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烏雲與陰霾籠罩在北羅曼人的心頭之上，揮散不去。
他們新的女王大搖大擺地住進了約翰公爵的莊園，正式接手他們的城市。沒有人知道這之後會發生什麽——那女王會怎樣對待他們？他們能再次過上從前平靜的日子嗎？
在這些餓到脫形的奴隸眼中，街上那些西洛蘭人數量雖然不多，但一個個精壯結實，光明正大地操着寒光閃閃的武器，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會一刀捅來，實在讓人膽寒。他們甚至開始懷念以前的生活，雖然辛勞疲累、毫無尊嚴，但他們至少不會死去。
奴隸們忐忑不安地度過了幾天之後，女王終于有了動靜。
——她宣布，北羅曼不再有奴隸，每個人都是自由民。他們能夠在城裏自由地接活兒，不受任何拘束。
代陛下傳話的管事站在城中心半塌的高臺之上，揮舞雙手，激昂地傳達陛下的旨意。底下的人們卻一臉茫然，惶然相觑。
……這是什麽意思？
像西倫那樣升起反抗之心、想要逃離貴族的人終究是少數，這些人們世世代代都是奴隸，母親是奴隸，兒女也是奴隸。驟然恢複了自由，他們卻不知道這代表什麽，甚至因為這突然的變化而感到憂心。
失去了奴隸的身份，他們無法得到每日分派好的飲食，即便每日一餐只夠他們勉強飽腹。他們需要自己找活兒，需要自己賺錢。
勒在脖頸的桎梏項圈被人取下，他們不需要再唯唯諾諾地順着主人的意願做事，卻仍茫然駐足在原地，不敢踏出第一步，不知道該往哪裏走。
“可是，可是……”一個人結結巴巴開口，他的背因為常年的勞作彎曲成了一個無法恢複的弧度，小心翼翼地說：“大、大人，我願意做陛下的奴隸。”
臺上的管事瞪大眼睛。
那管事是阿朵手下的人，從前也是個奴隸，幸運地被陛下提拔成了一位管事，嘗到了自由的滋味，對此感恩戴德。看到這些唯唯諾諾的家夥，他氣打心頭來，忍不住冷冷道：“蠢貨，你是聽不懂人話嗎？西洛蘭的國土裏沒有奴隸！”
那人被他吼得吓了一跳，額頭汗都流出來了，畏畏縮縮地将頭深深埋在胸前：“……是，是。”
“好了，”管事這才将目光從他身上移開，他想起陛下交代的另外一件事情，清了清嗓子：“上前來，一個個領取你們的糧票。在這半個月內，你們每個人都可以拿着這張紙，在陛下莊園前拿到每日的食物。你們最好珍惜它——如果弄丢了，挨餓是你們自己的事情！”
如鴕鳥般埋着頭的奴隸們猛然擡頭，一個個驚愕地望來。
——洛娅沒有動作的這段時間內，她正是在讓莊園裏識字的人趕制這些糧票。
那是一張普普通通的紙，上面整整齊齊地畫了好幾排方格。人們可以用這張紙領食物，每領到一份，分配食物的人就會劃去一個格子。
這次暴雪季對這些北羅曼的居民們造成了巨大的打擊，洛娅瞧着他們一個個臉色蠟黃、皮包骨頭的模樣，都很擔心他們會不會在下一刻就被風吹走，更別提為她修路種田了。
想要讓這些人成為她手下的一大勞動力，就得先養一養他們，讓他們吃得飽，有力氣了，幹活的效率才能提高。
北羅曼的人們大多餓了已久，洛娅自然不會給他們大魚大肉，他們的胃也根本支撐不起。第一頓餐食是簡簡單單的菜湯，洛娅讓阿朵找來了幾個會做飯的女人，在莊園門口架起了大鍋。
管事的話一出，沒過多久，正在熬湯的女人們便聞見不遠處傳來一陣哄鬧動靜，掌着鍋勺擡起頭。
她們吓了一跳。
通往莊園的道路另外一頭出現了一大片烏壓壓的黑影，即便管事信誓旦旦地宣布每個人都不會挨餓，這些人們仍舊害怕來晚了沒得吃。他們心焦火燎地排在隊伍裏拿到了自己的糧票，拿出了他們這輩子最快的速度，闖進街邊無人的屋子，拿了木碗往陛下的莊園奔跑而來。
冒着熱氣的湯近在眼前，他們急不可耐地揮着自己的糧票。
“我先來的！我是第一！”
“我在你的前頭，卑鄙的家夥！”
“排好隊，排好隊！”一個女人大聲喊，“陛下就在這座莊園之中，她的眼睛在注視你們。”
人群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公雞一樣安靜下來。
這倒不是他們現在就有多敬畏那位女王了——的确，她賜予了他們食物，這令他們足夠感激，也推翻了之前的陰暗想法。但他們的畏懼仍舊大于尊重，要知道有些惡劣的貴族向來喜歡出爾反爾，想辦法捉弄他們，最後在看見他們被奪走希望時的表情哈哈大笑，取樂自己。
皇室貴族對他們的承諾不算承諾，他們害怕女王在看見亂糟糟急哄哄的場面時會心生不喜，殘忍地奪走他們的希望。
人群終于恢複了秩序，人們眼巴巴地看着那咕嚕咕嚕冒着泡的鐵鍋，緊緊地捏着那珍貴的糧票，焦急等待着輪到自己。當那滿滿一鍋的蔬菜湯被舀走了大半，有些排在過于後頭的人急了。
他們踮起腳尖，伸長脖頸，計算着到自己的時候，那鍋裏還會不會剩下一根菜葉。有人當下臉色灰敗，還有人緊緊盯着女人打起的每一勺蔬菜湯，在心中吶喊。
——太多了，給那家夥的太多了！給少一點兒！這樣輪到他時就有的喝了。
一鍋湯見了底，排在這個鐵鍋前的人們面色惶恐地擡起頭來，動了動嘴唇，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但他們馬上就看見那鍋後的女人轉身進了莊園，搬出來滿滿一桶水，嘩啦倒進鍋裏，又拿着大一盆還沾着晶瑩水珠的新鮮蔬菜，一點兒不落地丢了進去。
“你們別急，還要煮一會兒。”那女人對他們說，又轉過頭，嘟嘟囔囔地與她的同伴道：“唉，我想我應該早點兒加菜加水的。”
“哈哈，我早就發現了……”
這鍋最前頭站着的是一個獸人，北羅曼的貴族們特別喜歡買獸人奴隸，因為長得好看的玩起來有別樣的風趣，而不好看的大多十分強壯。這個獸人就屬于後者，他是牛族獸人，雖然饑餓使他消瘦許多，比起別人而言身體仍舊厚實不少。
牛族獸人們大多老實直接，心中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繞。在等待的時間裏，他想到了一件事情，便問那熬湯的女人道：“聽管事說我們要自己找活兒了，可是我們這裏又有什麽活兒能幹呢？”
女人正忙着熬湯，随口回答他道：“多得很呢。我聽阿朵說了，咱們這座城需要修複重建，這需要人；莊園裏的田地都沒人種了，這需要人；陛下想要找人修路，這也需要人。噢，陛下還想找人去西洛蘭挖礦……今天我路過餐廳的時候，還聽陛下抱怨說咱們這兒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牛族獸人傻愣愣地說：“噢，為陛下幹活啊，可這跟當奴隸有什麽區別？”
“……區別大着呢，陛下會給你們發工資，你們可以拿去買東西，也可以攢起來買房子。你瞧，之前咱們這裏好的房子都是屬于貴族老爺的，我們只能住破破爛爛還漏風的屋子，但現在不一樣，只要攢夠了錢，你也可以住上貴族的房子……好了，快把碗拿來吧。”
牛族獸人糊裏糊塗地哦了一聲，将自己的碗遞出去。女人給他打了滿滿一碗湯，捧在手裏，木碗都隐隐發燙。他走到一邊，大口喝完一碗蔬菜湯，感到久違的暖意從食道蔓延，整個人都暖和了起來。
想到女人剛才說的話，他費勁地轉了轉腦筋。
幹活，掙錢，可以買自己的房子，買喜歡的東西。
他想起之前跟人腳對腳地躺在奴隸住的小屋裏，他們那一屋子有十個奴隸，地上鋪了一層茅草，他們就睡在那兒。有時候會很冷，他們就抱在一起，互相取暖。有一次一個奴隸幹活的時候傷到了腿，傷口長膿發臭，一整個屋子都彌漫着那股味道。
第二天早上起來，他走出那間小屋，走進主人漂亮昂貴的廳堂，走過那些擺着金銀雕像的玻璃櫃，扛起那一袋袋臭不可聞的垃圾時，心中曾經湧起過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
他十分羨慕。
……他不想要豪華奢侈的房子，只要那房子簡簡單單，屬于他一個人，他就會很滿足了。
莊園裏擁有特殊技能的自由民，像那些裁縫、鐵匠，或許能夠擁有自己的房子。但奴隸不可能擁有房産，他也根本沒有那麽多錢。
但如今……
智商不高的牛族獸人後知後覺地聽懂了那個女人說的話，他憨厚老實的面容上突然有了驚喜的光彩，蹭地站了起來，無視了警惕地盯着他的西洛蘭人，巴巴蹭到莫名其妙瞅着他的女人身前。
“我想為陛下幹活兒，”他期冀鄭重地說，“能賺錢的……賺很多很多錢的活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