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捉蟲 (2)
的幸福,不用多顯赫的身家,日子過得開心才是正理。搬出來之後他要是還不同意,你就登報脫離關系。到時候輿論起來了,他不離也說不過去。”
南欽點頭道:“我也是這樣想,真是不謀而合。”
“知己不是白當的嘛!”錦和往她碗裏布菜,一面說:“你自己的退路還是要想好的,如果能坐下來訂個協議,那再好不過。你沒有娘家依靠,他應該支付雙倍的離婚贍養費。”
南欽垂着腦袋說:“随便吧!我也不在乎那些錢,只要手上夠用,自己做做工也不至于餓死。”
“他好意思一毛不拔,叫他出門被車撞死!”錦和甚氣憤,想了想道:“你是學聲樂的,就算進不了學校,去私人人家做家教,賺的錢也比學校教員多。我有個朋友專門給學生接洽這項業務,等你準備好了出來做事,我再把你的情況同人家說。”
南欽聽了感激不盡,“這樣最好了,我現在只有依靠你了,別的人總歸沒那麽貼心,我也很難開口請人家幫我。”
錦和一連幾個知道,那就表示她真的知道了。兩個人悶頭找毛蟹裏的年糕吃,錦和邊吃邊問,“我記得你以前對白寅初有點意思的,現在這個契機很好。反正他和你姐姐離婚了,你自己也打算和馮良宴散戲,這麽一來都是孤家寡人,走到一起斷沒人說閑話。”
南欽頭搖得撥浪鼓一樣,“萬萬不要提這個,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哪裏算得上愛!說出來要難為情死了,他始終我的姐夫,就算離婚了也一樣。”
錦和嘆息道:“那倒可惜了,論起來白寅初除了手裏沒槍,別的都不比馮良宴差。你不考慮的話,早晚便宜了別人。”
“那我可管不了。”她聳了下肩,“只要他對嘉樹好,別讓孩子吃苦就夠了。”
錦和唔了聲,“話說回來,你要是鬧那一出,馮家能坐視不理嗎?寘臺恐怕當作醜聞,到時候馮夫人沒那麽好打發吧!”
南欽做出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氣來,“問題出在哪裏,請她自去問她兒子。婚姻是兩個人的事,家族再要顧及,也不能為此耽擱一輩子。”
橫豎她是離定了,同錦和分手後回到陏園,依然該怎麽還是怎麽。晚飯是一個人吃,那麽大的八人長餐桌,紅木打蠟的表面在燈下泛着幽幽的豔光。四菜一湯擺在她面前,像給陰人的上供,沒有一點生氣。她已經習慣這樣寂寞地生活,端坐着看了一會兒,各樣夾一點嘗兩口,放下筷子,一頓飯就算用完了。
良宴八點多的時候回來,她還沒有睡,正坐在床頭看小說。聽見門上把手“咯啦”一聲響,因為鎖住了轉不到底,停在中途,他輕輕地敲門,“南欽,你睡了嗎?”
她不說話,視線挂靠一排小字,耳朵卻懸在了門上。
他很耐心,篤篤地敲,“我有話和你說,你開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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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書阖上,扭滅了銅座上的開關。
外面安靜下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然後響起腳步聲,沉悶的,緩緩地,往走廊另一頭去了。
第二天她下樓比較晚,他已經往河南辦事去了。餐廳的桌上照舊擺着一份早報,她呷口牛奶随手翻看,頭版的一組圖片很吸引人,少帥和名媛。良宴攜同司馬及人上了頭條,照片是前天收到的其中的幾張。她冷眼看着,擱下了手裏的牛奶杯。
行禮箱很小,只有首飾和簡單的幾件衣服。不能帶得太多,太多了顯眼,傭人喊一聲她就別想走得脫。天倒放晴了,出門不用打傘,輕輕巧巧一個箱子。她邁出門,裝得和平常一樣,心裏同這生活了一年的家告別,那份酸楚真是一言難盡。
吳媽追出來,“少奶奶要出去?我叫老曹開車送您。”
她說不必,“我和朋友約好了喝茶,過會兒要到裁縫鋪子裏去,她喜歡我兩件旗袍的款式,要借過去讓裁縫照着樣子做。喝完了茶蕩馬路、看電影,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完,回頭我自己叫車回來就行了。”沒有等吳媽再言語,她下臺階往大門上去了。
她知道他把周圍布置的人都撤了,現在她出門沒人監視,所以這兩三天裏不擔心被他挖出來。她木着臉站在鐵門外等車,幾次哽咽都強壓了下去。走之前到婚房看過一遍,梳妝臺上擺着他們結婚時的合照,兩張笑臉,十分幸福。有一瞬她居然打算把相框帶走,後來想想實在太傻了,既然分道揚镳就不要留戀,留戀的話便繼續這種沒完沒了的糾纏,苦鬥一輩子。
黃包車遠遠來了,車後插着個鮮豔的雞毛撣子,迎風跑起來像面小旗。她招了招手,車夫點頭哈腰拿毛巾掃掃車座,請她上車,把背後的油布棚子撐了起來。
“到共霞路。”她問,“多少錢?”
車夫是個啞巴,能聽不能說。比出五個手指頭來晃晃,表示五毛。
南欽沒有還價,确實有點路程,價錢還算公道。她往後一靠示意他可以出發了,車夫把擋布放下來,壓抑了半天的情緒終于可以釋放出來,她抱着箱子泣不成聲。
☆、23
報紙上的新聞标題叫馮夫人頭暈,什麽牽手名媛,這樣非常的時期鬧出這種醜事來,臉面竟是一點都不要了!
她氣得摔報紙,“他人在哪裏?給空軍署挂電話!”
寘臺的秘書長高敬亭被叫來辦事,恰巧碰上夫人大怒,忙從傭人手裏接了電話筒親自撥打。那邊說少将不在,問清後回來報告夫人,“少帥帶人到周口驗收飛機去了,大概明後天才能回來。您先別急,我這就去報社問情況,勒令他們不許再版。”
“有什麽用!”馮夫人臉色鐵青,坐在沙發裏直敲打膝蓋,“一個早上幾萬份出去了,像黃河決了口,現在再來補救,補給自己看麽?這個孽障,好好的偏要興風作浪,這下子好了,出風頭了!那個司馬及人是什麽東西,交際花呀!放着自己家裏如花似玉的太太不管,和那種女人搞七撚三,我看他腦子走水了!”
雅言在邊上皺眉,“姆媽,現在不是罵二哥的時候,快點給陏園打電話,不知道二嫂看到報紙沒有。”
“那還不快去!叫南欽回家來,人多打打岔還好點,省得一個人鑽牛角尖。”馮夫人一頭吩咐,一頭對高敬亭道,“你派人去查,看看是哪個記者寫的報道。”
查出來自然沒有好果子吃,不用夫人發話他也知道。高敬亭應個是,抽身退出了廳房。
雅言歪在沙發上撥那數字盤,等了一陣有人上來接,她問:“少奶奶在不在?請她聽電話。”
那頭阿媽說:“對不起四小姐,少奶奶上午出去了,沒說具體去哪裏,好像是和朋友有約,自己叫了黃包車走的。”
“坐黃包車?”雅言覺得有些奇怪,“那說了什麽時候回來麽?”
阿媽支吾了下,“沒說什麽時候回來,等少奶奶到家我一定轉告少奶奶,請她給您回電話。”
雅言把話筒挂上,十指插/進蓬松的頭發裏焯了兩下,臉上茫茫的,對馮夫人道:“二嫂出去會友了,或者還沒看到報紙,等她回來再說。”
那麽就等吧!可是從中午等到傍晚也沒有接到南欽的回電。眼看天要黑了,大家愈發急。座鐘當當響起來,已經六點了。馮夫人探着身往外看天色,一種不好的預感盤旋在心頭。南欽素來很乖巧,就算出門也不至于在外流連到這麽晚。
二夫人對雅言比手勢,“再撥一個,是不是午覺睡過了頭,忘了給這裏回電話?”
雅言正要伸手,鈴聲倏地響起來,都以為是南欽,結果是陏園的阿媽來讨主意,說少奶奶這個點還沒回來,以前從來沒有過的。
雅言喃喃着:“不大對頭呀,前陣子司馬及人正大光明打電話到陏園找二哥,這回又曝光了這樣的照片,怕是真好上了。可憐的二嫂,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壓力,大概要氣死了。”
這席話叫馮夫人慌了手腳,忙喊內勤處的人來,讓不動聲色地到各處去暗訪,見了人不要驚動,确保安全就是了。人都撒了出去,但是得到的消息很少。內勤主任來回話,所有能找到的娛樂場所都翻了個遍,沒有少夫人的下落。
這下子是晴天霹靂,确定人不見了,馮夫人跌坐在沙發裏,一時不知怎麽處理才好。
寘臺忙碌一夜,頭緒全無。第二天的報紙更令人震驚,南欽單方面發了一份解除關系的公告,語言簡練毫無贅訴,只說人各有志、佳偶難成,便把他們的婚姻撇了個一幹二淨。
誰也沒想到會是這樣,大家都懵了。三夫人說:“南欽這孩子平時不聲不響的,原來會咬人的狗不叫,最後倒給咱們來了個迎頭一擊。”
“姨娘說話不要這麽難聽,要不是二哥自己不長進,她何至于會這樣!當初瘋了似的要娶人家,娶到了手就這麽糟蹋。你們只說南欽不懂事,要是三姐的先生也這樣,你們怎麽說?人家的女兒不是人?她肯定是走投無路了才會發這種公告,你們能知道她心裏的苦麽?”雅言傷心之餘一頓發洩,邊說邊紅了眼眶,不願再管那些事,一扭身上樓去了。
良宴回來已是第三天,公告連載了兩日,似乎木已成舟,再難更改了。
他得知消息人都要垮了,站在地心裏,捏着報紙眦目欲裂。俞副官也不知怎麽勸慰他才好,二少的模樣讓人害怕,紅着兩只眼,逮誰就能吃了誰一樣。
“給我封了那家報社,把人都抓起來!底片呢?膠卷呢?找出來!”他嘶吼着,在客廳裏團團轉,大風過境一般,把擺設器皿砸了個稀爛。
他真的要瘋了,緊趕慢趕地回來,看到的就是她發出的告示。要和他離婚,要和他脫離關系……只是嘴裏的叫嚣并不算什麽,可是這女人心這麽狠,她釜底抽薪打他個措手不及,等他發現早就來不及了。他環顧這個家,人去樓空,她不知到哪裏去了。他再一次陷進絕望裏,她為什麽要這樣?走的時候有沒有留戀?給他一顆定心丸,然後狠狠殺他個回馬槍,讓他為他的自大付出代價。
如果早知道她有預謀,就不該把人都調走。他腦子裏千頭萬緒,最後絞成一團漆黑。站在這裏的其實是個空殼,她走了,把他的神識也帶走了。他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麽辦,她會去哪裏?會不會離開楘州?會不會被白寅初藏起來?他應該讓人到港口和火車站去查旅客表,讓陸軍找個通匪的借口搜查白寅初的家,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回來。
電話鈴急促地響起來,俞副官過去接,他緊走了幾步上前,“是不是南欽?”
俞副官搖頭說是寘臺,問二少要不要接夫人電話。他失望透頂,踉跄着退回來,直挺挺倒進了沙發裏。為什麽她不聯系他?就算要分手也該坐下來談談不是嗎?他閉上眼,她知不知道他在想她?她這兩天在外面過得好不好?吃些什麽?住在哪裏?她一直被呵護着,沒有人照應怎麽活?他勾起頭喊俞繞良,“派人盯着白寅初,南欽除了他沒有別人能投奔,他一定知道她在哪裏。不管怎麽樣,先找到她……找到她最要緊。派人出去,哪怕挨家挨戶的搜,也要把人給我找出來!”
俞副官道是,“二少不要着急,只要少夫人還在楘州,就一定能夠找到。寘臺那邊說請二少回去,夫人也在打探少夫人的下落,心裏又放不下你,還是回到寘臺,大家從長計議的好。”
他搖頭,“萬一她想通了要回來,家裏沒有人,只怕傷了她的心。”
俞繞良沒想到他是這麽專情的人,常在他身邊執勤,他和那些貴婦名媛插科打诨,幾乎沒有什麽忌諱。他以為少夫人發了這則啓示,無非令他折了臉面大發雷霆,沒想到會傷心至此,委實出乎他的意料。
良宴要守着家等她,總覺得她是出去逛逛,天黑前會回來的。人派得夠多了,他現在出去也像無頭蒼蠅,還不如坐鎮陏園,好第一時間得到反饋。
他站起來,搖搖晃晃上樓去,走到走廊盡頭的房門前頓住,擡手敲敲門板,“南欽……”
裏面寂靜無聲,也許她還睡着,也許她還在生他的氣。他扭那門把手,捏着心把門打開,奢望她在房間裏,可是沒有,床褥整潔,梳妝臺前也沒有人。
他拖着步子走進房間,用視線把每一樣擺設撫摸過去。這裏滿是她的味道,她喜歡零零碎碎的小東西,五鬥櫥上放着一排水晶球,裏面是各種下雪的場景。空曠的後院、午夜的街頭、熱鬧的萬聖節……這些水晶球是一套,回國那天在碼頭的商店裏看到,她很喜歡。彼時行李已經托運了,買下來就得随身攜帶。女士們不幹苦力,效勞的一定是男士。他抱了滿懷的小玩意兒登船,又抱着滿懷下船,俞繞良來接他的時候那點不言自明的笑意,他到現在還記得。他苦悶地想,如果真的不再回來,為什麽不把它們一起帶走?難道一點也不留戀麽?
她不在,他的心都空了。坐在床沿撫撫她的枕頭,她這麽決絕,他沒有想到。也許是隔天登出來的照片最後推了她一把,本來她已經原諒他了吧?她一直很心軟……是他不停揮霍她的耐心,最後把她越逼越遠。
他倒在床上,連日的奔波讓他體力不支,但是不敢睡熟,怕錯過外面的消息。在半夢半醒間徘徊,夢到她走了,夢到她又回來了,簡直讓他一夕嘗盡了離別的苦。
還是沒有消息,派出去監視白寅初的人在後來幾天裏一無所獲。俞繞良開始盤查楘州所有的房産中間人,挂了牌的當然很容易找,還有相當一部分野路子的很難查清,所以依然毫無頭緒。
離她出走将近七天了,他頹喪地站在花園裏看落日,突然覺得有點可笑。當初白寅初也像他現在一樣迷惘吧?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別人的痛像西洋景,聽說了不過付之一笑。風水輪流轉,如今輪到他了,才發現實在傷情,這麽多天了,痛苦沒有減少,反而與日俱增。
馮夫人來看他時,他還算平靜。可是總有哪裏不對,人沉澱得很深,恹恹的,對一切提不起興致來。
“瞧瞧你的樣子!”馮夫人提了提他耷拉在褲腰外的半幅襯衫門襟,“你的男人氣概哪裏去了?就算離婚,表面功夫要做得漂亮。你想讓人看見你馮少帥為情所傷,弄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說着轉過身一啐,“這個南欽,枉我那麽疼她!一點舊情都不念,可見是個鐵石心腸。這樣的女人,你做什麽還要念念不忘?就算找回來我馮家也容不下她,跑出去一個禮拜,誰曉得同誰在一起!哪個好人家的女人丢下家庭在外頭浪的?她又不是那些戲子舞女,三從四德哪裏去了?一個道臺家的小姐,這樣的好教養,她父親在地下該一大哭了!”
找得太久,耗光了馮家人所有的耐心。按理來說逃妻該休,還等她提離婚麽!可是良宴的反應似乎是不願意,這就有點難辦了。馮夫人又道:“妻賢夫禍少,你是帶兵的人,現在局勢不穩定,為她傷神,自己弄得方寸大亂,萬一打起來,你還做得了自己的主麽?”
他拿手捂住額頭,啞聲道:“姆媽,不要說了,厲害我都知道。你不要怪她,全是我的錯,是我傷了她的心……傷了太多次。”
馮夫人搖頭嘆氣,內情她是不清楚,可是良宴這副模樣,實在叫她心疼得厲害。
俞副官穿過小徑過來,對馮夫人敬了個禮,方才調過頭道:“二少,少夫人有個朋友叫顧錦和,你還記得嗎?”
良宴大夢初醒,“對,以前是有這麽個朋友,後來來往少了,我險些忘了。怎麽?有消息?”
俞副官道是,“顧錦和在育才小學堂教書,我派人盯了她兩天。她每天放學不回自己的宿舍,都是往共霞路去。如果猜得沒錯,那裏應該是少夫人落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