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所謂神明不過就是人類念想的化身。
只要在心中描繪一個具體形象, 然後施以強烈的祈願, 日積月累就會塑造出相應的存在。
雖然在童磨眼裏萬世極樂教是個無藥可救的團體, 但從術士角度來看, 這些人積攢的願力已經非常濃厚了,到了弄出蓮花神也不奇怪的地步。
只可惜這些信徒在願力實體化這步走偏了。
他們把不合實際的念想全部寄托給了一個孩子, 一個并不相信神明存在的“神子”身上。這願力便憑白無故堵在童磨這裏過不去了,硬生生別向了供人神的野路子——
讓術士有了種這願力在童磨死後,會直接将他形象神格化的預感。
直至今夜,童磨身上的願力才有了新的去處。
當他吞下咒花根莖的那一刻, 腹中的根莖碎片與術士手裏的本體産生了共鳴,将那願力轉移了到了咒花身上。
“為此感到榮幸吧童磨。”
“你所接受的那些祈願,今夜就将化為神明誕生溫床了!”
術士垂下腦袋,以僅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絮絮叨叨地同童磨分享着自己的喜悅。然後他笑嘻嘻地拉着童磨的小手,來到了教團的蓮池邊。
此時正值仲夏,連連碧水中粉色的荷花正開得爛漫。這些出淤泥而不染的花兒包圍着之字形的木橋, 呈現出一種絢爛而夢幻的景象。
欣賞着這副讓人安寧的景色, 男人白淨的臉上一直維持着那種輕松明快的笑容。
他安靜地等在那裏,在看到受到傳喚的信徒陸續進場後, 為初次登臺演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以此次呼吸為契, 下一秒術士臉上倏地變換了表情,變成了一種極為苦痛的自責之态。
Advertisement
“各位同胞,此次深夜聚集正是有要事相談……”
他以凝重而憂愁的眼神,慢慢掃過信徒迷茫而疑惑的面龐。
“我們在多年來一直祭拜錯了神明的形象, 将地上的蓮花錯認為水中之物……”
“因為這樣的舉動,神明僅能借由神子傾聽我等的苦痛,卻無法施加神力直接幹涉人世。”
“作為教主得我得知真相後,本應以死謝罪……”
每多看一人,男人瘦弱的肩膀上便多擔分壓力,而無力地向下多沉了幾分。他痛苦地坦白了自己的罪行,說罷似乎覺得無法承擔衆人的信任而低低垂下了頭顱。
“我本來應該死去的。但神明拯救了我,她說一切還有挽回的餘地!”
他疲憊地閉上了雙眸,任苦澀的淚水從臉龐滴落,愧疚近乎要将他就這樣殺死了。
但當男人娓娓道來,描述美麗的神明和奇異的神國之際,被記憶喚醒的幸福沖淡了他的絕望,令他重新露出了欣慰而安寧的表情。
“神明并未呵斥我等無禮的行為,仁慈的她不忍我等茫然徘徊。她在生死之際将我召去,并為我的妻子降以永恒的安寧。”
微笑的男人注視着周圍那圈全神貫注的聽衆,從懷中取出了來自神國的禮物。
他一手捧上來森漆黑的土壤,一手撚住咒花殘留的根莖,将這兩樣一起投入了清澈的池水——
“如今請好好欣賞這神明降下的恩賜。”
“來見證神明的應有之态吧!”
世人眼中的不可名狀之物被投入了水中,砸碎了平靜如鏡的水面。令安寧的夜晚發出了“咔噠”的破碎之聲,令清澈的池水如同沸騰般咕嚕咕嚕掙紮個不停。
無形的巨手攪動着池水,把底部的泥土捧出了水面,蠕動的淤泥翻湧而出染黑了整片水域。
池中漂亮的蓮花無力地顫動着身軀,它碧綠而筆直的枝條逐漸變得漆黑而彎曲,舒展的碗裝花瓣也因為軟化而內卷。
這些純潔的花朵被漆黑的泥土所侵蝕,在短短幾秒內完全變成了另一種妖異豔麗的存在。
自天井處攀爬而下的月光親吻着肥沃的土地,溫柔地喚醒了沉睡的花朵。
她們慵懶地舒展莖葉,嬉笑着争先綻放,令甜膩的香氣如驟雨落下,打濕了毫無防備的信徒——
“撲通”
“撲通”“撲通”
“撲通撲通撲通撲通”……
聽起來就像急促的雨點打在了芭蕉葉上。
信徒主動躍入了漆黑的泥土。
“請安詳地,前往永恒的極樂之國。”
“雨”落在了術士的臉上,化為了緩緩流下的淚水。
“用你們的血肉,将神明拉入人間吧。”
男人勾起了嘴角。
……
木橋上僅剩下術士和童磨兩人了。
演罷了這場酣暢淋漓的情景劇,男人彎腰坐在了木橋的邊緣上。他将兩支手往後背一撐,懶洋洋地欣賞起了自己的傑作。
當瞧到那些個“浮屍”被黑泥托上水面後,男人臉上愉快的笑容就慢慢變了味道。他擰着眉頭,極為不滿地發出了一聲笑罵:
“沒想到啊,沒想到,這個沒良心的死丫頭……”
“難得我這麽辛苦,哄了這麽多人下去給她補身體。她就讓人入美夢,作為回報偷偷抽點血就放上來了?”
“這種效率,起碼得再三五年才能恢複意識吧。”
而大半夜不睡覺連着目睹三場大戲之後,還是孩子的童磨同樣感到了疲倦。
原本禮數周到的“神子”學着父親那沒皮沒骨的模樣,撐着身子做到了橋邊。童磨悠悠哉哉晃動着兩條腿,扭過頭問他:
“那她應該吃什麽呢?咒花又是何種存在呢?”
“你可以說給我聽聽麽?”
童磨好整以暇,專注傾聽的模樣打開了術士的話匣子。術士将積攢多年的抱怨,一股腦塞給了這位預備的道标。
“人類給她的,那種虛無缥缈的光明只是害了她。”
“她被所謂的幸福蒙了眼睛,玩了一場過家家,開始還開開心心,後面難過到要死。”
“現在直接換代成種子。”
“所以守着一顆心有什麽用呢?遵循神明的本能,去掠奪去踐踏難道不快樂麽?”
“明明一切答案早就在她所身處的彼世了,為什麽還要勉強自己裝作凡人呢?”
在術士極具個人主觀色彩描述中,比起利用咒花的冷酷利己者,他反而更像個不被世人理解的拯救者。
童磨并不能對他的“拯救”産生什麽實幹。只有當術士提到“幸福毫無意義,死亡才是終點”時,這位“神子”多看了他兩眼,并在心中産生了某種微妙的共鳴。
從那些信徒的反饋來看,這世間盡是些不愉快的事。他們兩手空空來到人間,追尋着虛無缥缈的幸福,在得到後便畏懼失去,失去後便痛徹心扉,多次受傷後甚至失去了活着的力氣,只能哭着祈求着神明的恩賜,企圖獲得永久的安寧。
既然一切都毫無意義,不如歸于安寧的死亡。
只要什麽都感覺不到了,自然不會再悲傷或者幸福得要死了吧?
而像是術士之前咒罵的那樣,“不求上進”的咒花足足沉睡了五年,才湊夠了成型換代的力量。
在那個晚上,黑泥裏花朵們在月光最盛之處糾結纏繞成了一顆巨大的花繭。
藍色的花朵在短短幾秒內開到了極致,将全部的咒力傳到了繭內,随後花瓣紛亂地向周圍散去,将成型的神明袒露在了少年的視線中。
十五歲的童磨頭一次見到了咒花的人身。
二十來歲出頭的女人,飽滿的身形宛若熟透的葡萄,被歲月釀出了酒的芳醇。但那雙蜜色的眼眸卻因曾被人深深寵溺,還留着孩子似的天真與清澈,帶了“我總是被人愛着,所以怎樣都好”的深情輕笑。
現在這個女人正跪坐在地上,向眼前的少年投以雛鳥似懵懂的視線。
“真好看啊……”
少年那白橡色的長發與泛着琉璃色澤的眼眸,在月光下閃閃發亮,讓她想到了金子與寶石之類名貴的東西。
他跟它們一樣,擁有着讨詛咒歡心的紙醉金迷的美貌。
除此之外,少年身上還流露着與她同源的氣息。這讓神明在看見他的第一眼,就明晰了兩人間的聯系,從而帶着毫無防備的笑意同他搭話:
“你是誰呢?”
“我是您的道标,童磨。”少年微微笑着,接過了神明遞來的手掌。
“是照顧您,教導您的存在。”
他同實際行動闡述了“照顧”的意義,名為童磨的少年,将早就抱在懷中的綢緞披在了女人身上,并溫和而耐心地指導她穿衣。
真奇怪,他明明看起來像是那些亘古不變的珠寶一樣冰冷堅硬,但手卻是非常暖和的。
“那我呢?”
她一邊笨拙地裹着衣物,一邊好奇地向他發問。
“您是将人們帶往極樂的神明,是萬世極樂教蓮花的化身,我叫您‘蓮’。”似乎覺得她半天找不到穿門路的樣子有些可憐,少年無奈地皺着眉頭最終親身上陣。
他明明看起來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美人,但是幫她動作卻非常熟練,讓蓮不禁在心裏感嘆了下他作為道标的可靠與體貼,并本能地問起了自己的職責:
“我有什麽能做的呢?”
“你先得好好吃飯才行……”好心的道标在為她系好了衣帶後,牽着她來到一處被花朵環繞的居室內。
而随着他走動,蓮才發現自己兩條腿就像泡軟的木頭一樣,很難使上什麽力氣。若說她之前還覺得自己只是剛睡醒的困倦,現在就是實打實覺得自己沒力氣了。
這種感覺就是餓了麽?
我自己都不知道诶……
神明茫然地注視着少年的背影,在“溫柔”、“可靠”、“體貼”的标簽後面又多加了個“細心”上去。
而可靠的道标為神明準備的自然是些可口的佳肴——
切成兔子樣子的蘋果,櫻花作為點綴的荻餅,小火煎制而成的竹莢魚,又或者蓋着野菜的茶泡飯,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她說不出名字,但是卻卻看起來很好吃的精致小點心……
真是神奇,她明明誕生不久,卻看到這些東西的一瞬獲得了相關的記憶,從而被難言的渴求所驅使,饑腸辘辘地伸出了雙手。
但是她卻碰不到眼前的菜肴。她的雙手能抓住童磨的手掌,如今卻像空氣一樣從點心裏穿了過去。
“真是可惜,您是神明所以并不能品嘗的人的食物。”
可憐的雛鳥在遇到問題的第一時間望向了自己的道标,而少年帶着苦惱的笑容為了她做出了解答。
“真好啊,童磨是人類,可以吃這些……”
童磨的回複在解答她疑惑的同時,又引發了她的另一個問題:
“那麽童磨作為人類,為什麽是我的道标啊?”
一直籠罩在童磨身上,那若有若無的違和感,終于在童磨笑着以手中金扇劃開手臂的那刻完全爆發了出來。
“因為您的餌食是人類的血肉哦。”
“當然最好的就是道标的血了,因為點心很好吃,所以我也很好吃。”
“這些菜我之前已經嘗過了,味道都在我的血液裏,您要不要嘗嘗看呢?”
金銀琉璃制成的美人,手臂也白得如玉。因為适度鍛煉,他的小臂肌肉線條分明,充斥着年輕男子飽滿的生命力。
在皮膚被利器劃破後,那溫熱可口的血液便直接滴在了備好的瓷碟裏,嫣紅嫣紅的,好似是怒放的紅梅。
他正帶着溫和而縱容的笑容凝視着她,将以自身制成的佳肴,推到了她的面前。
一切都顯得順理成章,透露出本該如此的意味——
為神明奉獻自己是道标的職責。
神明是需要接受道标的指引的。
“我不要,童磨會痛的吧?”
“我幫你治好好不好?不要這麽弄傷自己啊……”
可是那渴望的眼神僅在她的眸中出現了一瞬,剩下的全是那種有點可憐的茫然。她在第一時間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以甜蜜的觸碰為他施展了“治愈”的咒術。
然後這點小小的工作量榨幹了她僅剩的力量,讓她因為疲憊再一次陷入了沉睡。
“又失敗了啊……”
“我也不喜歡老是弄傷自己啊。”
少年輕輕發出了如是嘆息,他苦惱地注視着昏睡的女人,忍不住挽起了另一條胳膊的袖子。
童磨那白皙的皮膚上正留着幾道不甚明顯傷痕,顏色由淺至深向下排布。
這已經是童磨第四次割傷自己的手腕了。
無論是開場回答她的問題,還是給她穿衣服,或者被精神狀态還好的她說什麽“我記得這個好好吃,我不能吃就給你吃吧”“男孩子要好好長身體”試圖投喂的互動,都重複了三四次了……
她明明看到點心的時候動搖得不行,在遇上真正能吃的美食時卻堅定到可怕。
而每次不進食就使用咒力進行治療的結果,便是她的狀态通過傷勢的愈合效果所顯示的那樣,正肉眼可見的變差。
這次在他刻意直接拉她去吃飯,而跳過無數互動的情況下,她的身體還是走到了短短半個時辰就暈過去的糟糕地步……
當然他也可以像之前所做的那樣,将女人重新抱回花池。在積累了足夠的咒力後,再次将她喚醒,他可以無數次地重複着這種游戲,直到她先妥協,被道标的血肉引誘而犯下妖怪的罪行。
少年深深地嘆了口氣,将神明重新抱了起來。她的臉上還帶着眼淚,悄悄地濡濕了他的衣領。
童磨在第一次看到那些水滴的時候,曾短暫地愣了一會兒。
……
神明再次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從絢麗的繁花中。她還在道标的房間裏,不過好像被人搬到了少年屏風附近的花壇裏。
除了道标和自己,房間內還有第三人正跪在花壇下面哭着訴說什麽,正是那悲傷的哭泣聲喚醒了自己。訪客身上積累的壓力以及對極樂的渴求,在攀談間化作力量,源源不斷地傳到神明的身上。
而少年正坐在被花朵環繞的中心位置,溫聲細語地安撫着跪拜的訪客。
“童磨,童磨。”
她又有點活着的力氣了,就高興地小聲喊着正與人交談的道标的名字。
溫柔又漂亮的道标,聽到了這聲呼喚。他下意識轉過頭來,透過那層繁花疏影靜靜地看了過來。
面對神明的笑容,少年短暫地愣了一下。
他微微向她的方向歪了下腦袋,抿了抿嘴唇,垂下手臂以放下手中展開的金扇為由,順勢用手掌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
這溫柔的安撫稍縱即逝,少年在縮回手掌的那一瞬,用金扇蓋住了她的臉龐。
她又看不到自己的道标了……
是因為她打擾到他工作了麽?
神明這般猜想着,蜷縮身體,乖乖閉上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