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四
(四)
天子保持張開雙臂的姿勢,愕然看了公主的腹部半晌,又看了鹿儀一眼,又看了公主一眼,又看了鹿儀一眼……臉上不免尴尬,好不容易才能發出聲音來:“蘿兒你……”
“皇兄,阿狂他讨厭,叫我大着肚子在這裏彈《山中思友人》,說是彈到你們來才可以停。他欺負我……”
阿……狂?鹿儀震動不已,僵在原地不能動彈。恨不能轉身就走。
心中大罵,夏清崖你個混蛋!原來叫我來真的只是來羞辱我的嗎?我還以為……直到剛才,心裏還有過那麽一絲希望……唉,三年了,你消失了三年就這樣回來了?混蛋!
“……”天子頓一頓,快步上前,“蘿兒別怕,到皇兄這裏來,誰敢欺負你,皇兄替你做主!夏狂是吧?這個混蛋……”
“不不不,不行……”公主見哥哥要來抱自己,連連擺手退後,“皇兄你等等,不是我一個人,還有,還有……”
衆人:“……”
公主朝一旁小屋中喚道:“莺兒,出來見過你的皇帝舅舅……”
一個粉衣小女孩兒跌跌撞撞從屋中跑出來,怯生生地撲到公主身上,抱着她的腿咿咿呀呀喊着“娘親”。
天子嘴角抽搐一下,又瞟一眼一旁臉色難看的鹿儀,強顏歡笑道:“蘿兒你還真是……懂事得很啊,哈,哈哈……”說着便要上前去抱她們。
“等等等等,還不行……”公主又牽着小女孩兒連連後退,“還有一個人在他手上。”
“你們……三年生了三個?”天子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臉垮了垮。
“哎呀皇兄!說什麽呢!那個……大家先過來坐吧,等我夫君回來了再說。”說着便帶着可愛的小女兒退到了一旁,與衆人隔開一段距離,讓出了布置素雅別致的小亭閣。
有人慎重驚呼道:“陛下小心機關……”
不過見天子已經踏了進去,毫發無損,于是衆人茫茫然也跟着進了亭閣。不過裏面坐不下,大家就又紛紛退了出來立于兩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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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儀方走進亭閣,便見對面牆壁上懸着一塊匾額,名曰“山亭”。而匾下的那一幅長畫,畫中萬裏風雪,雪中樓宇琳琅,白茫茫一片中一點緋紅,一抹靜藍,美得不可方物,熟悉得觸人心弦。
“咦,這幅畫……不是鹿卿與夏狂合作的嗎?”天子湊到他身邊,摸着下巴新奇打量,打量一陣畫,打量一陣鹿儀臉色,“不過上面怎麽好像多了點東西……”
那一年三月早春,桃花初開,長安卻又下了一場雪。
興之所至,召群臣踏雪賞花。天子提議要夏狂作一幅雪景圖。夏狂笑說,清崖善畫山水,山亭善畫樓閣,不妨我二人合作一幅如何。
天子允了。
兩人一左一右,落筆之前,相視一笑。那一瞬間,彼此都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心神契合,手下如有神助,一氣呵成,一幅風雪圖俄頃便成。
收筆之時,一朵早開的桃花輕飄飄自枝頭翩然落下,堪堪落在了風雪圖的右下角,鹿儀指尖抵着的地方。
鹿儀看着落花,微微愕然,略一思索,竟然拈花在紙上抹出一道緋紅,又添了兩筆勾出一個清朗的背影,發絲随衣袂翻飛,是一名執劍少年的模樣。
夏狂看到紙上那一抹飛揚的紅,怔了怔。突然擡起眼來,瞪大了眼睛看着鹿儀。鹿儀也無辜地回看他,眨眨眼,又眨眨眼。
彼時夏狂微微蹙着眉,眼中有奇異莫名的微光晃動。他看了他很久,臉色凝重,眼神明滅不定。忽而變得暴戾起來,一把卷了畫紙,不悅道:“畫壞了,不要了。”說完,也不理會座上天子和群臣的疑惑,徑直帶着畫紙離開了。
想起來,他那樣的眼神,似乎不止一次。
那一次天子下旨将鹿儀調至洛陽為官,擇日啓程。朝堂之上,夏狂自人群彼端投來注視的目光,一向不羁的他眼中竟顯得有些陰晴不定。鹿儀回看過去,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到了洛陽的第二天,夏狂一騎絕塵也趕了過來。未及下馬,就拉了出來迎接的鹿儀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前,兩人同乘一騎,不顧衆官吏阻攔,奔出城去。
鹿儀問要去哪裏。夏狂說,邊關起了戰事,男兒自當舍身報國。
就我們倆?
能出一分力,便出一分力。少年豪氣縱,雖死俠骨香。他說得豪情萬丈。
及至邊關,萬裏黃沙。修羅戰場,血流漂橹。
同披戰甲,同寝而眠,同吃同宿,同陣殺敵。多少次生死相依。
正是肝膽闊,毛發聳,少年俠氣。立談中,生死同,矜豪縱,輕蓋擁。
跟着凱旋大軍回到長安城時,天子指着二人怒罵了三個時辰,說什麽玩忽職守,違逆軍令,之類之類的,最後卻又因為二人畢竟忠心報國立下赫赫戰功,功過相抵,罰也罰不得。氣得天子咬牙切齒。
至于鹿儀去洛陽為官一事,也因為耽擱了事務早已另派人去,于是便就此作罷不再提起。
彼時鹿儀看到夏狂嘴角微微揚起,眼中又浮起那一貫的漫不經心。
想着想着,往事一一湧上心頭,鹿儀不免嘆一口氣。原來兩人曾經有過那麽多的回憶。
面前這一幅風雪圖上,那一抹緋紅的旁邊,不知何時又被人添了一道藍色的身影,一手抱琴,一手與紅衣人緊緊相牽。二人對望,面上神情莫不歡喜。
夏清崖,你到底在想些什麽?既然都跟我的妻子生了兩三個孩子了,還在這幅畫上添此一筆是為了什麽?為了羞辱我嗎?夏清崖啊夏清崖,喜怒無常陰晴不定的夏清崖,永遠沒有人搞得懂你在想什麽。
想着,不免又嘆一口氣。
“山亭,好久不見。”
風中鈴铎一般的嗓音幽幽轉入耳中的時候,鹿儀震了一震。半晌才能回過神來,有些不敢置信地轉過頭去,看到了那一身蓑衣出現在公主青蘿身前的男子,面孔依舊清朗如初,一絲也未改變。強烈的熟悉感和三年積壓的思念怨恨全都湧上了心頭,感動得泫然欲泣。
他消失了三年,杳無音訊獨自離開了三年,留他自己在長安,得不到他的半點消息,現在竟然還可以笑得這樣漫不經心?怎麽有人可以這樣寡情?
夏清崖,你可知道,你一走,整個長安都空了。我來了,你卻走了,苦等着,眼見的只剩一片頹然。
突然覺得很委屈。鹿儀一邊笑着,一邊不自知地淌下一滴淚來:“清崖,好久不見。”
夏狂看到了他的淚水,臉上笑容突然僵了僵,微微蹙起眉頭,深深望過來,半晌無話。又是那個目光,又是那個目光,叫人沉淪的目光……其中卻少了幾分陰沉,多了幾分确定的執着。
“啊哈,船夫!好你個夏狂,竟敢扮成船夫騙朕!”天子大呼。衆人紛紛警惕起來,按住劍鞘預備等着一聲令下就沖過去宰了那歹人。
“皇帝,你演技好拙劣。”夏狂扶着額頭道。
“咳咳……咳……”天子顧看左右掩飾自己身上不自然的痕跡,“那個,夏狂!放了蘿兒!朕饒你不死!”
“拿我要的人來換。”夏狂說着,便指着一旁公主和小公主數道,“一個,兩個,肚子裏一個,還有後山采藥的你妹夫,總共四個人。皇帝,本來是想公平點跟你一個換一個的,可是現在好像變成一個換四個了。你賺了。”
說完,夏狂又遠遠沖着呆立在天子身旁的鹿儀露齒一笑,道:“山亭,別誤會,你妻子的孩子不是我的。哦,也不是你的。”
“好好好,換,換!”天子一把抓過身旁還沒弄清楚狀況的鹿儀,丢垃圾一樣丢給了夏狂,“你要什麽朕給你什麽就是,鹿儀給你,你放過朕的寶貝妹妹……一家!”
衆公卿面面相觑。陛下這是在搞什麽?我們來了幾千個人,對夏狂一個,為什麽不直接打呢?還這樣卑微地談什麽條件呢?陛下當我們滿朝文武是空氣呢還是廢物呢?
夏狂輕笑着縱身一躍,接住了被丢過來的一臉茫然的鹿儀。低頭看到他癡癡的目光,還有臉頰上那一道未幹的淚痕,不由得心疼地低語了一句:“傻瓜。對不起。”
那邊天子趁此機會率人奮不顧身“救下”了公主和小公主,又站回到公卿陣營裏,厲聲道:“夏狂,你要的人朕也給你了,你密信上叫朕帶滿朝公卿來朕也都帶來了,借朕之口問某人的話朕也通通替你問過了,以後,你你你就不要再寫那些诋毀朕名譽的詩了吧!”
“可惜,晚了。”夏狂做無奈狀揚揚眉,“今日清晨我雅興大發,又寫了一篇絕妙的文章,托人散給了全天下的百姓。我想,此刻恐怕已有不少人看到了吧。”
“夏狂你……”天子怒不可遏,“言而無信,豈有此理!小人,小人!”
夏狂大笑,側頭看了一眼鹿儀,又道:“不過,皇帝不必擔心,這一次我寫的不是你的故事,而是……宣告天下的一紙婚書。”
說罷,便一揮手扯掉了身上的蓑衣鬥笠,露出一襲鮮紅衣裳。不過那不是他一貫穿着的輕薄衣衫,而是隆重的婚服。
“山亭,我欠你一個婚禮。”夏狂緊緊握了鹿儀的手。說罷又朝衆人道:“各位同僚,今日請大家前來,就是來見證我夏清崖與鹿山亭結發為連理,永世不分離。”
唏噓一片,半晌無人說話。天子遠遠看着這一幕,看得眼淚汪汪,恨不能抹淚叫好。
鹿儀站定,早已抑制不住心頭泉湧般的歡喜眷戀。這個人吶,縱使心上還在怨他恨他,可是只要他一句話一個眼神,自己便潰不成軍,沒有骨氣地投降了,哪裏還能不原諒這三年的辜負。看着身畔人一襲紅衣的模樣,他不禁破涕為笑,道:“你欠我的何止一個婚禮。”
夏狂笑道:“是是是,我欠山亭良多,尤其是一張絕世良琴。可是,山亭既然早就得了‘佳木’,為什麽遲遲不來找我兌現以身相許的諾言呢?你若來,我是不會食言的。”
“誰要你以身相許?我愛的不過是‘佳木’此琴。”
“就那張五音不全的粗鄙之琴?”夏狂輕笑,“那不過是我年少時胡亂斫來玩兒的,就你還真拿它當寶貝。這一次,我可是真真正正拜師三年,認真學過斫琴之術,取材千年良木,南海珍珠,太古冰弦,斫了一張配得上你的好琴,名曰‘山風歸崖’。這一張琴,所贈之人,我許他一生一世,可好?”
說罷,便淩空取了置于亭閣中石桌上那一張朱漆綠绮式琴來,送到鹿儀手中。
鹿儀接過那琴,目中閃動微光,淡笑不語。
“鹿卿,鹿卿?”天子在一旁喚道,“朕器重你啊,朕離不開你啊!朕也十分舍不得你們家夏狂的飛揚文采啊!你趕緊勸勸你們家夏狂,讓你們夫夫二人一起随朕回朝,輔佐左右,朕許你一生榮華富貴,可好?”
鹿儀嘴角抽搐一下,道:“這……陛下情深意切,臣實在是……”
夏狂卻飛快攬住鹿儀往身後一帶,挺身而出道:“皇帝你休想!你的江山,我的美人,互不染指!”
“染指?朕朕朕沒想染指鹿卿啊……朕愛的是美女啊!”
“那可不好說。”夏狂護在鹿儀身前,“你這個皇帝,風流無度,沒什麽幹不出來的。再說我的美人可是天下無雙,難說你日後會不會對他動心。”
天子:“……鹿卿你怎麽說?朕需要你啊,朝廷需要你啊!”
夏狂微微側頭,有些急躁地問身後人:“山亭,你要榮華富貴,還是要我?”
鹿儀頓了頓,嘆一口氣,上前一步道:“陛下,深蒙聖恩,臣不勝惶恐。但是……臣來長安,并非向往榮華富貴,只是因為仰慕夏清崖。再說……既然這次陛下出賣了臣,那臣就不回去了吧……”
“皇帝,聽到了嗎?後會有期。”
兩人相視一笑,攜手退入身後山谷。一點飛紅一抹藍,紅衣執劍,藍衣抱琴,正如那一幅風雪圖中的畫面。
“天下興亡有若反掌,青山綠水則固無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