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城東小茶館的說書先生是個青年人,二十出頭光景,一身素色青衣掩蓋不住俊朗眉目。修長五指執一把水墨紙扇。開口如沐春泉,醒木一拍,故事娓娓道來。
“京中有善口技者……施八尺屏障,口技人坐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而已……”
廳堂中,賓客屏息靜聽。
“遙聞深巷中犬吠……”說書先生微頓,而後提聲,“汪!汪汪!汪汪汪!”
“……”
滿座寂然,而後咳嗽聲吸氣聲叫罵聲接連響起,然臺上的說書先生似無所覺。
“既而兒醒,大啼……哇!哇!”
說書先生面浮紅光,雙眼晶亮,說得愈發投入。
須臾,一個滿面絡腮胡的八尺大漢終于忍無可忍,站起罵罵咧咧道:“快滾下去,別辱了老子耳朵!就你這樣也好意思說書,快別丢人現眼了!”
說書先生停下,眉頭輕蹙,不悅地盯着大漢,語氣倏然一變,刻薄道:“不喜聽就別聽!”
大漢睜圓了眼,衆人亦皆是受驚,齊刷刷瞪着說書先生。有人替大漢抱不平,大聲喝倒彩:“說得不好還不準我們說了?籲——下去吧!”
衆人附和。
說書先生雙頰微鼓,顯然也是被氣得不輕。
這時又聽人群中有人高聲一喊:“趴下!”
廳堂裏六排長椅,最前面三排的賓客突然齊刷刷俯身趴了下去。說書先生反應未及,臭雞蛋白菜葉已經噼裏啪啦扔了過來。
說書先生抱頭逃竄:“诶,別扔!別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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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衆置若未聞,臭雞蛋白菜葉滿天飛。
霎時,一道白色人影從二樓雅間飛身而下,尚不及看清面容已經提着說書先生的領子眨眼又飛回了樓上。
“哇——”衆人仰頭驚呼。
二樓的包廂內,明珩頂着一頭白菜葉把地板踩得噼啪響:“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白衣男人斜靠在坐塌上,劍眉緊蹙,嫌棄地捂住鼻子,扔去了一身幹淨的衣服:“去掉這身惡心的味道再跟我說話。”
臭雞蛋的味道極其難聞,惡心得胃裏直泛酸水,明珩也面如菜色,快速躲到屏風後去換衣。
換上一身幹淨的衣服,身上的臭味總算消失了,明珩在椅子上坐下,突然狠錘桌子:“豈有此理!那群刁民,竟然敢往我身上扔臭雞蛋!”
白衣男人嗤笑道:“說成那樣不扔你扔誰?換我我也扔。”
“官則!”明珩黑沉着一張俊容,怒瞪好友,“膽子肥了,竟然敢這麽跟我說話。”
名叫官則的年輕男人絲毫不怵,冷笑嘲諷:“堂堂六皇子在市井說書,還被扔爛菜葉,說出去也不嫌丢人。”
“……”明珩語塞,吭哧半晌才虛聲道,“我這是體察民情!”
“行了行了,你幾斤幾兩我還不了解?”官則懶懶坐起來,正色道,“澤玺今日回都,說要宴請往日舊友,你可要去?”
“自然要去!”明珩激動站起,随機又不悅地盯着好友,“你怎知澤玺今日回都?你們私下有聯絡?”
官則不以為意:“有何問題,我與他是發小舊時。”
明珩不服地大喊:“我也是他的發小舊時,他為何不與我聯絡?!”
官則瞧着他過激的反應,調笑道,“每次提起澤玺你的反應都這麽大,若不是了解你,我都要懷疑你喜歡他了。”
明珩沉重地嘆息了一聲,在心裏暗道,那說明你還是不夠了解我啊。
官則口中的澤玺全名賀澤玺,乃已故護國大将軍之長孫,衛國侯府世子。天資聰穎,十五歲中狀元,十六歲入朝為官,既是安陵的驚世才子,亦是名動四方的美男子。一雙清冷鳳目俘獲了全安陵年輕姑娘的芳心。
明珩七歲。于寒冬臘月失足落入冰冷的湖中,幾乎喪命,幸而被恰巧跟随祖父進宮面聖的賀澤玺救起,從此一顆少男芳心暗許。奈何因着同為男子的身份,他遲遲不敢訴諸實情,亦不敢對旁人說起。
面對好友探究的目光,明珩目視前方,慨然道:“澤玺救過我命。”
這話他從七歲開始說,官則已經耳朵聽出繭子了,眼皮往上一翻,語氣頗為無奈:“我都說多少次了,澤玺不會水,且極度畏寒,斷不可能寒冬臘月入水救你,你定是認錯人了。”
明珩漲紅了臉辯駁:“不可能,澤玺自己都沒否認,你又為何如此篤定。”
“我他娘也想知道他為什麽不否認啊!”官則說起這事還一肚子氣,他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賀澤玺自小畏水,必定不可能入水救明珩,但偏偏被救的當事者極其篤定就是他,而被傳是施救者的賀澤玺竟然也沒有否認。真他娘是見鬼了!
明珩擺手:“罷了,事實擺在眼前,我不想跟你吵。”
官則氣急,狂翻白眼。
“叩叩叩”三聲敲門聲響起,守在門口的小厮隔着木門輕聲道,“公子,衛國公世子派人來邀請您前往花淮樓一敘。”
官則朗聲道:“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話落,門口通傳的小厮領命離去。
屋內,明珩面色不郁,酸溜溜道:“為何只叫你不叫我?”
官則粗聲低吼:“你在這裏說書的事又沒告訴任何人,澤玺如何知道你在這裏。等會兒見到澤玺記得給老子收起這副自怨自艾的怨婦臉,娘們唧唧像什麽樣子。”
“……”
花淮樓乃京都第一酒樓,招待的賓客下至商賈富人,上至王孫公子。掌櫃的也是見多識廣之人。明珩和官則一踏進酒樓就從櫃臺後出來親自迎接,大臉盤子上的肉堆起了四五道褶子,腆着笑臉呵呵道:“官公子,您可是有些日子沒來了。”
“前些日子去了趟塞北。”
官則是戶部尚書的幺子,才情卓絕、形貌英俊,雖比不得賀澤玺,亦是人中龍鳳,在京都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明珩卻因身為皇子,又因未成婚尚未分府,甚少出宮,掌櫃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掌櫃極有眼力見,見明珩穿着不凡,氣質不俗,猜想是哪位官員家的公子,有意套近乎:“這位公子面生的很,先前不曾見過呢。”
明珩淡笑不語,氣質疏離。官則接過話頭:“這是我朋友,平日不常出門,今天見他出來見識見識。衛國公世子可到了?”
“到了到了,已在二樓雅間等候多時,”掌櫃殷勤道,“小人帶二位過去。”
三人行至二樓,在一間雅間前停下。剛走近便有笑鬧聲從屋裏傳出。
明珩細細分辨,戶部侍郎次子、平安候世子、鎮國大将軍長子,皆是自小就和賀澤玺一同長起來的至親好友。
官則打發了掌櫃,徑自推了門:“在說什麽笑得這麽開心呢?怎麽不等我們就先喝起來了?這可不仗義了。”
平安候世子笑着打趣:“自己來遲還有理了,先自罰三杯!”
說完衆人才發現官則身後的明珩,趕忙收起笑鬧,紛紛站起恭迎:“見過六皇子。”
“都是熟人就不用拘禮了,”明珩優雅搖着扇子,笑眯眯道,“聽官則說澤玺今日回都邀了三五好友在這裏敘舊,我就厚着臉皮過來讨杯酒喝,各位不介意吧。”
“自然自然。”衆人讓出上位,“六皇子請坐。”
明珩泰然走過去,目光卻一直停留在人群最中間那人。氣質清冷似天上月,面如冠玉若人間花。
天上月亦是人間花垂眉低首,當明珩走近後清疏淡然地輕喚了一聲:“六皇子。”
明珩單單是聽這人與自己說話都覺得愉快,臉上的笑容不禁更深了,故作平靜地把賀澤玺拉回最中間的位子上:“今日你是主角,自當坐首位。”随後他在旁邊坐下,冠冕堂皇道,“我坐這裏便可。”
其他人也一一落座。
官則因為來遲了,剛一坐下就被灌下了三杯罰酒。明珩見狀問:“我也要喝嗎?”
“這……”衆人一時犯了難,他們與明珩的關系不比官則來得親近,不敢造次,便道,“六皇子随意便是。”
明珩酒量不好,便心安理得地躲過了。
官則卻不怵他的身份,拍着桌子嚷嚷道:“憑什麽就我一個人喝,你也得喝。”說着就要把酒灌進他的嘴裏。
明珩不想在心上人面前丢了面,趕緊搶過酒杯:“我自己喝!自己喝!”
三杯下肚,明珩立即後悔了。
他萬萬沒想到,看似溫文爾雅的幾位文人喝得竟然是西北烈酒。烈酒後勁大,上頭快,不過眨眼的功夫,明珩只感覺胃裏像是有團火在燒一般,難受的緊,腦袋也開始暈暈然,有些想吐。
官則最先發現他不對勁,晃了晃他:“喂,明珩,你還好吧。“
天地似乎都在旋轉,明珩用力咬了咬舌尖,恢複了一點清明:”我、我還好,就是有些醉。“
官則瞠目:“三杯桃花釀就醉了?!你的酒量何時差到這種地步了?”
“桃、桃花釀?你家桃花釀是西北烈酒口味的?”明珩強撐着說完最後一句便啪叽趴倒在了桌上。
“西北烈酒?”官則心下一驚,取過明珩的酒杯,用指尖沾了點酒渣嘗了嘗味,驚道,“還真是西北的刀馬酒!這麽烈的酒誰點的?”
衆人皆是驚疑不定,紛紛否認不是自己點的。這時就聽賀澤玺淡淡道:“大概是小二拿錯了吧。”
其餘人也覺有理,戶部侍郎之子還想找來小二問責,卻被賀澤玺攔住了。
“當務之急是給六皇子醒酒。”
官則推了推明珩,奈何某人早已爛醉如泥。他有些苦惱:“刀馬酒本就是首屈一指的烈酒,西北大漢醉了尚且要睡上一夜,何況這家夥這破酒量,不睡個三天三夜怕是醒不過來。”
“那如何行,”平安候世子道,“兩日後就是宮宴,身為皇子只怕不好缺席。”
正在大家一籌莫展之時,賀澤玺又開口了:“我家祖上有一味解酒秘方,服下後三個時辰便能醒,不然我先帶皇子回去解酒?”
官則沉思片刻:“事到如今也別無他法了。“
一頓宴席被明珩攪了個幹淨,衆人只得各自離去。官則把明珩扛上了賀澤玺的馬車,有些不放心:“要不我跟你一起回去吧,這家夥發起酒瘋你一個人怕是應付不過來。”
賀澤玺搖了搖頭,淡聲道:“他這樣哪還有力氣發酒瘋。你也回去吧。”
說罷,吩咐馬夫駕車。
馬車搖搖晃晃,晃得明珩一陣一陣地反胃。躺在馬車上捂着胃翻來覆去,直皺眉嘟哝:“難受,想吐。”
鼻尖忽而拂過一陣青草香,清新的氣味奇異地壓抑住了胃裏的反胃感覺。緊接着,嘴角多出一道微涼的觸感,細膩柔韌,似是手指。
“張嘴。”有人在他耳邊說話,音色與賀澤玺極其相似,卻少了幾分清冷。耳邊的這道聲音仿若帶着笑意,上揚的尾音帶了幾分風情,輕巧地誘惑明珩張開了嘴。
一粒糖丸落入了嘴中,帶着薄荷的清甜與爽利,終于把惡心的感覺徹底壓住了。然而大腦還是一陣一陣的發緊,難受極了。正想叫人幫自己揉揉,一雙手已經貼了上來,帶着熟悉的涼意,還是剛才那雙手。指尖貼在他的太陽穴附近輕柔按壓,每一次的動作都帶着淡淡的青草清香,猶如上好的催眠香,晃晃悠悠間就悄然睡了過去。
馬車慢慢悠悠穿過大半個京都,終于在一座朱牆黑瓦的府宅前停了下來。
“公子,到了。”馬夫下車,放下腳踏。
一只纖白的手撩開帷幕,露出賀澤玺昳麗無雙的臉。他先把半醉半睡的明珩扶下車,暫時交由馬夫攙扶。随後自己也下了車,從馬夫手中接過了明珩。
馬夫看着自家公子比女子粗壯不了多少的胳膊,主動請纓:“公子,還是讓小人來吧。”
“不用。”賀澤玺清麗的臉上露出一個淺淡的笑意,阻止了想要幫忙的馬夫,出其不意地把懷裏的人打橫抱起,而後邁着穩健的步伐,大步朝大宅走去。
馬夫震驚得張大了嘴。
夭壽啦!我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公子竟然能抱起一個成年男子了!!!
救命吶,我家公子一定是被妖精附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