘆道：“這裏面随便拿出個東西出去賣，你都能住上比這大上十倍的房子。”

蘇沐秋從一堆狼藉中擡起頭：“庸俗啊，太庸俗了。你就不能有點追求？”他從一堆武器裏挑出一個，扔給葉修：“試試看手感如何。”

那是一柄銀色的戰矛。葉修挑起眉，笑容有些玩味：“哎呦，不得了，這可是個銀武？看來蘇老板真人不露相啊。”

“随便做做，沒想到成功了。”蘇沐秋故意淡淡地說，但眼神完全出賣了他。他的眼睛晶亮晶亮，讓葉修想起某種珍貴的寶石。

“為什麽是戰矛？”葉修明知故問。

“送給你。”蘇老板大手一揮。

蘇沐秋想了想，再加上一句：“就當你這段時間工錢。”

葉修嗤笑：“蘇老板真記仇——這個禮物真貴重，不過我收下了。”

葉修就算之前再十指不沾陽春水，也知道這柄銀武的價值。橙裝已經可以獨領風騷，銀武是什麽概念？這已經不是用錢可以衡量的價值了。但再貴重的禮物葉修都敢收下。這世上有什麽是葉修不敢做的？葉修握着手裏的銀武想，這柄武器和蘇沐秋這個名字，注定會響徹整個聯盟大陸。這個聯盟邊境的小鎮不會是他的歸宿，他将會成為最勇敢的戰士。

他會殺掉最兇狠的龍。

蘇沐秋拍着他的肩膀說：“我打算再做個武器，唔，大概是一把傘的形狀，最近咱們就辛苦點，到時候咱們——”葉修側過頭去看他，發現他的眼睛會發光。葉修的心裏又癢癢的。他想用嘴唇摸摸那雙眼睛。

蘇沐秋是一個出色的屠龍高手，并不只依賴于他的技術。他對魔龍有一種奇怪的吸引力。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魔龍喜歡亮晶晶的東西，其實他們還喜歡亮晶晶的人。就連高等魔龍葉修也不例外。

一開始葉修刻意麻痹自己，他安慰自己一切都沒什麽關系，他只是有點喜歡蘇沐秋，才會一直留在他的身邊。直到他接受蘇沐秋的禮物，他才感覺到有什麽不對勁，這已經不僅僅是個禮物了，不僅他自己要完蛋，蘇沐秋也會完蛋。他還是過于自負，覺得自己能處理好一切事情——直到葉秋出現。

葉秋是他的雙胞胎弟弟。葉家有魔龍的血統，數代下來，早已進化成正常的人類，他卻倒黴地返祖成魔龍，弟弟比他命好，是個正常人類。葉修十七歲生日知道這個晴天霹靂，然後毅然決然選擇離家出走。他不認為自己會變得越來越偏執瘋狂，最後成為一頭毫無理智的怪物。他會好好活下來的。他會按照自己的方式活下來。

自從葉修離家出走，葉秋就一直在找他。一開始他派出了不少刺客，半路上都被幹掉了。後來他失去了葉修的消息。直到最近，他在從衆多蛛絲馬跡中找到葉修的蹤跡。

蘇沐秋一眼就分辨出了葉秋，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

“去喝一杯？我請客。”

葉秋笑眯眯得答應了。

葉秋說：“我哥哥給你添麻煩了吧。”

蘇沐秋說：“還好，還好。”

葉秋接着說：“其實我這次是來接他回去的，但看見他的飼主是你——我覺得希望不大。一看你就知道你把我哥照顧得不錯。我猜他被你養胖了。”

蘇沐秋裝作沒聽懂飼主這個詞，謙虛道：“哪裏，哪裏。”

後來葉修睡飽了打算來接蘇沐秋的班，太陽地下看見一個頂着自己的臉的少年和蘇沐秋有說有笑，說不出得怪異，說不出得炸眼。葉修在遠處就咳了咳。沒人理他。他又走了幾步路，雙手放在嘴邊咳了咳，沒人理他。最後葉修極為不爽抱着雙臂站在葉秋旁邊，指了指自己：“蘇老板，你是不是要看眼睛了。”

蘇沐秋還沒說話，葉秋眨眨眼睛：“有時候我真羨慕混蛋哥哥的運氣。”

葉修看他一眼，葉秋又煞有其事地說：“但好運是一時的，總不能一輩子存着僥幸的心思吧？”

葉修說：“嫉妒？憋着吧你。”

蘇沐秋知道他們在說自己聽不懂的啞謎，就在一旁跟着樂。他有幾根斤兩葉修全知道，但他卻不了解葉修的過去。葉修不願意和他說，他也不問。這大概也蘇沐秋的童年有關。他過了太多苦日子，失去過太多，所以對一切也失去了熱情。大概唯一屬于他的只有蘇沐橙，他的妹妹。他所做得一切都是讓她過上好生活，蘇沐橙那麽漂亮懂事，應該像個公主那樣活着。他對葉修，有那麽一點小心思在裏面，但也沒敢奢望太多。

很快蘇沐秋借故離開，把地方讓給兩個兄弟。葉秋勸葉修離開這裏，葉修說大人的事情，他心裏有數，叫葉秋別操心那麽多事情。葉秋掂量起一個甲胄，“你以為我是怎麽查到這裏的？這個甲胄，賣50金幣，但做工手藝已經和500金幣的差不多，也就是這裏的人不識貨……你以為這樣的人會一輩子待在這裏？”

葉修說自己心裏有數。

葉秋道：”你把鑰匙給他了嗎？“

葉修看着葉秋，有些茫然地搖搖頭。

葉秋松了一口氣：“沒有就好。他人不錯，我不想你害了人家。”

葉修苦笑，他喜歡一個人，然而就連他弟弟都覺得這樣是害了對方。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

葉修吸了一口氣，冷冷說：“你誤會了，我現在挺冷靜，現在也活得挺好。我就是他人挺有才的，也願意和他待在一起，沒別的意思。他還不夠資格當我的守門人。”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并不是故意蒙騙葉秋。他是真這麽覺得，他也真的以為自己無所不能。

後來葉秋說不過他就離開了。日子照常過，蘇沐秋燒錢如流水，大把大把的原料向裏砸，他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夜晚的時候葉修偶爾會帶着那個拉風百倍的銀武卻邪，然後站在一旁，看着蘇沐秋像個猴子一樣拿着一把傘上蹿下跳。那是蘇沐秋在記錄數據。他還要造一個銀武，外形是傘的形狀，但是既可以變成矛又可以變成槍，十八般武器盡情囊括。蘇沐秋逗貓一樣逗龍，等到時候差不多了，再來一個必擊。不過偶爾也會有失誤的時候。他畢竟還是少年心思，難免托大，有一次被帶毒的龍爪子從脖頸一只撓道尾椎骨。

蘇沐秋本人沒多大事，但是葉修的反應卻不太對勁。葉修感覺到心裏有扇門快要打開了，有無數的惡鬼和惡魔要從裏面逃出來。葉修的眼睛泛紅，指甲變長，感覺有人正拿着一把锉刀刺向他的心髒。

蘇沐秋疼得呲牙咧嘴，這個時候還要被葉修緊緊禁锢住，雙眼一翻險些暈過去。

事後葉修對蘇沐秋道歉，然後兩個人背着蘇沐橙療傷上藥。蘇沐秋趴在床上斜着眼睛看他：“怎麽，看見我受傷這麽不淡定？少年你還差得遠呢。”他嘴上雖然這麽說，但眼睛确是笑着的，看神情是挺高興葉修這麽在乎他。

葉修木着臉也不知道在想什麽，過了半天才怔怔地看着他：“蘇老板別自戀了。”

蘇沐秋撇嘴：“你沒看到你剛才的樣子，啧啧那個失魂落魄。”

葉修吸一口氣：“蘇沐秋……”

“恩？”

葉修說：“你可千萬別死了，聽見了沒？”

很多話已經在葉修舌尖，但不知道怎麽開口。該怎麽向蘇沐秋解釋呢？他并非人類，而是返祖的魔龍，他的命運就是從一個心智健全的人漸漸變得偏執、易怒，漸漸變成一個怪物。他對別人都說自己不會變成那樣的，如果之前沒有奇跡那就讓他來當這個奇跡，但他沒法對蘇沐秋說這些。他怕在蘇沐秋眼中看到異樣的神情。

葉修的父親告訴他，随着年紀長大，他的力量越來越強，直到自己壓制不住這股力量。這股隐藏在他血液裏的力量會扭曲他的心靈，變成指甲，變成醜陋的鱗甲。

除非——他找到一個人，守住這扇門。這個人會守住他內心的這扇門，壓制住他的焦躁、不安，壓制住他的本能。葉修本來對這些嗤之以鼻，他以為他能控制住自己，但那個時候，當他看見半空中的蘇沐秋的身影，那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升上來了。他感覺自心底真的有了一扇黑色的門，現在被鎖鏈鎖着，不停被一些惡鬼沖擊着。

第一次來得如此猝不及防，第二次、第三次來得越來越頻繁。葉修試過反抗，但最後只好自暴自棄。他渴望蘇沐秋就像渴望空氣一樣。葉修好像中了毒一樣，他開始離蘇沐秋寸步不離，他的眼睛無時不刻地看着蘇沐秋，他無時不刻地想着蘇沐秋。這股情緒來得如此猝不及防，簡直無法抵擋。而蘇沐秋對此幾乎是默許的，更加助漲了這股火焰。葉修心裏那扇門越來越松動，門鎖漸漸脫落了，而蘇沐秋的背影出現在那裏。

蘇沐秋不确定這種感情，不過他似乎感到了某種戀愛的氣息。至少他不覺得這是壞事，葉修越來越在意他，他們的感情越來越深了。他也不覺得這種感情是種負擔。他覺得葉修依賴他，就像蘇沐橙依賴他一樣——是對他活着的一種證明。他喜歡葉修，但還沒好準備表白，他感到葉修并不反感他。

蘇沐秋的千機傘實驗在無數次失敗中艱難前行着。他否定了無數種假設，然後離正确的道路越來越近。

老魏是在一個陰雨天出現的。他看上去比蘇沐秋大一點，穿着破舊的鬥篷，頭發很長，遮住了眼睛。蘇沐秋精神有些不振，昨天在地底之門，他刷到一個黑色魔龍，血戰一夜，可惜還是被對方逃了。葉修讓他靠在自己肩上，自己半摟着蘇沐秋。身體有些僵，但心是暖的。

葉修初次看見老魏，聞到了一種同類的氣息。

他的視線透過老魏刻意留的劉海看到新鮮的疤痕，然後腦中迅速閃過昨夜的碎片。

老魏在攤位旁邊站定，然後蹲下身子和葉修的視線平齊，兩個人都沉默着。後來老魏拿起一塊亮晶晶的紅寶石，在葉修眼前晃了晃，“這個多少錢？”

“一百金幣。”蘇沐秋聽見錢這個字的時候又掙紮地睜眼，半點不含糊。

葉修推蘇沐秋的頭，笑罵：“看你這沒出息的。”

蘇沐秋目送着老魏的背影，突然說：“據說龍都喜歡亮晶晶的東西吧？”

葉修沒說話。蘇沐秋這句話說的簡短而又意味深長。他聽見自己的心跳，然後等着蘇沐秋繼續說下去。

蘇沐秋沒再糾纏這個問題，他打了個哈欠，然後說：“你把背挺直一些，我睡得不舒服……困死我了，我再睡一會。”

轉眼已到中午，葉修已尿急為由拐進了旁邊的小酒館。桃花木的招牌在雨天又深了一層。蘇沐秋的眼神黯淡了些。

葉修叫了兩杯啤酒，然後在酒館靠近門邊的位置看見剛才的男人。

他舉着兩杯啤酒向他走去，把啤酒放在桌上。

“等人呢？”

“等龍呢。”這個男人說，“我叫老魏，你叫葉修吧？”

葉修臉上又挂着那副刻意的懶洋洋的表情，“找我做什麽？”

“有人求我救你一命。老夫看你印堂發黑，看來近期是有不祥之兆吶。嘿嘿，少年人不要怕，你魏大哥罩着你，只要你按照我說的去做——”

葉修說：“昨天被銀武在臉上劃一道的味道如何？我看你運氣倒是很好，那可是銀武，整個大陸唯一的銀武。昨天真是可惜讓你逃過一劫——”

老魏冷笑道：“年輕人別不知道天高地厚。看到同類被人類屠殺，甚至助纣為虐，這有什麽好吹噓的？今天他屠龍殺的是我，興許明天就輪到你了。你說，他如果知道你就是魔龍，你的皮可以制作盔甲，你的眼睛可以當做寶石，你的心髒可以提高冶金的成功率，你說他會怎麽樣？”

“我和你不一樣，我是人類。”葉修說，“我按照人類的标準活了18年，然後突然有人告訴我，就因為我祖上有魔龍的血統，我身上也有返祖的血統，所以我就把自己當成魔龍？太荒唐了。”

老魏冷笑道：“別自欺欺人了。你自己的身體你自己清楚。你心裏的那扇門現在怎樣了，鎖斷了嗎？按你現在這個速度，不出一年，你就會變成你不恥的魔龍，你将會喪失理智，腦袋空空，然後破壞人類的居住地，再被人類殺死。你的未來就會是這樣。不過你運氣還好，因為我收了你弟弟的錢，我可以幫你逃脫這個宿命。”

葉修終于正眼看他：“你到底是誰？”

老魏道：“比起當一只魔龍，我還是願意當一個人。當年我和你情況差不多，眼見着自己的未來卻無能為力。不過我後來找到了一個辦法。”

“什麽代價？”

老魏避開了這個問題：“你經常在意識裏看到的那扇門，叫做心門，不僅僅是一個意象，而是真實存在的東西。只要你有身為人的情感，這扇門就會漸漸不穩，門裏的魔龍靈魂就會跑出來，占據你的軀體，除非你找到一個人來替你守住這扇門。你可以找到一個人，把心門的鑰匙交給他。只要他永遠不背叛你，你就會一直當個正常人。”

“可惜這條道路基本走不通。你知道将心門的鑰匙交給一個人意味着什麽嗎？意味着你把命放在這個人手裏了。只要他想殺你，他甚至不用動手，他只要離開你，你就會瘋掉。之前有很多人——和我們境遇差不多的人把心門鑰匙交給了自己的愛人，你猜後來發生了什麽？”

葉修表情有些沉重：“他們都瘋了。”

老魏喝了一口啤酒，語氣沉重：“你也是從人過來的，知道人類的想法。就算他能不在意你的身份，就算他能保證對你一直忠誠，但是怎麽會十年如一日呢？你把鑰匙交給他了，你變得越來越敏感，他一開始會體諒你，過段時間他就會感到厭倦，這個時候就算他還沒有背叛的心，但你已經可以從對方的态度中感覺到什麽了。你變得越來越敏感，而他越來越煩躁，最終，你們會有一次不大不小的争吵。這在人類生活中屬于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但你會如何呢？他不再守護你的心門，魔龍的靈魂會占據你的肉體，你會因為這個小小的争吵瘋掉。”

老魏把杯子推給葉修：“你知道他們還想到什麽辦法嗎？他們把心門的鑰匙交給一個有求于他的人。交給乞丐，交給下屬，交給親人。但是這什麽都改變不了。一開始，一年，甚至幾年，這段關系都是穩定的。但對方本質上還是人，只要是人，就會有喜怒哀樂，沒有辦法強行去掉之中的屬性。我認識一個人，他是個富翁，他把心門鑰匙交給了一個受到詛咒的人。這個人受盡世間人的白眼，生命裏幾乎沒有溫情。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對他好。一開始這段關系穩定極了，那個受到詛咒的人把這一切當做是一個奇跡，但幾年過去，在富翁的幫助下，他擺脫了之前的困境，他變得受人歡迎，同時也厭倦了和富翁的這種關系。”

老魏嘆了口氣：“沒有人，從來沒有一個人能逃出這種宿命。他們遲早會後悔，然後迎接你的只有瘋狂。”

葉修眼睛看着桌面，也不知道在思考什麽。

老魏接着說道：“唯一能救你性命的方法只有一個，你要舍棄你身為人的情感，接受你的身份，然後以魔龍的身份活下去。”他說了這麽多，把啤酒喝光。老魏低頭，擡眼，看着葉修的眼睛：“你會失去很多樂趣，失去感情，但你可以活下來。你還可以保留人的樣子。考慮一下吧，你知道我在哪。等你想好了可以來找我。”

葉修這時候突然笑了。

“你說的我一點都不信。”少年眼中顯得有些張狂，“我才不管之前的結果是什麽。我會作為人活下來，我會有人的情感，我也不會因為誰而瘋掉。別用你的經驗來壓我，你沒見過是因為你還沒認識我。我會打破這些的。我也不會去找你的，你死心吧。”

老魏也笑了笑：“年輕的時候總以為是天底下最特殊的人，少年人很猖狂啊。”

葉修雙指并攏，放在眉間，向老魏致意說：“這次的啤酒算你帳上。葉秋給你多少錢？這小子還是挺有錢的，從那裏扣吧。下次見面的話——你知道結果的。”

這次談話反而把葉修一直以來的猶豫一掃而光。他說得太好聽，幾乎讓自己都相信了。而他腦中逐漸浮現出一個瘋狂的念頭，把一切告訴蘇沐秋。如果，他是想如果，如果遭遇了最壞的結果，死在蘇沐秋手中，那也不是太糟的事情。

此時，蘇沐秋正忙着千機傘的最後組裝，幾天幾夜沒有合眼。幾天後，蘇沐秋大功告成，眼睛下面一圈烏青，下巴尖得可以當刺刀。葉修不會做飯，跑外邊買了些食物，然後站在廚房邊看着蘇沐橙給蘇沐秋準備晚餐。他不敢說話，只能看着蘇沐秋狼吞虎咽。蘇沐秋打了個飽嗝，然後特別嚴肅地說：“我成功了。”

心情大好的蘇老板鐵公雞裏拔毛，請蘇沐橙和葉修狠狠腐敗了幾回。他拉着葉修去試驗千機傘，然後在悄無人煙的荒野上，迎着清晨清涼的空氣，蘇沐秋問葉修：“我打算離開這個小鎮，去外面，你跟我一起去嗎？”

葉修說：“你想讓我和你一起去嗎？”

蘇沐秋有些害羞一樣，過了會才堅定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