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20歲的劍士于她的懷中佝偻着身子, 虛弱又無力的他在這一刻, 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夜晚, 變成了那個對一切都感到無能為力的孩子, 只能顫抖着用雙手抱住了妹妹纖細的腰肢。
來自岩勝那份壓抑的絕望,同樣傳達給了緊抱着他的蜜, 令她感到無比苦悶。
通過緊密的擁抱,感受着他病态的喘息以及生理性的顫抖,蜜只覺得自己的心髒也一點點慢慢沉了下去了。
我已經不是當時那個沒用的我了。
我必須做些什麽才行。
這次我一定要……
懷着這樣的想法,她安靜地抱着懷裏的岩勝, 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拍着他的後背,直到他逐漸恢複平靜,重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兩人在緣一拿着藥劑回來的時候,像沒事人一般聊着天。而在服下緣一帶來的胃藥和營養劑之後,岩勝終于能正常地吃完這一餐。
日子像往常那樣有條不紊地行進着,唯一不同的是蜜在那個午後,獨身前往了産屋敷煌哉所在的別院。那位主公似乎早就預料到了她的到訪, 他凝視着大夫的凝重的神情, 俊秀的臉龐上浮現出了一絲溫和的笑容——
“您能恢複健康實在是太好了。我這裏有新到的紫藤茶,是否有榮幸與您一同品鑒呢?”
這個男人一向平易近人且禮數周全, 在面對自己的重要客人時, 連泡茶都是親力親為。然而産屋敷營造出的這份老友敘舊溫馨恬淡的氛圍,很快就因為大夫的發言被打了個粉碎。
“神奇的斑紋不過是向天借壽的産物。”
“如果不用藥物維持生命的話,你的孩子們恐怕活不過二十五歲了。”
她開門見山的話語,字字句句戳向男人心中痛處。不祥的預感在今日轉為了确切的噩耗, 讓産屋敷溫和平靜的笑容慢慢轉為了無可奈何的苦笑。
“是這樣的麽?您的研究已經有了結論了是麽?”
“那便找個日子,好好告訴他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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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早就知曉那些堅強的孩子們,在加入鬼殺隊的那刻,就有了為家人複仇,為人間安定而獻出生命的覺悟。但每每得知那些鮮活的生命就此逝去,産屋敷還是會無法控制地感到悲傷與難過。
這份不斷積澱的痛楚讓這個男人的心化為了一座堅硬磐石,上頭銘刻着每一位孩子的名字。他獨身一人背負着這緘默沉重的信念,不斷朝着向“無慘複仇”這一終極目标前行。
他謙和穩重的姿态看起來實在是無懈可擊。
但善于操控人心的詛咒卻是知道的,哪有人能真正把肉做的心化為石頭呢?
詛咒深深吸了一口氣。在吸氣吐氣之間,她那因為岩勝而變得凝重僵硬的臉,慢慢軟了化了重新靈活了起來,綻放出花朵似動人的笑容。
“是啊,那些滿心複仇的孩子,一定很樂于接受這樣榮譽的死吧……”
“但那些殘疾的,年老的,已經有妻有兒,退居二線作為培養人的劍士又該何去何從呢?”
“他們只是想獲得斑紋,以便教授給心愛的弟子,防止他們葬身于鬼口英年早逝吧?這些人歲數已經很大了,因為斑紋沒幾日可活了。可另一邊弟子還沒出師呢,如今就要讓他們這樣草草告別了麽?”
“我們總得給他們個選擇的機會,對吧?”
她這副表面溫聲細語,實則咄咄逼人的模樣,的确在某種程度上動搖了産屋敷的內心,讓他回想着那些一生與鬼作戰而滿身瘡痍的老者們,緩緩皺起了眉頭。
“您還是一如既往地擅長表達呢……”
“那麽神明大人,您這次來是想要從我這裏讨要何物呢?”
既然産屋敷的态度已經有所軟化,那為了節省時間,蜜也沒必要再用詛咒那套煽動人心的話術了。她褪去了那虛假甜美的笑容,面無表情地向男人道出自己的所欲所求——
“藥,比起治标不治本,單純補充體力的藥。”
“我必須要研發出更為珍貴,更有效的方子才行。”
“産屋敷煌哉,你明白我的意思對吧?”
“是時候從鬼那裏,拿回屬于人類的那個藥方了……”
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産屋敷在最開始就向蜜放開了絕大多數的信息資源。所以熱衷研究醫術的蜜,會看到這副困擾鬼殺隊多年的藥方,也不是什麽怪事。
但他畢竟答應了緣一要讓詛咒成為善神的。那個少年曾凝視着熟睡中的戀人,發自內心地提出祈願——
我希望她不用再畏縮,不用再躲藏。我希望她能沐浴在陽光下幸福地生活……
出現在緣一臉上的笑容令産屋敷至今也難以忘懷。
而且就私心而言,産屋敷也非常欣賞這位雖然有些懶散,但對待病人卻十分上心的大夫。若不是情況特殊他絕不願意看到她為了救病治人失去醫者的底線。所以他在長久的沉默之後,明知勸誡無用,還是向着神明提出了最後的疑問——
“即便滿手鮮血麽?”
即便無法被人理解,即便會被人唾罵,即便會降格為邪神,為詛咒也在所不辭麽?
“即便滿手鮮血。”
畢竟只要她一天不做出決定,就會有更多人痛苦地死去。
而且她答應岩勝了,必須要保護他才行。她是絕對不會讓他死去的……
這份決意讓她說着“雖然被稱為神明,但我本質還是咒胎啊,被罵被讨厭不是再正常不過了嘛”,甚至向産屋敷露出了一個燦爛的微笑,令他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既然大夫已經做出了決定,那麽作為和她一條船的共犯,産屋敷能做的也只有盡可能地提供物質支持,并為她的名聲做好保密工作了。
“好……我會陪着您一起的。”
“這就是您要的鑰匙,人員方面我也會幫您安排的。”
那是間配備了牢籠、繩索、堅固手術臺的秘密地下室,完全具備了被這個年代所被明令禁止的活動的一切條件——
活體實驗。
在那一天開始,蜜有了屬于自己的秘密。而為了配合她的願望,除了斬鬼,有劍士以及詛咒在暗地裏進行捕獲惡鬼的活動。
真人便是這間地下室的特約嘉賓。
“啊呀呀,原來光明正大的鬼殺隊裏也會有這種地方麽?”
“看來作為詛咒的我,比起正兒八斤的人類,想象力還是欠缺了一些。”
真人興致勃勃地摸着特別為他準備的各類刑具,一時半會兒收不住臉上過分愉悅的笑容。
“所以只要我帶鬼過來,這些東西都會給我用嘛?!”
“你終于願意陪我一起玩了嘛?”
他像是個見到新奇玩具而興奮不已的孩子,兩眼發光地在那些不可明說的物件中挑挑揀揀,自己摸夠了還不忘回頭沖玩伴發出愉快的邀請。
“嗯……你把那些擁有無慘大量血液的鬼帶來就可以了。”
“這是只有武力值強大的真人才能做到的事呢。”
解除了蛇莓構建的幻術,被月光環繞的美人正站在一旁沖他露出了溫柔的笑容。她蜜色的眼眸裏充滿了信賴與安然,這都是讓真人感到無比愉快的東西。他以輕快的語調答應了玩伴的請求,并把地下室的一半區域改造成了自己的血色游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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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被無慘賜予大量血液的鬼必然不會是什麽善角。他們在生前便是窮兇極惡之人,死後便更加肆意妄為無法無天。
這些上級鬼将人類視為下種生物,以鮮血骨肉鋪就道路,就算在真人手裏遭了殃,也是罵罵咧咧不甘束手就擒成為研究藥物的白鼠。
那些稀奇古怪的刑具結合真人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在這時就發揮出了巨大作用。在經歷過比扒皮折骨更為可怖的經歷之後,原先不可一世的惡鬼終于安靜了下來。
而這時候鬼就會看到那位大夫的出現。
世間難尋的佳人帶着平和的笑容,溫柔地處理着自己滿身的瘡痍,然後在上藥的過程裏,為了避免他因為疼痛而掙紮,甚至會有一茬沒一茬地同他聊天,以便分散他的注意。
和那位性格惡劣殘忍的詛咒不同,那是位極為溫柔體貼的女子。她有着一雙清澈深情的眼眸,同她交談時,仿佛空氣裏都洋溢着春花的甜蜜與芬芳,令鬼在不知不覺中,忘記了身上的疼痛以及時間的流動。
她就像是漆黑夜空中皎潔又明亮的月亮,無聲地照亮了這間充斥着鮮血與黑暗的地下室,在鬼的心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一筆。
鬼一度以為女人也是被詛咒抓來的俘虜,因為絕世的美貌被少年當成床伴,又因為精湛的醫術被留下來讓自己能作為玩具更持久且穩定的工作。
這種同病相憐的感覺,讓他甚至會為了讓女人在詛咒面前顯得更有用而乖乖吃藥,為了不吓到她而悄悄收去了自己的尖爪與利齒。他默默積攢力量,祈求着有朝一日能帶着她逃離這個該死的地方——
我是不會吃她的,我會小心翼翼地對待她。我會盡自己所能地為她提供錦衣玉食,讓她過上公主一樣的生活。
不切實際的願望如同野草般在鬼的心裏滋生蔓延。直到他親眼目睹女人揪着詛咒的耳朵,嗔怪他因為玩樂拖慢了研究進度的那一刻,鬼才先知後覺察覺到了兩者間平等的地位。
“不可以讓他太辛苦哦。”
“他可是我重要的病人啊……”
他本來應該感到憤怒的,但是又因為所謂的“重要的病人”選擇了沉默。
那些耐心的治療,溫柔的笑容,甚至是關切的話語絕非謊言。在他被囚于地下室的這段時間內,女人的确是将他當成一個普通男人,一個可憐的病人同他交流同他相處。
【會不會有點痛?我會輕一點的。】
【比起藍色,其實更喜歡紅色的藥水麽?真有趣,我也很喜歡這個顏色呢。】
【總是被關在這裏,一個姿勢一定很難受吧,我扶着你走一走好不好?】
女人的那些話語,讓男人将每次治療當成一次約會,滿心歡喜翹首以盼。他被浸泡在花朵營造的溫情裏,被泡軟了骨頭被泡酥了靈魂,從兇狠醜陋的鬼變成了溫順的羊,又在知曉女人地位後成了搖尾的犬。
她正是天上皎潔的明月,降以人世慈悲的光芒,又因為高高在上方才顯得純潔無暇。越是與這樣純粹的美人相處,他越是因為自己犯下的罪惡而覺得無處遁形。
不可名狀的喜悅與不可名狀的痛苦一同降臨在了鬼的身上,他在知曉愛為何物之時感到了自卑,沐浴着銀白的月輝認識到了自己的罪無可赦。
他在最後的日子裏拒絕了真人提供的血與肉,在最為虛弱的時候,卑微地向女人發出祈願——
“我想同您一起看次日出。請在我徹底灰飛煙滅之前,将我的身體化為您喜愛的花瓣吧。”
“好呀。”
女人像往常那樣,沖惡鬼露出了溫柔甜美的笑容。
她與男人一同坐在院外的秋千上,看着他在冉冉升起的太陽下化為一場紛飛的紫色花雨,以自身為祭,獻上沉默的愛的贈禮。
“真是不錯的風景。”
“跟着你我也有看草藥書啦,這花是鐵線蓮對吧?”
“和你一樣,紫色的鐵線蓮。”
銀發的詛咒在這時悄然顯現出了身形,他笑眯眯地伸手捏住了一片烏紫色的花瓣。一語道破咒花真實本體之後,又像個驕傲的小孩那樣,迫不及待地在她身前賣弄起了新學到的知識。
鐵線蓮,這種美豔的花朵在有着“高潔,美麗的心”這般寓意的同時,也有着“欺騙,貧窮”,甚至“寬恕我,我因你而有罪”這類不詳的含義。【1】
“這可真是與你相稱啊。”
真人這樣陰陽怪氣的感嘆,引來了女人慵懶的一瞥。
她也知道自己不是什麽值錢的草藥,不像夢幻的“藍色彼岸花”,她作為一朵鐵線蓮甚至是有毒有害的,一度被稱為“乞丐的植物”——
那可憐的乞丐,将花朵的汁液塗抹在傷口上,讓傷口變得更為腫脹,以便獲得旁人的同情。【2】
若是将這朵甜蜜的花兒放在破碎不堪的戀心上,只會讓那顆心更為痛苦而已。
所以咒花的血肉并不能直接入藥,這也是她實驗進展極為緩慢的原因之一……
雖然作為大夫的她對于真人這種初學者的賣弄并不感冒,但是考慮到他還是自己重要的同伴,蜜還是順着他的思路及時給出了回應——
“相稱?你是指花語裏欺騙,有罪的那一面麽?”
難得的文藝發言得到了理解,真人臉上的笑容一下就燦爛了不少。
“可不是嘛?我真是喜歡你那虛僞的愛意,喜歡得不得了。”
“這已經是你用愛感化的第20只鬼了!怎麽樣,你的藥有新進展了麽?”
不僅僅是眼前的真人,連遠在千裏之外的無慘也同樣發出了這般感慨。
作為掌控欲極強又謹慎小心的鬼王,他并不在意戰死的廢物,卻會留意那些屢屢失蹤的可塑之才。
而做出這種罪狀的犯人也極為狡猾,無慘即便再怎麽屏息凝神也無法探出鬼的具體位置,甚至不能主動讓他們化為碎片崩壞。他只能模模糊糊地察覺到那個女人的存在,以鬼的耳朵收集只言片語,從鬼的思維中感受到那刻骨又絕望的愛意。
“大夫麽……”
“要是能成功做出那副方子,讓她留在身邊也無妨。”
這一切都讓他覺得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