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姬華池的面色在不知不覺中蒼白,将領們也被駭住,當即紛紛伏跪:“大王息怒--”為首将領稍稍将腦袋擡高兩寸,仰視姬華池,小聲禀道:“漢陽君、漢陽君跌入江中,已被救起。”
姬華池聽聞柳逸已經被救了,卻仍是心悸,平日裏鎮定的聲音也夾雜了幾分怯色:“既是如此,他……緣何不來見孤?”
“大王息怒。漢陽君現今心衰力竭,風心癱床,不得起身,因故無法面見大王。”将領的腦袋埋得更下,額面幾近貼地:“漢陽君絕非故意無禮,大王息怒,息怒啊!”
姬華池唇角勾起戚戚一笑,聽到這個消息,她還會怒惱于柳漢陽麽?
她心疼還來不及呢!
姬華池旋即起身,披衣着冠,前去柳逸帳中探看。
柳逸平躺在榻上,面色蒼白,獨一雙俊唇呈現紫紅。
姬華池剎那失神,雙膝竟然屈起,滑跪在柳逸身側。
柳逸是醒着的,他睜開眼看見姬華池,想喚她一聲“阿池”,眼角餘光卻瞥見随楚王進帳的諸将。于是柳逸唇漾淺笑,他雙腿不能動了,就掙紮着坐起來,恭謹道:“臣參見王上。”
姬華池心中泛酸:說什麽參見呢?柳逸現在下肢不能動彈,她也跟着百骨冰涼。
姬華池本能地欲扶柳逸,右臂前探三寸,卻在空中滞住,讪讪地收回來。她重新昂了首,得禮而不失威儀還以一笑:“柳卿快快免禮。”她又贊道:“此番除去秦趙強敵,柳卿功高至偉。”
柳逸下半身失去知覺,沒得氣力,說話的聲音也不知不覺虛弱:“微臣……份內……之事,咳!”
柳逸沒忍住,再一次咯出一片觸目驚心的赤紅,帶幾絲殘血,挂唇邊。
“柳卿!”姬華池再也顧不得許多,伸手扶住柳逸,回頭命令道:“傳孤的命令,速召疾醫!”姬華池眸光銳厲,環掃帳中:“爾等還不速速退去,不得打擾漢陽君歇息!”
衆将惶恐,諾諾而退。
而後,疾醫很快進來,道漢陽君風心一日比一日重,急需靜養。柳逸躺在榻上靜靜地聽,笑道:“和吾料到的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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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華池深鎖兩眉,待那疾醫走後,她方才面對平躺的柳逸,用只有柳逸能聽得到的低聲說:“你還笑。”
事到如今,他還苦中作樂。
柳逸嘴角的笑容反倒漾得更燦爛:“生死有命,算不到。”
既然算不到自己哪一日要歸天,何不笑一笑?
不笑難道哭麽?
姬華池輕淺嘆一口氣,擡眼望遠處候着的仆從,斂容威嚴道:“疾醫吩咐,漢陽君需要靜養,你們都下去吧。”
仆從們大氣不敢出,只敢應諾,接着紛紛出去了。
帳中只剩下柳逸和姬華池兩人,一躺一跪卧。
楚人尚赤,軍帳由绛紅麻布圍成,如幹竭的血,又似久放的朱砂。
一圈暗紅将兩人同外面的世間暫時隔絕,姬華池才敢如泣喚柳逸一聲:“柳漢陽。”
身為楚王,也有不由已控的艱辛。
柳逸回應姬華池的一聲卻是溫柔缱绻:“阿池……”
姬華池禁不住握住柳逸雙手,微微仰了脖子,給予他安慰,亦是許諾:“放心,孤說你一定會好起來,你就會好起來。”
姬華池并未察覺到自己的一舉一動中流露出的君王風範,但是柳逸卻目睹的分明,他心裏情緒複雜:她本來是女子啊!女子遇着情郎遭難,本該哭泣和惶恐,依靠在情郎身上,或是嬌弱的躲在他的臂彎裏,由他來安慰她。可是此時的姬華池,卻握住柳逸的手,用一番慷慨男子才有的氣概,振振安慰他。
柳逸既酸澀又難過,他下肢沒什麽知覺了,長在胸腔裏的一顆心卻撕扯得生疼。
柳逸緩緩擡起右手,指尖觸摸上姬華池的面頰,順着她頰側的輪廓慢慢摩挲。怎麽樣啊……才能呵護盡她?
恍惚中,柳逸錯覺自己的五指指腹在這一霎摩出老繭來。
姬華池心中同樣滄桑,她一俯.身,竟雙唇對準柳逸雙唇,倏然吻住。
男女之事素來講究情.欲,姬華池這一吻顧及柳逸病重,卻是有情無欲,她不将自己的舌尖前探伸進,只令四瓣唇牢牢相貼。
姬華池閉起了眼睛,柳逸卻始終睜着雙眼,他注視她的鼻翼,睫毛,肌.膚。近在咫尺,什麽都看得清清楚楚,全部銘刻在他心上。
柳逸伸舉雙臂,環住姬華池。
男女皆是話不習慣多講的人,一切一吻道盡。
良久,兩人才緩緩分開。這一吻十分平靜,姬華池和柳逸都沒有喘氣,只是姬華池觸及柳逸的唇角時,吮拭了他的殘血。
而今,姬華池唇上也沾了血腥味,柳逸的氣味。
她又看了他許久,不緩不慢道:“你養病期間,讓我照顧你吧。”
柳逸凝視姬華池半響,雙掌撐地,欲坐起來。姬華池急忙扶他,嘴角一絲很淡的笑,幾乎看不見:“你又坐起來做甚麽。”
柳逸卻仍是堅持坐直了身子,沖姬華池展顏道:“阿池,來。”他溫柔地展開雙臂,讓姬華池來他的臂彎中。
姬華池含羞一笑,心中百花綻開。她稍稍側了身子,因為擔心柳逸一用勁就會咯血,姬華池的身子只是虛貼着柳逸的胸膛。她的一只手藏在廣袖內,又悄悄撐在地上。
“大王——”帳外有內侍禀報。
姬華池和柳逸的身子旋即分開,兩人不再動作,也不再對話,帳內格外沉寂。
姬華池朗聲問帳外:“什麽事?”
外頭內侍尖着嗓子囔道:“惠芷夫人聽聞漢陽君病重,從封城趕來照顧,現今正在路上。”
帳內愈發靜了,如果說剛才的沉寂是因為緊張和被驚擾,這次的沉寂卻是因為尴尬與不得不具有的狼狽。
姬華池眸色頓灰,卻又在下一刻堅強地重新明亮。
她身子往後坐了些,同柳逸所躺的榻離得遠了些,與柳逸閑談幾句,囑咐他關切自己身體,言語克己且疏遠……柳逸聽得微垂了頭,喚她一聲:“阿池。”
姬華池垂睑淺笑:“柳卿何事要禀?”
柳逸嚅了嚅唇,最終決定啓唇,姬華池卻隔空擡手,阻道:“不必言了!”
她還是要繼續當楚王的。一條路,不知是走到黑,還是走到金光燦燦。
柳逸深深望了姬華池一眼,終是遂了她的意,沒有再開口。
楚王探望完柳逸,便退了出去。這也是漢陽君卧榻之後,楚王唯一一次探望漢陽君。之後楚王雖然日日在王帳聽疾醫彙禀漢陽君病情,叮囑一定要好生善治他。但楚王卻再也沒有親自去探望過漢陽君……
起先是仆從們在照顧漢陽君,後來惠芷夫人姬華佩來了,便改由姬華佩照顧漢陽君起居。她與漢陽君到底是夫妻,日日夜夜侍候在他榻前,身與影皆不離。
聽聞漢陽君的病情逐漸好轉。
楚王也因惠芷夫人照顧漢陽君有功,對她連連嘉獎,除了豐厚的賞賜,還接連給予姬華佩“宜室”“淑明”的封號。楚王賞了姬華佩,又賞柳逸,道他屢建奇功,将其封地漢陽以西的三百裏地全部劃歸給他。過了數天,楚王再封姬華佩,不僅賜予她鄂西良田六百畝,更是呼其為“孤之親王妹”。又過五六日,楚王再封柳逸,許其在封地內可随意冶鐵練鹽。
柳氏夫婦的封賞一時達到頂峰,莫說楚國上下八百年,就是普天下從古至今,也未見有哪一國君王這般對臣子厚封。
楚人皆道,這是柳逸和姬華佩夫妻齊心,相互映照,方才努力掙得此殊榮。
這一日,姬華池的賞賜又送入柳逸和姬華佩共同居住的帳中。
內侍們魚貫而入,打開由姬華池精心挑選,一箱箱全是原本在楚宮中珍藏的貴寶稀珍,琳琅耀眼,金銀不過是當中最普通的。
姬華佩謝過了內侍們,又命仆人打賞他們。之後,姬華佩看了幾眼珍寶,也未仔細浏覽,她的心并不在珍寶上,而是笑道:“夫君,王上待我們真好。”
她等了許久,身旁無人應聲。
姬華佩斂起笑容,回首望去,柳逸就坐在距離姬華佩不遠處的一副帶輪竹椅上,怔怔望着整箱整箱的賞賜出神。
姬華佩兩邊唇角挑起,沖柳逸妩聲再喚:“夫君。”
柳逸仍是怔忪只瞅着珍寶看,眼神空洞,似乎耳中并未聽到姬華佩的呼喚。
姬華佩的唇被牙咬着,翻卷起來:“夫君、夫君!”
柳逸終是反應過來,他自己搖着輪子,令竹椅與身一齊近前。
離得姬華佩近了,柳逸含笑問道:“阿佩,你喚我何事?”
姬華佩本來要說許多話,頃刻間卻全沒了興趣。
她微微嘆了一口氣,低着頭,似是自己在對自己說話:“你把我心放哪啊……”
姬華佩發出的聲音很細小,但柳逸仍是聽見了,他的笑容稍顯遲滞,僵在臉上。
“你我雖然——”姬華佩鎖起眉頭:“哪怕——”她欲言又止:“就算——不管——”姬華佩接連二三換了詞語,卻依舊道不盡。
最後,她幹脆對準柳逸雙眸,灼灼說了一句話:“但我們是結發夫妻。”
作者有話要說: =皿=國慶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