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綠蟻新醅
臺上的伶人咿咿呀呀地唱着,臺下皇帝龍顏大悅,甚至還開心地拍了拍身邊寵妃的纖纖玉手,那妃子嫣然一笑,嬌羞了臉。
“好,甚好!周澤盛,賞。”
明玄錦笑眯了眼,瞥眼吩咐道。
身後的總領太監得了令,彎腰應了下來,轉身嘀咕了幾句,差人去打賞了。
“愛妃可還喜歡?”
明玄錦側身,毫不避諱地刮了刮身旁女子的鼻子。
在場的大家都知道,那是皇上這些年來最寵的妃子,瑜妃。
“臣妾兒時聽得多,自是向來喜歡得緊。謝謝皇上!”
瑜妃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頗有一副惹人憐愛的小女兒姿态。眉眼神韻,皆與那常一襲黑衣,神出鬼沒的晏歸塵有幾分相似。
“你倒是要謝謝朕的這個好弟弟,這出游園驚夢,可是他選的。”
明玄錦側目,打趣地瞄向一旁正冷眼看着戲臺的明玄钰。
“謝謝襄王。”
瑜妃秉持禮數地謝過,不再多言。
這出戲,明玄錦自是看過的。他也不知道為何素日裏會挑些諸如四郎探母這些戲的弟弟,怎的換了昆曲,還點了首不講戰沙場忠報國的戲,反而點了出講兒女情長的。
其實,明玄钰自己也不清楚。許是因為那日景竹在襄王府觀園,來了句将這次經歷當做游園驚夢。于是,今日皇上邀請入宮梨園觀戲,便鬼使神差地點了這一出。
“這扮杜麗娘的角兒,倒是有幾分靈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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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玄钰抿了一口茶,試着轉移話題。
“朕倒是覺得,麗娘靈動不太穩妥,若是這靈氣勻幾分予春香,倒是活靈活現了。玄钰,可是喜歡扮麗娘的角兒?”
明玄錦恣意一笑,似乎話裏有話。而明玄钰不甚明了,不論是戲裏戲外的人,他都沒什麽興趣,于是依舊擺出了那副面無表情的冰山臉,沒人猜得透他心中屬意。
“七流戲子,八流叫街,自是配不上我們的。”
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有意為之,明玄錦笑笑,摸着瑜妃的手繼續聽戲了。
從宮裏出來,天空開始陰沉了下來。想去喝點熱酒暖暖身子,于是明玄钰臨時決定改去醉仙閣。
一出戲聽得是食之無味。倒不是說這戲沒意思,只是一想到瑜妃,就總覺得對明玄錦的抵觸又多了一分。
瑜妃在成為瑜妃之前,明明是個摯友間的秘密。巧取豪奪,帝王自是無情,并不會為自己的行為而深省。而那瑜妃,大抵,也是不配成為秘密的。
凜風慢襲,陰雲籠罩。未到目的地,卻突然下起了雨。這雨下得不大,卻帶着刺骨寒氣,漸漸地還裹着些碎雪從天而降。
幸好出門之前看天氣陰沉,随身帶了傘。這種天氣,窩在小樓裏看着外面的風雪,品一壺熱酒,最是動人。于是,明玄钰加快了腳步。
突然,路邊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景竹,和一個好像不認識的小男孩。景竹蹲在地上,在一棵桃樹蕭瑟交錯的枝幹下。而小男孩面對着他,似乎正認真地聽他說着什麽,時不時支吾應和。明玄钰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就算悄然走近,也只能聽個模糊的大概,什麽打小孩,什麽你老婆好兇。
走近時,明玄钰輕聲問了句“你怎麽在這”,卻不料小男孩好像被吓到了,哇的大叫一聲便落荒而逃了。
聲音有這麽吓人嗎,難聽到把小孩吓哭?明玄钰開始懷疑自己了起來,可是面前的景竹卻絲毫沒有意外和害怕,只是一臉傻笑。
其實景竹也不知道在笑什麽,或是笑小男孩的反應,或是笑明玄钰來得适逢其時。
“我在等一位有緣人。”
景竹起身,歪頭傻笑。
“什麽有緣人?”
明玄钰依舊是面無表情的冰山臉,但語氣緩和許多。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沒有直說,景竹背手踱步,搖頭晃腦地念起了詩,卻好一副潑皮無賴相。
對于這番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明玄钰也并未迷惑或惱怒。他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比起一群人聚在一起推杯換盞,更喜歡獨自一人在角落,與一輪明月對飲成三人。
但他更是一個興趣為主的人。比如現在,比起聽明玄錦和他的瑜妃膩膩歪歪,或是聽晏歸塵在他面前陰陽怪氣冷嘲熱諷,都不如聽景竹飲酒笑談,市井閑言,野史外傳。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能飲,當然能飲,景竹快活得很。喝酒他素來是喜歡的,只不過這喝多了,就有點難辦。比如現在,非要拉着明玄钰,回家看看自己睡了兩晚上的破竈臺,作為最後家底的那碟鹽漬花生米有多好吃,還有搖搖欲墜的屋頂上可以看到的星空。
許是明玄钰對于陪自己喝醉之人的負責态度,更或是知道今晚杜淵要來襄王府,故意磨蹭時間不想回去。鬼使神差的,明玄钰就被景竹一路半是拉拉扯扯,半是摟摟抱抱地回那個快成塌方危房的小破茅屋了。
當初被明玄钰撞翻的那片籬笆,被扶起來用小臂粗細的大樹枝重新加固了一下,但頗為突兀,好像在籬笆上打了補丁,冷風裹雪,竟然顯得有幾分凄涼。隔壁院子的大黃狗見到有人回來,遠遠地隔着院牆探頭而吠。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雖是破舊茅屋,但好歹且能抵禦些風寒。景竹微醺地搖搖晃晃,明玄钰想将他帶去床鋪上休息,卻因為找不到地方,還有喝醉之人的蠻力,愣是被抱着胳膊扯到了廚房。
這個地方,明玄钰更是陌生。這也能叫廚房?屋子狹小到只能兩個人挨着走動,角落裏還有些竹籃,裝着各種看起來像是廢品的瓶瓶罐罐。雖是幹淨,卻也淩亂。沒有瓜果蔬菜,米面油柴,倒是破爛一堆。
“這裏這裏!我昨天和前天,晚上都是睡在這裏的,睡在竈王爺腳下……會有飽飯的!”
景竹仿佛一只活蹦亂跳而且不太聰明的猴子,搖着袖子嘿嘿一笑,指向竈臺。
“竈王爺……?”
順着景竹手指的方向,明玄钰不禁皺眉。除了一個比這傻猴子臉還幹淨的鍋,并沒有供奉着什麽神像。
“哎呦,竈王爺嘛!你看,就是這樣!”
說着,景竹撅起了嘴,開始脫鞋。
這把明玄钰看懵了,不知道他接下來又會做出什麽舉動。景竹也是真不讓他失望,脫了鞋,提起長衫下擺,邁開一雙大長腿,一下跳到了竈臺上,雙手合十,試圖讓自己笑得很慈祥。
作為王爺,哪見過這番不講禮節的放肆場面?明玄钰的冰山臉終于有了點變化,但笑是不可能笑的,眼睛倒是瞪大了幾分,輕輕撚住景竹的袖子,喊他下來。
有點意外,景竹竟然非常聽話。嘴裏悄然小聲嘟囔着什麽“聽老婆的”,乖乖地下來了。當然,明玄钰并沒有聽清楚這黏膩的自言自語。
“屋頂……诶嘿!”
從竈臺上跳下來的景竹笑嘻嘻地穩住了腳,指了指頭頂的方向。
不由分說,景竹一把拉住了明玄钰的手,跑出廚房,繞到屋後。茅屋很小,院子也不是很大,在茅屋背後有一架梯子,斜搭着靠在屋檐上,似乎不是很結實的樣子。
天色已晚,但屋裏昏黃的燭光透過窗映照出來,也算是看得清腳下的路。景竹撸起袖子,三下五除二就順着梯子爬了上去,爬了兩三步,微側着身子,笑着向站在梯子下的明玄钰伸出了手。
這個人,好生狂野。但是他爽朗大笑的樣子,卻似乎并不會惹人惱怒。
星河漫灑,夜色攏紗,溫柔地鋪在這個男人身上,站在稍高的地方伸出手。
從小,明玄钰就被教育要謹言慎行,一舉一動都要符合皇子的身份。禮樂射禦書數,獨是沒學過上房揭瓦,上蹿下跳。
那一刻,于明玄钰而言,景竹好像不只是景竹了。短暫的錯愕後,明玄钰也伸出手抓去,提起那一身繁瑣的錦繡華服的下擺衣褶,腳下發力,被景竹拉着一道爬上梯子,提心吊膽地翻上屋頂。
但下雪天是不會有繁星璀璨的,很顯然,某個喝上頭了的人沒想到這個。
随意地坐在屋頂上,景竹幾乎快躺了下去,明玄钰擔心真的讓他滑着躺下會摔下去,皺眉扯住了景竹的袖子。感受到了被一種力量在牽制,某人也是很乖巧,順水推舟地靠了過去,并排而坐,卻又巧妙地保持了一些距離。
漫天飛雪,洋洋灑灑。地上已經見了白色積雪,雪夜的冷風吹得景竹散了幾分酒氣,他揉了揉眼睛,強制清醒地感知眼下情景。
是在自家屋頂沒錯了,也是他常來的那個位置,仰頭見天,沒有枯枝遮攔,還能看到街口幾個迎着風雪挂在樹上的繪海油塑燈籠,那是他親手挂上去的,為了照亮這裏夜晚歸家之人的路。
只是今夜,身邊多了一個人。
強打精神,但醉意闌珊之間,景竹又開始感到思緒行為皆缥缈不受控。好端端一個王爺,半夜被他拽來上房揭瓦?
“那啥……我給你表演個胸口碎大……啊不是,我給你吹個笛子聽聽吧?哈哈,哈哈……”
景竹尴尬地笑笑,從腰間摸索出一支竹笛。
“好。”
明玄钰冷聲應和,一成不變的冰山臉上,卻自然而然地唇角微揚,連他本人都未曾發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