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亂套了, 父親交給他的任務從第一步“讓神明食用血肉”就出了差錯。
不過童磨本來就不是什麽循規蹈矩之人, 事到如今他也懶得再聽從父親的建議了。
我才是名義上的“道标”啊。
那在父親不在的這段時間, 以我自己的方針養育神明又有什麽問題呢?
童磨懷揣着這般想法, 在通過與信徒交流積攢了足夠的願力之後,輕輕喚醒了花壇裏睡着的神明。
因為覺得在道标身旁很安心, 吸收了願力後身上暖洋洋的,神明在不知不覺中瞧瞧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臉上蓋着的金扇子已經被道标重新拿回到手上。
“醒醒哦,大人。”
漂亮的少年捏着華美的金扇, 輕輕晃動扇面,在女人的面前造出一陣小小的氣流。
他微笑着,用清風細語向自己的神明道了聲午安,然後發出了熱情的邀請:
“今天天氣很好,要不要一起出門走走?”
童磨的話語讓睡眼惺忪的神明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她忍不住問他:“出去?我可以去外面麽?”
雖然換代後她失去了很多記憶,但神明的本能正悄聲警告她, 她的身體還留在出生的那片花池深處, 一旦跑出去會産生什麽不好的結果。但奇妙的是當她望着窗外的陽光時,又會産生一種想要出去走走的沖動。
這兩種矛盾的想法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讓她顯得有些猶豫。
“可以, 只要不要松開我的手就可以了。”
“我覺得出門走走,親自了解人世情況,是有助于您幫助世人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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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定會有您喜歡的東西呢?就像您身上這身我準備的衣服,您覺得漂不漂亮, 喜不喜歡呢?”
童磨這麽說着,用合攏後的扇柄指了指女人身上華美的綢緞。神明順着他的指引低頭打量了下自己,吃飽後她的腦子清楚了不少,這才察覺到自己的衣服的顏色和道标是同款的紅黑相間。
沉穩而不張揚的深紅色,真是漂亮的顏色……
奇妙的安心與熟悉感一起湧上了女人的心頭。
神明用白皙的手指撫摸着深紅的衣料,她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的衣服愣了一會兒,才無比誠懇地向童磨道謝:“嗯……很好看,我很喜歡。”
……
神明同道标一起坐上了前往外界的轎廂,來到了一處繁華的市集。其間她一直按照童磨囑咐的那樣,輕輕牽着他細長白皙的手指,安靜地聽他介紹有關人間的各種常識。
在教會內,大家都知道作為“神子”的童磨可以同無形的神明交流,所以兩人間的互動還比較自然。
但等到了外界,為了避免被常人當成自言自語的瘋子引起騷亂,童磨與蓮的接觸就少了很多。先一步下馬車的他,并沒有直接将女人抱下來,而是順着女人的力氣輕輕反握住她的手指。
少年看着從慢慢走下的女人,笑着小聲問她:“既然您喜歡衣服,那麽先逛逛尋常女子喜歡的店怎麽樣?”
然後他話沒說完,就被不遠處嬉戲打鬧的孩童打斷了。
調皮的孩子正在街上玩什麽你追我趕的游戲。打頭的小孩眼見着自己要被抓住了,發覺童磨與車廂間還有一小段距離,就貓着腰一個猛紮子穿了過去。
孩子直接沖向了神明所處的位置。
為了避免撞到急促奔跑的小孩,忘記了自己并無實體的女人,下意識松開了道标的手指,向後微微退了一步。
失去了與人間的唯一鏈接,神明在那一瞬被扔回了黑暗的彼世——
繁華的街道消失了,帶着笑意的人群不見了。她只身一人站在無盡的荒蕪與黑暗中,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看不見。
世界倏地靜了下來。
【不要,不要,不要丢下我一個人】
【不要離開我,求求你……】
女人的耳邊突然穿來了這樣的哭泣聲。那聲音聽起來如此無助而痛苦,讓她臉上瞬間褪去了血色。神明下意識抱住了自己的腦袋,喊出了道标的名字:
“童磨,童磨!”
這種可怕的體驗僅僅維持了幾秒,卻讓神明體會到了難言的絕望,直到天國垂下了蜘蛛絲——
“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沒事了,我會抓緊您的,這次請不要再松開了呀。”她的道标用溫暖的帶了層薄繭的手掌,輕輕地抓住了她的手掌,将她重新拉回了被陽光籠罩的人世。
即将溺亡之人找到了她的浮木。
神明愣愣地注視着面露關切的少年,毫不猶豫地反握住了他的手掌。沒控制好力氣的她險些在童磨的手掌上留下了淤青,但是這一舉動并沒引起少年的不耐。
“……對不起,你讨厭我了麽?”
面對神明惴惴不安的發言,他只是帶着溫柔又縱容的笑容,用那雙琉璃色的眼眸安靜地看着她——
“道标是不會讨厭自己的神明的哦。”
那笑容在陽光下燦燦生着光芒,讓神明移不開眼睛。
她張了張嘴,最後什麽也沒有說出來,只是緊緊地抓着他不放。
……
因為女人曾在之前感嘆過自己像“金銀珠寶”那樣奢華好看,童磨應了句“您喜歡珠寶啊”,這次帶她逛的第一家店便是家珠寶店——
裴翠、瑪瑙、象牙、珊瑚各種材料應有盡有。這些個名貴好看的小東西被雕刻成不同奇妙的模樣,被鑲嵌在金銀中閃耀着動人的光澤。
一時間迷了神明的眼睛,讓她在面對童磨“您喜歡那種?”的時候,只能搖擺不定地嘟哝着“這個也好,那個也妙”。
對于這類含糊不清的答複,少年用金扇抵着下巴思索了一會兒,應答方式倒是十分簡單明了——
童磨喚來招待的店員,笑盈盈地走到貨架前,用扇子指出了幾件女人剛剛提到的商品,說:“那就這幾樣吧。”
店員手腳麻地取下了貨架上的珠寶,沖這位做事果斷的金主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問:“是這幾件麽?”
童磨輕輕晃了晃腦袋表示否決。
他用扇子重新點了點那幾件珠寶的位置,将點連成線,在空中慢慢畫了個圓作為示意,說:“不只哦,我說的意思是這裏到這裏,這一片全包起來。”
店員愣了一會兒。他回頭重新确認了一下商品的數量與總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店員臉上的笑容便更熱情了幾分,他一邊包着珠寶,一邊朝童磨說什麽:
“是要送心上人麽?您這麽有誠意,她一定會非常喜歡的!”
童磨帶着與往日無異的平和笑容,微微颔首接過了店員的這句稱贊。他像是不好意思了一樣,用扇子遮住了自己俊秀的面容,然後用眼睛望向了一邊的神明。
“真是太好了,要送給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女人呢。”
他這種好不做作,爽快花錢說“全包起來送我”的樣子真是好靓仔啊……
紙醉金迷讓人快樂,絕世美人紙醉金迷更讓人快樂。
本來看起來就像珠寶一樣奢華的美人,還有金錢傍身,身上的輝光近乎要讓神明睜不開眼睛了。
……
然而除了昂貴的珠寶,漂亮的衣服,神明還在思考着其他的事情。這讓她顯得有點心不在焉,臉上也未對童磨流顯露出特別愉快的表情——
她在看到童磨手上紅印後,第一時間想要使用咒力為他治療,卻被他拒絕了。
他笑盈盈地說“不行哦,大人您答應我的吧?我不可以再傷害自己,你也不能透支自己的咒力啊。這是約定對吧?”,語氣溫柔但是不留反駁餘地。
神明看着他的傷勢,心底老有個聲音隐隐告訴她,還有她能為童磨做的事情,可偏偏就是想不起來。直到不遠處傳來的苦澀香氣,讓她停下腳步,如夢初醒地發出了一聲驚呼:
“我知道了!”
童磨于她一同駐足,聽了這動靜,就扭過腦袋驚訝地看着她,問:“怎麽了呢?您是想起什麽了麽?”
“我在想有什麽是我能為你做的……”
“藥材,好像是藥材,帶我去藥材店看看吧!”
“如果能做出藥來的話,你手上的傷就不會那麽難受了。”
換代的神明因為記憶不全,美麗的臉上大部分時間都是游離世外的茫然。她曾望着與信徒交流的童磨短暫地笑了一次,這會兒想起了自己能做的事情,又燦爛地笑了出來。
“這樣麽,您原來一直在想這件事……”
“我還以為您是不太喜歡和我一起出門呢。”
“您在關心我啊……”
她的道标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漂亮的少年以金扇遮去了口鼻,微微眯起了雙眸,沉默地瞧了她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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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小心松開道标的手後,體驗到的漆黑世界實在是過于可怖了,這次出行給神明留下了不小的陰影。所以就算教團外的世界很美好,女人大部分時間還是選擇留在少年的身邊。
對于神明所表現出來的雛鳥情節,她那漂亮溫柔還有錢的道标,只是笑着看着她,态度簡直寬容極了。
“不想出去也沒關系哦。”
“留在教團內也更加安全不是麽?”
少年在說這話時,甚至還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腦袋。他明明看起來比自己小了很多,但是做這動作卻十分自然,讓神明覺得自己更像某種被他飼養的小動物。
弱小、沒用、但能吃能睡。
為了能讓神明能吃飽,道标會随機召開幾次晚間會談。
而除了在每次傾聽信徒苦難時會帶上她,別的地方童磨對她并無特別要求,于是神明那種“吉祥物”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了。
我是該做點什麽的吧?
她這麽想着,主動參與了每次的會談,窩在花壇裏擔起了“讓神子向信徒傳遞神旨”的重擔。
神明什麽廢話都會跟自己的道标說——
【這個人把你當情緒垃圾桶了,不要安慰他】
【說了也不聽,下次還回來訴苦】
她說要有針對性回應願望,能幫就幫,那種熱情洋溢的樣子讓童磨覺得十分有趣。
早就料想到這種發展的童磨,笑着感謝了來自神明的教導,說:“是麽?能幫到他們真是太好了呢。”,并在心裏無奈的感慨了神明這份天真——
如果事情真的能靠人力解決,去奇人異士組成的“萬事屋”不好麽?為什要來“極樂教”尋求虛無缥缈的安寧呢?
因瑣事而煩惱的信徒才是開始呢,後面的信徒才是重頭戲,畢竟上找童磨大多是走投無路之人。他們活得實在太苦了,所以尋求極樂——
【折磨】 【背叛】 【疼痛】 【抛棄】 【絕望】 【漠視】 【撕裂】 【沒有人】
【黑暗】 【苦悶】 【疲憊】 【無力】
【難過】
【好難過】
這些個關鍵詞反複出現在這間華美的房屋,将人世間的殘酷與反複無常,鮮血淋漓地暴露在神明眼前。
随着他們的傾訴,屋內積累的痛苦逐級加深。
太苦了,實在是太苦。
那些慘痛的回憶像是沼澤,把那些人困在了原地,令他們越是掙紮越是險得深沉。于是這些仿徨無措的人哭泣着向神明祈求安寧。
信徒痛苦的哀求,引來了神明的注意。原本窩在花壇裏的女人坐起了身子,正當童磨猜想着她是否會綻放咒花引人入極樂時,卻不想她第一個動作其實是為他擦拭眼角的淚水。
她小心翼翼地捂住了捂住了道标的耳朵,輕輕地同他說:
“人的心是很脆弱的……”
“總是聽別人的責任責任,如果不看點快樂的東西人是會壞掉的。”
“你是我的道标我要保護你,這種時候還是我來吧……”
“畢竟神明可以收到負面情緒作回報,但是你不可以吧?”
單純的神明說了件極為可笑的事情,她的認知和童磨的認知截然相反——
明明她是有心的神明,他才是無心的人類。
然而這樣的一個好哭包卻在為信徒感到難過的時候,先護住了自己毫無反應的道标。
她的安慰讓童磨覺得十分費解,而因為是彼世的咒花,這位神明的懷抱也一點都不暖和。
女人的身體冰涼而柔軟。
若說每次傾聽時都感覺人世像地獄,仿佛在黑泥中沉淪。那這次被她堵住耳朵,擁進懷裏,感覺就像沉進了夏夜的湖水裏。他在那片清澈的藍色中緩慢下墜,擡頭能看見皎潔的月光。
一切的喧鬧與苦楚就那麽漸漸遠去了。
真是好安靜啊。
【對于這些走投無路的可憐人,真正的神明會怎麽處理呢?】
【到底什麽才是神明所謂的極樂呢?】
童磨這麽想着,出于某種好奇,對于這次代勞,他既沒有解釋也沒有掙紮,他只是看着正代替自己與信徒交談的女人。因為道标和神明體內的某種聯系,他仍能依稀聽到女人口中話語,像是什麽——
“我知道,我理解”
她說着和自己一樣的話語,一樣留下了眼淚,只不過她落在自己身上的水珠更為苦澀。
除此之外,她還會試着和信徒交流——
“我真希望你能感覺好受點……”
“我今天看到了很多的花,你喜歡花麽?”
她用樸素的語言,将與自己在市集上看到的花朵慢慢描述了出來。
“我印象裏有很多好吃的,你有什麽喜歡吃的東西麽?”
她根本吃不了東西,只能在自己吃飯的時候,問問他飯菜是什麽味道。因為覺得她那種“想吃吃不了,眼巴巴看看”的表情很有趣,自己關于這方面的回答說得尤其細致詳盡。
神明安靜地傾聽來者所遭遇的所有苦難,她像個老友那樣對他表示了理解與支持,笑着同他閑聊,企圖喚醒他心底深藏的美好回憶。
“我覺得你看起來有些疲憊了,我希望你睡一覺會好些……”
“如果睡不着的話,我有一方藥,能讓你安靜地睡過去。”
最後,她在一陣沉默後,向信徒贈予了名為“安寧”的藥劑。
好好睡過一覺後,有的人感覺變好了,能繼續走下去了。
而有的人,會過來要更強力的藥,企圖永遠地睡去。
神明每次都只開那種效果很好的安神藥。她最長的時候給那些人開了三十天藥,非常有耐心地聊了好久好久,直到那人笑着同她告別——
“您真是個溫柔的人,最後能和您相處,我感到十分幸福……”
那個人從此再也沒有來過。
……
“真可憐……”
“八成還是決定選擇死亡了吧。”
在童磨無奈地向神明道明這一結局後,神明哭了。
她每次哭的時候,看起來都像是個無助的小孩,會委屈巴巴地将身體蜷縮起來。
她又哭了。
她可真是個愛哭的神明啊。
少年垂下眼眸,安靜地注視着自己的神明。
我是怎麽安撫那些痛苦的人呢?
“神子”如是回想着往日的舉動,他像安慰信徒那樣,一邊流着眼淚,一邊同她交流,慢慢地疏導她的苦痛。
只不過童磨多做了一步,他頭一次伸出雙臂抱了抱她,安撫地用手掌輕拍她的後背。
他之前一直稱她為大人,這時候卻輕輕喚了聲她的名字——
“蓮。”
這是他為她取的名字。
作者有話要說:基友:怎麽回事,磨磨頭怎麽有點香???
就,就他們兩個有點處境相似的感覺……
非常微妙的感覺
寫的時候聽梶浦由記作曲,Emily Bindiger唱的的《forest》——
summer rain falls on the apple branches
夏雨淋濕蘋果枝頭
lights from heaven dancing with the shadows
天堂之光與影共舞
來吧牽着我的手
let me be in your forest
牽着我走進你的森林
sometimes you think loneliness is better than pain
有時你覺得孤獨好于痛苦
and you sink deeper in your valley
于是你在自己的深谷裏潛得更深了
Is this the place to be, in your memory
這就是你記憶中該呆的地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