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捉蟲) (1)
南欽工作的那爿洋行名字叫大昌,規模卻不大,是做食品的。商定的薪資也不高,一個月八塊,甚至不夠她以前的一頓飯錢,但是現在來說足夠支付房租和日常開銷。終于可以靠自己的一雙手生活,那種自信真是穿金戴銀也堆砌不起來的。這份工每個禮拜有一天休息,欠缺在于工作日上下班時間不定。通常應該是六點下班,遇上緊急業務,那就不能保證幾點關門了。
洋行經理委婉地表示了歉意,“因為才開業不久,很多地方不夠完善。慢慢進入正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當然女雇員我們也會盡量照顧,不會留到太晚,畢竟安全最重要。”
南欽是個容易滿足的人,她倒不在乎那些,時間稍長一點也沒關系。自己着急找工作,錦和那裏要碰機會,寅初那裏說實話她也不想有過多交集,還是自己找,靠着自己的能力,不欠任何人交情,自己心裏踏實,腰杆子也挺得直。
她攏了攏寫字臺上的文件,有些是手寫的,要全部機打出來。就像沙經理說的那樣,大昌成立不久,雇員不多,有時一個人當兩個人使。她倒還好,跑腿用不上她,不過繁雜的小事多一點。打打字,有時做做翻譯。老板和底下食品工廠如果要談買賣,還得派她起草文件,所以她屬于全方面服務的文職人員。雖然有點辛苦,可是感覺很充實。為了顯得幹練利落,她甚至把頭發剪短了。那頭及腰的長發,養了整整六年,突然沒了,輕松之餘又分外惆悵,簡直不敢直視,匆匆就出了理發店。
現在習慣了,她站在衣帽間的鏡子前撫撫頭發,齊肩長短,梳起來也方便。鏡子裏的人氣色不錯,臉上帶着淡淡的笑,領口的別針歪了,她退下來重新別別好。身上這件格子布旗袍是新做的,從陏園帶出來的,即便是最素淨的也顯得派頭太大。她跟着唐姐到馬路對過的裁縫鋪子扯了幾尺洋布,衣服拿到後換上,心裏真正踏實下來。以前總覺得自己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現在換了行頭,穿便宜的料子,連包都是布做的。包的把手用木頭雕成圓環,挽在胳膊上,一路走,包袋裏的鑰匙和銅角子相撞,啷啷作響。
洋行裏另一個女孩子叫梅寶,高高的個子圓臉盤,她不在洋行裏面做事,前邊辟出了個小鋪子,她負責售貨和食品展示。梅寶是經理的內侄女,做生意有點懶懶的,吃飯卻很上心。只要聽見她叫“辰光到嘞”,擡頭一看必定十一點半,準點準時,沒有半分誤差。
洋行不設廚房,夥食要靠自己解決。起初南欽跟着梅寶到隔壁攤頭上吃辣肉面,連吃了幾天實在倒胃口。後來算算中午有三個小時的空閑,家離得又不遠,除去來回的路程,把前一天的飯菜熱熱打發一頓外,還可以有一個小時休息的時間,所以決定往後回去吃飯。
天漸漸熱起來了,街道邊上栽着法國梧桐,交夏的時候遮天蔽日,連陽傘都不用撐。到家把前後門窗都打開,在穿堂裏擺個小桌,邊上再放張藤榻,吃完了好歇一陣。這個時候靜下來,卻怎麽都阖不上眼。忙起來一切都忘了,一旦得閑又滿腦子亂絮。離婚協議書簽了四五天,正式的證書卻沒有領。那天晚上叫他淋了雨,大概也讓他灰透了心吧,後來再也沒有出現過。她堅定的要和他撇清關系,他沒簽字她感覺焦躁,現在他簽了,她又空落落像丢失了什麽……她拍拍額頭,橫豎結束了就是結束了,過去的事多想無益,打起精神來好好過日子才是正經。
她在洋行勤勤懇懇地做事,只不過礙于她和馮少帥的一段婚姻人盡皆知,和那些同事們也走得便不大近。這樣滿好,少了很多麻煩。年輕的女孩子出來工作,周圍總有無事獻殷勤的人,像她這種情況沒人敢攀搭,可以避免了不少的尴尬。
今天還好,下班比較準時。白天長了,六點太陽正是要下山不下山的時候。南欽喜歡這樣松散的生活,途徑菜場準備好明天的菜,也許路過某個弄堂口,看到有南瓜粥賣,租個碗買一份帶回去,一頓晚飯又解決掉了。
中産階級有中産階級的快樂,她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沒有家累,又有東西傍身,手上活絡,比唐姐他們過得輕松許多。人到閑暇時,便有興趣慢吞吞看衆生相。一家肉鋪門前哄了一堆人,操着蘇白的老板娘正叉腰叫罵。大抵是為肉的份量吧!顧客買走了一圈回來理論,據說到別處過了稱發現少二兩。老板娘不依,一口咬定是客人貪便宜切掉一塊,唾沫橫飛地罵人是“赤佬、豬頭三”。
南欽駐足觀望,太陽漸漸沉下去了,鋪子裏你來我往總是那兩句,她也失了看熱鬧的興趣。轉回身往共霞路走,走到零和路交界處,看見前面一部雪弗蘭停着,車門外靠了一個人,金絲眼鏡白襯衫,見她過去很快扔了手上的煙蒂。
她有點奇怪,怎麽半路上遇見,便問:“這裏也有生意要談?”
他卻說:“我在等你。剛從碼頭過來,想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遇上你,沒想到運氣不錯。”
她笑了笑,“那真巧,幸虧今天沒加班,否則倒要白等了。”
他把車門打開,“上車,陪我去喝兩杯吧!”
Advertisement
南欽搖搖頭,不過看他臉色不好,料想是出什麽事了,“怎麽突然要喝酒?”
寅初的手指握成拳擱在車頂上,嘴角含着笑,笑卻浮于表面,達不到眼底,“今天是我的生日,沒人陪我過生日不算,我的一批貨還被人扣了。”
她吃了一驚,隐隐升起不好的預感,“怎麽被扣了呢?是貨出了問題麽?”
他說:“都是生絲,能有什麽問題!碰到有人作梗,國産的也可以辦成走私。”見她怔忡着,似乎也料到了七八分。他換了個無所謂的态度,“扣就扣吧,且不管那些。我在榮順館訂了位子,好歹是我的生日,賣我個面子,上車吧!”
“是良宴做的麽?”南欽感到很愧疚,“是不是裏面有什麽誤會?”
他反而不應了,只是往車內比了比。她立在車門前猶豫,他一手順勢往裏送了下,“走吧,我正好有些話要和你說。”
南欽雖和良宴分手了,心裏還像沒有分家似的。他做些什麽,她也免不了同榮共辱。至于寅初這裏的事,大約還是與她有關的。良宴小肚雞腸,到最後一腔怒火殃及寅初,弄得她大大的不好意思起來。
“真對不住。”她紅着臉讪讪道,“我明天抽個時間去找他,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幫上忙。”
“你別去。”他斷然拒絕了,“不就是七八千塊錢麽,我寧願放棄這批貨,也不能叫你去求他。何況你要是出面,只怕事情更糟。你別放在心上,我自己再想辦法就是了。”
南欽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良宴這副睚眦必報的性格根本就是孩子氣,也不知什麽時候能夠長大。她低頭盤弄手指頭,“我想大概還是因為我,真抱歉,我給你惹了這麽大的麻煩。”
他笑起來,“你做什麽要道歉?這是男人間的戰争,和你沒有關系。”
男人間的戰争不歡迎女人,可是最終的導火索還是她。瞞着她倒罷了,既然聽說了,心裏總歸過意不去。
車子開到榮順館門口,有專門的司機幫他們泊車。他引她上樓往包間裏去,進門菜都上好了,圓桌正中間擺了只蛋糕,南欽這才想起來自己兩手空空光帶了張嘴。她難堪道:“你的生日,我什麽禮物都沒準備……”
他看着她,眼裏柔情萬千,“你來就是最好的禮物了。”
南欽愈發窘迫,順口問:“怎麽沒有帶嘉樹來?”
“你想見他麽?我是怕他來了要吵你,索性沒帶上他。”他搬開椅子請她坐,“這樣,禮拜天我帶他過去看你,他也一直念着阿姨呢!沒媽的孩子可憐,也許血緣還是有點說頭的,他對你特別親似的,真叫人匪夷所思。”
談論孩子似乎能讓氣氛輕松些,一頓飯在寅初敘述嘉樹的趣事中過去了,談到無話可說時沉默下來,終于還是調轉了個方向,回到他原先的設定上來。
“眉妩。”他喜歡叫她的小字,他的岳父很有學識,女兒的名字也花過些心思。這聲喚包涵了太多,把他所有的思念和隐忍都囊括進去。或許他在婚姻內對她動心是不對,現在不一樣了,彼此都離了婚,再也沒有什麽阻礙了。他在她的凝視裏聽見自己砰砰的心跳,穩了穩心神方道,“我沒想到你工作那麽快就找到了,以後有什麽打算?大昌洋行規模這樣小,時間又不穩定,我覺得不大适合你。倒不如來白氏,我那裏正好缺個資料員,活很輕省,薪資也比大昌高,你的意思呢?”
南欽搖頭,“我很喜歡大昌的工作,和同事也都相熟了,再換地方我沒有那個心力。”
“那總不能一直在那種地方待着呀。”他有點着急,“我是說,你在我的洋行裏至少是有依靠的,不像在大昌,恐怕還要被剝削勞動力。”
她不為所動,因為知道進了白氏就跟他千絲萬縷扯不斷了。她有自己的算盤,決定的事也不願意更改。馬上和他斷絕往來面上過不去,像朋友一樣偶爾走動是可以的,但是要更進一層絕不行。她垂着眼睫,喝了口茶道:“我手生得很,到底才出來做事,又沒有工作經驗,大昌不嫌棄我已經很好了。先在那裏做下去吧,等熟悉了再圖後計。”
他嘆了口氣,“我覺得你在刻意回避我,就算看在以前的情分,你也不該和我這麽見外。”
她還是微笑着搖頭,“我知道你擔心我在外面吃苦,但是這個沒法避免。既然不做少帥夫人,就要學着做個自力更生的人。”
“你好像還是不明白我的意思。”他感到挫敗,也沒計較,脫口道,“我想照顧你,為的也是我自己的心,還我許了六年的願。”
南欽不想知道他的心,也不想知道他許過什麽願。她說:“現在這樣就很好,不要再起什麽波瀾,讓我安安靜靜過一陣子。”
他忘了她有顆剔透的心肝,她只是不說,其實她什麽都知道。寅初把話都咽了回去,突然感到羞慚,似乎操之過急了,吃相那麽難看全做在臉上,完全沒有必要。已經等了六年,再多等幾個月又怎麽樣呢!
“我送你回去吧!”他站起來道,又莫名其妙補了一句,“白氏的根基不在楘州,這裏的生意随時都可以結束,你完全不需要有壓力。”
☆、29
就是說只要她願意,他可以帶她遠走高飛,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重新開始。現在等的就是她一句話,如果她對他尚有舊情,那麽一切就順理成章。他是滿含期待的,南欽就算不念以往的種種,也該為她以後的生活考慮。一個女人,在亂世裏立身哪裏那麽容易,歸根結底還是要尋個依靠。他沒有馮良宴的權勢滔天,至少他有錢,能夠讓她過得衣食無憂。
他以為她會考慮,可是他說了那句話,她恍若未聞。也許不是沒聽見,只是心裏還裝着姓馮的,根本沒有心思來理會他。他有些失望,失望之餘也下定了決心要更積極些。她這人太過克己,真要到了那個份上,成了也就成了。不催着她,她含含糊糊,一裏一裏退縮,最後便淡了。
他送她回去,她別過臉看窗外,一路無話。共霞路還算寬綽,但是裏弄狹窄,車子開不進去,只好在路口停下來。他下車打算送她,她卻站定了道:“我自己進去就行了,你回去吧,可能嘉樹還在等着爸爸呢!”
她是怕到了門前不得不請他進屋坐,寅初意會了,也不堅持。這邊民宅停了電,好在不下雨的天氣,跑馬場的氙氣燈餘光能照過來。他點頭,“我看着,你進去。”
南欽轉身邁進巷子,兩邊是紅紅的磚面,一個拱門就是一戶人家。她知道寅初目送她,實在不大自在。腳下加快些,拐了個彎才定下心來。真是奇怪,她在十五六歲時和他走得很近,彼此也都相熟了,照理說不該像現在這樣疏離。可是遇見良宴後的三年時光,像抽煙人戒掉了煙瘾,那種感覺再也想不起來了。
她把手探進包裏找鑰匙,擡頭看天,天上月亮正圓,不錯的月夜。鑰匙找到了,就着光摸鎖眼,剛擰開挂鎖,一個人從後面探過手來,一下子推開了她的門。
她吓得頭皮發麻,這黑燈瞎火的,料着是遇見強盜了。她想這下子完了,可是對方卻說話了,低低的一聲“是我”,簡直讓她火冒三丈。
“你來幹什麽?”她氣死了,把他往外推,“你走!”
他和她糾纏在一起,“為什麽叫我走?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到哪裏去了?我在這裏等了你三個鐘頭!”
她才不管,險些被他吓死,憋了一肚子火氣把他往外轟,“我去了哪裏和你有什麽關系?你不請自來算怎麽回事?”
月光淌過門檻斜照進來,拉成個長長的菱形,他們在那片清輝裏,因為推搡腳步淩亂。終于靜下來,是良宴把她死死摟在了懷裏。
“囡囡……”他長長一嘆,“我簽了字,又後悔了,來看看能不能把協議拿回來。”
南欽伏在他懷裏,真是愁腸百結苦無出路。離了婚就不要再見面了,這樣不清不楚,不知道又要蹉跎多長時間。她撐開他,“你別開玩笑,就跟下棋一樣,落子無悔。今天改明天改,我沒有那麽多精力再為這件事煩心。”
她回過身去,摸黑在窗臺上找到洋火,刮亮了點燈,火光搖曳從底下照上去,一張紅唇照得悍然。
燭火跳躍,他的臉轉換在明暗間。也不多言,在沙發上坐下來,頭垂得低低的,姿勢苦悶。
這算對峙?南欽把玻璃罩子扣在洋油燈上,無奈地看着他。想起寅初的那批貨,便問他,“白氏的生絲扣在碼頭上,是你派人做的吧?你何苦這樣?咱們離婚,和別人沒有任何關系,最大的問題還在我們自己身上。你遷怒于寅初,叫我越發對不起他。你的用意就是要我和他牽扯不清麽?”
他擡起眼來,冷冷一瞥道:“你不要管他,這人不是什麽君子,受了這點挫折立刻跑去告訴你,他是孩子麽?還不是為了博同情,順便踩我兩腳!他有什麽根據,敢篤定是我做的?你到底和誰一條心?他說我扣他的生絲你倒相信,我說他派人拍那些照片離間我們,你卻不相信?”
南欽被他說得啞口,其實什麽貨不貨的,和她沒有切身的厲害關系。她無非內疚一下,過去也就過去了。照片不一樣,照片裏的人是她的丈夫,這種傷害太深,她怎麽能不追究?越在乎越斤斤計較,誰拍的照片根本不重要,她只記得照片裏的內容,他到現在都不懂!
她在他邊上的單人沙發裏坐下來,“我知道我的話素來對你不起作用,可我還是要說,你別尋寅初的事,也不要叫我虧欠他什麽。不管以前誰對誰錯,現在我們已經離婚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你我都應該從這段婚姻裏解脫出來,再往前走一段,也許對的人就出現了。”
他才不要聽她說這個!什麽對的人,她開始期待對的人,他卻還念着舊人的好,想方設法要把她讨回來。
他撐着額頭的手挪下來,蓋住了口鼻,只剩一雙眼睛。那眼睛是他臉上最漂亮的部分,漆黑的眸子,笑的時候濯濯泛出波光來。他定定望着她,“囡囡,我們從頭再來一次好不好?”
南欽哽了下,“說什麽胡話!”
“白寅初能追求你,我為什麽不能?”他一向是直白的人,所以表示要追求她,半點也不帶含糊。
她臉上發燙,熱辣辣直燒到耳根子去。倉惶地別過頭道:“寅初沒有追求我,所以你也不用為争那口氣做傻事。”
“沒有麽?那正好,沒有勁敵,我也施展得開拳腳。”
看他堅定的模樣,南欽不知道他要幹什麽,再待追問,他站起來道:“以後不要随便赴他的約,如果不是以結婚為目的,過從甚密會讓人誤會的。”邊說邊往門前去,走了兩步回過頭來,“我要走了,你不送送我?”
南欽沒辦法,只好送出去,站在門檻外說:“你以後不要來了,叫左鄰右舍看見了不好。到底離婚了,拖泥帶水到人家嘴裏也難聽。”
他不以為然,戴上帽子道:“楘州有幾個人不知道我們是夫妻?即便離了婚,你還是我太太,我來這裏名正言順,比那些奸商正路得多。”又囑咐,“把門闩插好,這地方魚龍混雜,叫心懷不軌的人知道你獨住,恐怕要打壞主意。”
他插着褲袋走得很潇灑,南欽倒惴惴不安起來。退回屋裏,很仔細地搬橫木落栓,确認了好幾遍方敢上樓去。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他說要重新開始,她覺得那不是個好預兆。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如果當真那樣,那她就得考慮搬家了。
這一夜沒睡好,要合眼時不知哪家夫妻吵架,又是吵又是鬧,綿長的哭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幽怨。不知怎麽一聲尖叫,緊接着又是轟然作響,像是砸了桌椅的勢頭,然後女人哭喊:“你打……你打……打死了看不見你瞎來……你這個濫賭鬼,路倒屍……”
這樣一直吵,吵到半夜一兩點才消停。南欽剛開始心裏惶惶的,後來也聽慣了,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第二天起來精神萎靡,洋行裏管賬務的阿姐坐在她對面,看見她不濟,探過頭來問:“兩只眼睛血血紅,怎麽了?遇見什麽難處了?”說着拎起熱水瓶,熱騰騰給她倒了一杯茶。
仿佛離婚人員特別容易受打擊似的,一有風吹草動就往凄苦上靠。她說不是,“昨天晚上不知道哪戶人家夫妻吵架,沖臺拍凳,鬧到大半夜。”
財務阿姐哦了聲,有點失望,“我還以為你生活上哪裏不便呢!嗳,我和你說,現在這個社會,離了婚不算什麽,也不要耽擱,早點再找一個,千萬別苦了自己。你看你這麽年輕,賣相又這麽贊,只要運道好,照樣有驚人的成就。我幫你說個媒好伐?是我家遠房親戚,在蘇州辦了爿醬園,上年剛死了老婆。我看那個老婆是個白虎星,活着的時候家裏生意一直沒有起色,現在死了,男人生意越做越大,在楘州也有分號了。別的都好,就是年紀少許大了點,三十六了。不過男人大疼老婆,管得住他,你日子就不用愁了。”
南欽心裏悲哀起來,她已經淪落到給人做填房的地步了。做填房倒罷了,還是個死了老婆的,年紀又這麽大。她看見對面說得口沫橫飛,突然覺得很厭惡。說死去的人是白虎星,怎麽不說那男人克妻呢?
那阿姐越說越來勁,簡直把賣醬的親戚誇得天上有地下無。南欽不好直言回絕她,推搪着,“我暫時不想談那些。”
人家拎不清,還在繼續吹噓,到後來旁邊寫字臺的人也忍不住了,“幫幫忙,這種死了老婆的命硬,嫁過去會有生命危險的!說麽說個差不多的,前夫做那麽大的官,再婚弄個醬缽頭,開玩笑伐?”
財務阿姐聽了嗤地一笑,“二婚呀,怎麽好和頭婚比?前面總歸不理想才離婚的,要是太平,離了幹什麽?不過不管怎麽樣,有一句說一句啊,再想找個超過馮家的,在楘州地界是難了。”
南欽變成話題,想想都難堪。恰巧這時候梅寶在外面叫起來:“快點快點,辰光到了。”
大家收拾起桌上文件,準備下班找飯碗了。南欽心裏不怎麽痛快,怏怏起身往回走。前一天被寅初拉出去吃飯,沒來得及燒今天的菜,經過食品店買了兩把雪裏紅,回去窩個蛋,草草打發一頓算完。可是到了家,罩笠底下的三菜一湯叫她疑心自己是不是走錯了門。她站在那裏發愣,門鎖得好好的,家裏兩條鑰匙,自己和錦和一人一把,那大概是錦和抽空來慰勞她的吧!她坐下來,看着那盤八寶辣醬笑。虧那丫頭知道她愛吃什麽,看手法還算地道,嘗了一口,有點鹹,不過下飯也将就了。
☆、30
說起來奇怪,接下來兩天都是這樣,菜式天天翻新,到最後她都弄不明白了,錦和哪裏有那麽多時間?她打了兩次電話找她,都沒找到。疑惑之下犯起傻來,跑到水缸裏看,心道不會養了只田螺姑娘,天天來給她燒飯吃吧!
田螺姑娘當然是沒有的,她到隔壁問唐姐,有沒有看見上午有到家裏來。唐姐頭搖得響鈴一樣,“這兩天皮包公司要趕一批貨,我天天穿珠子穿得頭頸都要脫榫了,沒有注意呀。”
打聽不出頭緒只得作罷,她依舊上她的班,回來依舊有飯吃。其實她想到了良宴,可是門窗好好的,他也進不來。再說他這麽傲氣的人,絕不會在這種雞毛蒜皮的地方下功夫。也許是寅初?仔細琢磨倒有可能。他不是認得介紹房子的中間人嗎,說不定在哪裏又弄到了備用鑰匙,要想進門來也不難。她憂心起來,這樣怎麽行呢,真要是他,那挂鎖就得換掉了。她一個獨身女人,房間鑰匙在男人那裏,實在太不像話了。
這天恰好禮拜天,他說要帶嘉樹來看她,早上八/九點就到了。一大一小兩個人都穿着西服,站在她門前,手裏提着茶食和水果。她看到孩子就笑了,那麽小的人,西裝筆挺實很好玩。嘉樹毫不認生,見她蹲下來,立刻盤着兩條小短腿飛奔過來,一下子撞進她懷裏,親熱地貼着她的臉,叫她“姆媽”。
這一叫倒讓大人尴尬不已,寅初低聲呵斥他,“怎麽胡叫呢?爸爸教過的,要叫阿姨。”說着讪讪地對她笑,“以前母親常給他看南葭的照片,小孩子分不清,可能錯把你認作她了,不要生氣啊。”
南欽捋捋嘉樹的頭發,在他粉嫩的臉上親了一口,“不要緊的,孩子還小,慢慢教他,改過來就好了。”說着抱手裏到廚房去,問他餓不餓,給他沖藕粉喝。
前後窗都開着,屋子裏漾起微微的風,吹動了廚房門上的半幅碎花布簾,飄飄蕩蕩,翻翻卷卷。寅初坐在沙發裏,邊上一張香幾上擺着她打了一半的毛線,灰灰的顏色,不像女人穿的。他展開來看,門幅闊大,應該是給男人織的吧!是給馮良宴的?他心裏一沉,轉過臉去,裝作不經意地問:“工作時間那麽緊,還有空打毛線啊?”
南欽把嘉樹抱過來,搬了張小竹椅讓他坐。大的凳子對他來說可以當桌子了,她把藕粉放在他面前,讓他自己慢慢地吃,抽空答道:“是錦和托我給她父親織的,她家裏總說她不懂女紅,不像個女孩子。她不服氣,打算叫人代工,到時候好拿回去濫竽充數。”
寅初笑道:“錦和還是這副樣子,她父母親大約不大贊成她做這份工。”
南欽含糊地應了,又道:“我早上出去買了菜,你今天應當沒有什麽要緊事吧?在這裏吃午飯好了。”
他帶了嘉樹來,就是為了多一些相處的時間。留下吃飯當然再好不過了,一起忙進忙出,革命友誼通常在工作中産生。
南欽去拿菜籃子,站在廚房的窗臺前愣神。說起那件絨線衫就讓她唾棄自己,有一天去百貨公司,看見絨線櫃臺的東西不錯,也沒多想就買了兩斤線。回來起了針,織了一晚上才想起來她和良宴已經離婚了,她再也不用操心天冷後他軍裝裏穿什麽打底了。自己對着那幾絞線哭了一通,哭完了把線都抽掉,後來改了錦和父親的尺寸。
她嘆了口氣,端起搪瓷盆到外面水龍頭上洗菜。聽見嘉樹叫姆媽,她回過頭一看,他正試圖跨門檻。寅初從後面趕過來,一把将他抱了手裏。
洞開的大門裏站了一對父子,臉上帶着笑,指指點點向她這裏張望。南欽突然覺得南葭福薄,如果她耐得住性子,一家三口生活一起,不說看寅初,就是沖着嘉樹也能堅持下去。
弄堂裏白天是很熱鬧的,哪家來了,有點事,很快就盡皆知了。唐姐是派出來打聽消息的代表,她臉盆裏象征性地放了兩雙襪子,挨到她邊上問,“那個是誰呀?看樣子是個有錢人嚜!嗳,那個孩子怎麽叫你姆媽?你和馮少帥有孩子啦?”
南欽無奈道:“那個是外甥,今天過來看我的。”
唐姐的一聲哦拉得老長,“這麽說那位先生是你姐夫呀?我就說,看樣子不像個平常人,原來是商會的會長!”
這裏面的人物關系別人順嘴都能說出來,實在過于顯眼,基本沒有什麽隐私可言。南欽幹幹地笑,“唐姐洗襪子啊?我好了,讓給你。”
“不用不用。”唐姐道,“你洗的,我又不着急的。中午燒點什麽?”
她也不大會做菜,指指盆裏的魚說:“紅燒鲫魚。”又指指籃頭裏,“再炒個菜心。早上買了半只鹽水鴨和一盤螺蛳,四菜一湯大概夠了。”
“蠻好蠻好,就是炒螺蛳要當心,不能蓋鍋蓋的噢,肉太老了吸不出來。”語畢又挨過來一點,拿肩頭頂了頂她,往寅初方向努嘴,“我看你那個姐夫不一般,大概不錯的人吧?”
南欽嗳了聲,“是很好的人。”
“其實要我說,夫妻還是原配的好。像我們家那個死人,小科員賺不到什麽錢,但是對家庭卻一心一意。看他還帶個孩子,再說姐夫小姨子,說出去也不好聽,你說是伐?”見南欽不回答,自己點頭應承自己,“這話一點不錯的,你要聽我的。不知道你們北方怎麽樣,我們南方是很忌諱的,姐夫小姨子要保持距離,不然會惹閑話。”
南欽臉紅起來,北方有句俗語,說小姨子是姐夫的半拉屁股,解釋起來也不大好聽。可是他帶着嘉樹來,她總不好拒之門外。自己是兩難,找個時候該好好和他談一談了,這麽下去的确不行。
唐姐繼續說:“馮少帥啊,他幾次站在門外等你,我們都看見的。你說他這樣的缺女人伐?有點什麽也是逢場作戲,心到底還是在身上。照我看他對人很專情,這種有錢有地位的男人到哪裏找去?夫妻鬧別扭,吵了一陣就和好吧!馮少帥……不容易!”她說完,連襪子都不洗了,兀自搖着頭走開了。
南欽發了一回呆,也不知道她沒頭沒腦是什麽意思。有權有勢的男人就是占優勢,只要稍微門外等一會兒,馬上博得大多數的同情。她收起盆和菜籃回去,寅初把封掉的煤球爐打開了,往裏面加煤球,一手風口上扇風。她笑道:“不好意思,叫你做這個。你和嘉樹到隔壁去,我炒好了菜叫你們。”
寅初道:“我拿長凳把門堵起來了,嘉樹跑不出去。我剛才找了紙和筆讓他畫畫,他很乖,不會吵的。我在這裏給你打下手,叫吃現成的,也難為情。”
一頭說一頭卷起了袖子,那衣冠楚楚的打扮廚房裏打轉,實在不太像樣子。南欽打發不掉他只得作罷,起了油鍋,回過頭來問:“近來中晌有沒有到你這裏來?”
他擡起頭看她,“怎麽?”
“或者有沒有派人過來?”她把菜倒進油鍋,“嗤拉拉”一陣亂響。她現在手法是很熟練,麻利地翻炒,邊加佐料邊道,“這陣子天天回來有現成飯菜,我還以為是派人送來的。要問錦和,打電話過去總不湊巧。”
寅初站在邊上,臉上挂着不确定的笑,心裏盤算開了,橫豎這事不是自己做的,除了錦和就是馮良宴。錦和每天過來不太實際,也只有馮良宴手上多。他那邊還沒死心,再耽擱,恐怕要出亂子。
他換了個話題,“聽說馮家張羅給良宴說親,現在楘州城的名媛閨秀們都活絡起來了。馮家不可能讓他單身太久,如果時間允許,年前總歸要辦事的。”他小心地觑他,“他如今可算得上楘州最有行情的單身漢了,空軍署是附帶,畢竟是馮克寬的公子,将來子承父業,前途不可限量。”
南欽晃了晃神,很快調整過來,“他再婚是遲早的事。”
她手腳到底有點慌亂,把菜盛出來,沒留神燙了一下,嘶地吸了口涼氣。寅初忙拿醬油給她抹傷處,嘟囔着,“怎麽這麽不小心呢!”
她心情免不了低落,不管對良宴有沒有舊情,才離婚不滿一個月就聽見他有可能再婚,對她來說多少算是個打擊。
寅初把她的手包掌中卻不願再放開了,好容易抓住,今天把心裏話都說了,成不成且容後再議,這麽好的機緣,不能再浪費了。
她抽了幾下沒有抽出來,惶惶看着他,嗫嚅着:“姐夫,這你是做什麽?”
“你應當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