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三
(三)
小船搖過一處狹窄的山谷,再過不遠便要靠岸進山了。水光漾起微微的波瀾,揉碎一江冷月清輝。
“鹿卿,聽說你初來長安時處處碰壁,報國無門。那麽,你可知當年是誰向朕舉薦的你?”天子悠然靠坐在席榻上,不時瞥一眼一旁老實沉默的船夫。
微雨有如細絲棉絮,濕不了衣衫,卻潤得面容百般柔和清俊。鹿儀回頭時,就連不近男色的風流天子看了都不免心下一驚,連連感嘆難怪乎難怪乎!原來朕身邊的鹿愛卿是個大美人啊,自己以前總是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離了太遠沒有仔細看過他……難怪乎難怪乎,難怪乎夏狂要跟自己鬧翻。以前怎麽都沒注意一下這方面呢。
現在轉變取向還來不來得及……
鹿儀回說:“禮部劉大人,對臣有知遇之恩。”
“唉,差矣差矣!”天子擺手,“原來你竟不知道,是夏清崖舉薦的你?”
“怎麽……會?”鹿儀顯然不能置信。
“怎麽不會?七年前,某一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突然擅自闖進朕的……呃,書房,死活說要給朕推薦一個人。他說在市集見到一名不凡少年,落筆成詩,語出驚人,一看便是天資卓越,若能重用,必成氣候。說的正是鹿卿你。”
鹿儀怔然。當初心灰意冷之際,劉侍郎突然派門生來找他,他一直以為劉大人才是那個賞識自己的伯樂。
“說起來,朕還真沒見過夏清崖這樣稱贊過一個人,從來沒有,你是唯一一個。你也知道,他一向目中無人。”天子看鹿儀愣怔,挑挑眉,又看一眼正在掌船靠岸的船夫,“不過啊,他不喜歡與人為伍,更不愛談國事官道。所以就将你推薦到了禮部。”
鹿儀仍是默然無語。那應該是在畫樓上有過一面之緣後的事情。可他那時明明喚他“鄉野村夫”。
“不過鹿卿你倒真沒讓朕失望,确是一塊奇才,堪當大任。後來夏清崖不知道為什麽又反悔了,來跟朕要你,要你到他手下做事。可是鹿卿輔政能力顯然優于他,朕怎能将你再給他呢?兩人之間取舍,朕取了鹿卿,舍了夏狂。鹿卿可知為何?”
“臣不知。”
“因為你穩重,謹慎,輔佐治國,絕勝于他。他是聰明,可朕也曾千金買他為官,他居然拒絕了。朕深知馴服不了他的桀骜頑劣,既然管不住,那不如舍他而取了一個為政良臣。”說到此處,天子幽幽啜一口茶,望着遠處淡淡道,“鹿卿,朕如此器重你,你可知道一會兒該如何抉擇了?不要令朕失望。”
“陛下的意思……”鹿儀不是很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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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蘿兒被劫一事,其實也怪我。”天子嘆惋,“當初他屢次三番跟朕要你,朕不肯給,他就撂下一句‘別逼我’。朕當他是要如何呢,原來是使這種不入流的手段,劫了蘿兒,真是……唉,跟個孩子一樣,太任性了。早知道,朕當初把你給了他便是。”
“屢次三番要我?”
天子勾一勾嘴角,輕咳一聲,道:“這一次,朕說的是……要你,不是要你到他的手下做事……你……明白嗎?”
“……唉?”鹿儀表示不太明白。天子笑笑沒說什麽。
船一靠岸,便有早已候在岸邊的大堆侍衛官員簇擁上來。
“陛下,請允許臣帶人沖上山,一舉端了夏狂,救出公主……”“是啊陛下,我們人多……”
“唉使不得使不得……急什麽?”天子不悅地擺擺手,“你們這樣急躁做什麽,公主還在他手上,把他逼急了可如何是好?”
“陛下說的是……”
“再說了,要急也是鹿卿急,蘿兒可是他的妻子。”說罷轉頭看鹿儀,“鹿卿心急否?”
鹿儀:“……自然……急。”
天子笑着拍拍他的肩,寬解道:“不用急,朕知道相思熬人,不用急不用急,今晚就讓你二人在此地洞房花燭。”
鹿儀:“……”
衆人舉步循階上山。夜幕初降,山色清冷,樹林中靜谧無聲,唯有簌簌的腳步踏過微濕的地面。
行了半晌,山中忽然傳來泠泠琴音,蒼古綿長,清微淡遠。彈的正是《山中思友人》。鹿儀心下一動。
天子聞琴聲忽而道:“鹿卿,你可知道,當年你還沒來長安的時候,朕跟夏狂曾有過一場賭局,結果敗北。”
“臣不知。”
“呵呵……那時候朕千金買他為官不成,一怒之下罰了他所有的俸祿,封了他的家産,還不許有人版印他的詩文。想着能逼他認輸,沒想到他卻不知從哪裏伐了一棵桐木來,三下兩下斫出一張粗鄙不成音的琴,起名‘佳木’,并揚言說世間有誰得到這張琴,他就以身相許,無論男女。結果那琴便被瘋狂轉手倒賣,甚至有人萬金懸賞,彼時還不乏偷盜搶奪之舉。後來那張琴不知流入誰手中,就銷聲匿跡了。這件事情,夏狂安插不少人手,從中賺取了何止萬金。”說罷頓一頓,轉頭看鹿儀,“唉,說起來,朕記得鹿卿手裏似乎有過一張名琴,被夏狂那小子給摔了。那琴叫什麽名字來着?”
鹿儀苦笑一下:“不巧,也加‘佳木’。”心下終于明白了為什麽當初自己得了“佳木”之後家中屢遭偷盜卻什麽財物也不曾丢失。還好自己一向是抱着“佳木”睡覺的。
不過,那可是他偷偷賣了祖宅,險些被父親打死,費盡千辛萬苦擲了重金買來的琴。居然只是夏狂一場斂財的圈套?哼。
這筆賬要好好與他算算。雖然他後來有了俸祿以後已經把祖宅分期贖了回來。
“哦,也叫‘佳木’啊……”天子煞有介事點點頭,轉而問道,“鹿卿覺得夏狂此人如何?”
“……嗯?”
“你覺得他這個人怎麽樣,你喜不喜歡?”
“臣……清崖此人,曠世奇才,天下無人不敬仰崇拜。”
“那你敬仰崇拜嗎?”
“……這是自然。臣年少時也曾經癡迷于清崖的文字才華。”
“那你告訴過他嗎?你癡迷于他這件事情。”
“呃……這個……臣是說癡迷于他的才……”
“哎呀,你們兩個呀!”天子扼腕,“一個死活不說,一個別扭嘴硬,挺簡單一件事情,非要把朕跟蘿兒牽扯進來,現在還滿天下散布什麽不像話的詩,弄得朕焦頭爛額,真是氣煞朕也!哎呀呀,兩個都是朕最心疼的愛卿,朕實在是看不下去了。罷罷罷,今日就成全了你們兩個罷!”
鹿儀一頭霧水:“陛下的意思……”
轉過一片竹林,一座四圍懸了數盞燈籠的亭閣便赫然眼前。此處半亭半閣,兩面環壁兩面空,遙遙可見壁上挂着一幅長畫,畫下石案後一名美貌女子素手彈琴,彈得便是他們方才一路上聽到的《山中思友人》。聞有人前來,那女子擡眼。
“皇兄?”
“蘿兒,朕帶你的夫君來救你了!”
“皇兄!”那女子又試探地喚了一聲,便罷了弦起身來迎。
起身的一刻,衆人看到了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和略微臃腫的身形。頓時唏噓不已。
天子腳下一滞險些摔倒。鹿儀則是心下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