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楊樓無人不知,村裏來了個後生,模樣好生俊俏,脾性好、知禮數,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村長親自帶人,将村頭那間空房收拾了,騰給後生暫住。
屋子建得偏,左右唯有一間毗鄰,便是顧莫懷的院子。
阿懷也生得好咧。村西頭的王嬸子叮囑閨女:可惜身子不大利落,你若是尋夫婿哇,還得是那姓陸的後生。
這些話都是在背後說,顧莫懷一概不知,他只知道,那個心高氣傲的小王爺,似乎是當真在村裏安了家。
“阿凝,阿凝。”陸仲殊自身後趕上,握住了他的背簍:“給我罷,仔細累壞了。”
顧莫懷不睬他,徑自牽着招娣向前走。
上回他身染寒疾,陸仲殊放心不下,守在榻邊如何都不肯離開,顧莫懷病中虛弱,威脅亦是有氣無力,最後被逼急了,索性抓過藥碗朝他擲去。
陸仲殊閃身躲過了,再一看榻上,那人閉目斜靠在床頭,竟生生叫他氣得昏了。
他駭得六神無主,待人醒轉,當即跪下身來指天發誓,日後定對顧莫懷唯命是從,絕無違逆。
顧莫懷卻道:“小人唯求小王爺放我一馬,當初既別,如今便莫要再生糾纏。”
許是這些日子裏打擊接二連三,此時聽聞此言,陸仲殊竟能立刻掩去面上痛色,悶聲答他:“唯有這點,我……不能答應。”
思及此處,顧莫懷更覺心頭煩悶,步伐愈發加快了,只顧悶頭趕路。
招娣人小,要跟上他頗為吃力,小跑了一程,喘息道:“阿、阿懷哥哥,慢些,我,我,我跟不上。”
顧莫懷腳下一頓,只得重又放慢速度,任身後那道腳步聲如影随形。
招娣回頭,但見陸仲殊遙遙綴在她二人身後,與她四目相對,面上露出一個笑來。
她叫那人笑得臉熱,調轉目光對顧莫懷道:“阿懷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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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莫懷看向她。
“那個哥哥,他分明認錯了人,為何仍要喚你阿凝?”
“許是眼睛壞了。”
招娣稍加思索,恍然道:“我知道了,定是那阿凝與阿懷哥哥十分相像,才會叫人分不清楚。”
“不像。”顧莫懷輕哂:“毫無相似之處。”
身後的聲響驀地加重,似是叫土坑絆了個趔趄。
果不其然,傍晚顧莫懷走入院子,便見陸仲殊站在院外探頭探腦,卻不敢擡手敲門。
顧莫懷只做沒看見,掉頭去一旁取了板凳,打水洗菜。
他右臂有舊傷,木瓢握不了多久便開始發顫,一瓢水潑潑灑灑,總有小半落在腳邊。
一把菜洗了許久,外頭那人終于看不下去,敲門而入。
“阿凝,這些粗活你莫要做了。”陸仲殊蹲下身道:“你且進屋歇着,我,我此行帶了些仆從……”
話不及說完,便見顧莫懷放下水瓢,拿起菜去往竈房。
陸仲殊抛開顏面跟上去,頓了頓,言道:“阿凝,你已不願同我講話了麽?”
顧莫懷切着菜,頭也不擡:“小人不敢。”
“……你我之間,便非得如此嗎?阿凝,你知我當你是甚麽,又何苦——”
“小王爺當我是甚麽,小人自然再清楚不過。”顧莫懷道:“小王爺為尊,小人為卑,不是麽?”
說罷,擡眼向他一笑。
這話乃是當初陸仲殊将他當下人訓斥時所說,如今被他原封不動地還回來,真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陸仲殊自幼能言善辯,此時一張嘴開開合合,卻是只字不能言。
嗫嚅許久,才憋出一句話:“當初皆是我錯……”
顧莫懷冷笑不發,自去燒火做飯。
沾帶水珠的青菜放入鍋中,立時飛濺出星點熱油,他心中遠不如面上淡然,一時間躲閃不及,叫熱油落在了手背上,登時便起了燎泡。
斜刺裏殺出一只手來,将他手中木鏟劈手奪過。
“你做什麽!”顧莫懷滿目戒備,眼尾尚帶了一點方才激出的淚意,“給我。”
陸仲殊不答言,反将他推遠了,自顧立于竈邊翻炒。
他自小錦衣玉食,何曾下過庖廚,此時不得不按着記憶中廚娘的架勢有樣學樣,油星四濺卻不知躲避,手上臉上不多時便被燙出片片紅腫。
顧莫懷在一旁凝視片刻,扭身而出。
待得陸仲殊好容易将飯菜出鍋,方才發現顧家的屋門緊閉,竟叫人自裏間反鎖了。
“阿凝,你開開門。”
門後寂靜無聲,無人應答。
“……飯菜在竈臺上,我…我嘗過了,味道尚可,你将就這一回,明日我讓小厮并廚娘來,你莫要再勞累了。”
門應聲而開,顧莫懷依舊不看他,只道:“不必。”
說罷便錯身而過,自竈房取了飯菜出來。
陸仲殊喜不自勝,訝然道:“阿凝,你、你願意……”
他原想說,你願意出來用膳了,我做得不大好,但尚能入口,假以時日,我定可燒出一桌滿漢全席來。
可顧莫懷不予他講話的機會,飯菜尚冒着熱氣,他連盤帶碗端了出去,盡數倒入了屋旁的腌臢地中。
☆、開端
“你是小王爺房中的人。”
陸孟平眉頭緊皺,戰場上的殺伐決斷盡褪,“昨夜那人是你?”
其實已無需再問,楚玉凝身上遍布青紫痕跡,一件裏衣半披半挂,亦是方才慌亂中穿上的。
濁液沿着腿根緩緩流下,楚玉凝垂首跪在榻前,将下擺不着痕跡地一扯,總算勉強遮住。
陸孟平看着一室狼藉,只覺煩躁——陸仲殊素來與他不和,他此番順利凱旋,陸仲殊竟難得念起兄弟情誼,邀他赴東廂用膳,道是得了壇美酒與兄共飲。
誰知這酒竟喝到了下人床上。
而他腳邊,那小厮依然跪伏不起,身形瑟瑟。
“…此事你知我知,你該清楚。”陸孟平沉聲道:“把細軟收拾了,午時我派人送你出府。”
楚玉凝渾身一震,“大、大公子……”
“銀兩少不了你的,你只消看顧好自己的口舌。”
“奴定會守口如瓶,求、求大公子……”楚玉凝慌忙叩首,“奴鬥膽,求大公子準奴留侍東廂。”
“……”陸孟平面色沉沉,已是十分不悅,“你鬥膽?何人給你的膽?”
楚玉凝不敢言,只埋首道:“求大公子恩準。”
“此事已定,午時自會有人送你出府。”
“大公子——”
“大公子!”
顧莫懷猛然驚醒,始覺身上冷汗涔涔。
無怪乎夢中那般冷。
天光晦暗,窗外樹影斑駁,寂靜無聲。
顧莫懷尚未緩過神,此時只是呆坐,眼底一片青黑。
自那人來到村裏,他便時常為夢魇所困,不得安眠。
往事與故人一同入夢,時刻提醒着他,莫要忘了自己做下的孽。
顧莫懷怆然而笑——他如何敢忘。
楊樓村人皆道他身世坎坷,命途多舛。
唯有他自己知道,這是他楚玉凝應得的報應。
他險些害了兩條人命,上天便治他的罪,縱然他改名換姓,避世而居,亦逃脫不得。
或許當年他便該乖乖收拾包袱,照大公子的安排離開王府,從此與陸家人再無瓜葛。
顧莫懷默然垂首,一手緩緩撫上了小腹。
總好過守着一個自始至終不曾存在的“孩子”,被心上人玩弄于股掌。
“小王爺,大公子。”
太醫對兩人一拜,“裏間那位确已有孕在身。”
“什麽?!”陸仲殊失聲道:“本王,本王分明着人送了落子湯,如何竟有了身孕?”
“二儀之人本生亦陰亦陽,體質異于女子,尋常退妊方未必奏效。”太醫道:“下官再三診切,此人三脈應指圓滑,往來流利,确是滑脈無疑。”
陸孟平道:“董太醫方才道尋常方子不起效用,如是可有起效用的?”
“這……”
太醫輕撚襞須,垂眸不答。
陸孟平道:“可是有所避諱?”
“并無避諱,只是……”
“我聽說二儀之人懷胎乃是逆天行事,強要落子,唯有個一屍兩命的下場啊。”陸仲殊望向裏間,面露不忍之色,“兄長久經沙場難免殺伐,沙場之外,又何必再造殺業。
“此子到底是我陸家血脈,不若派人好生看護,擇一良辰吉日納楚玉凝為側室。”
陸仲殊稍作思索,拊掌而笑,“若我記得不錯,嫂嫂與阿凝月份相近罷,待十月之後,豈非雙喜臨門?倒要先恭喜兄長。”
“此事休要再提。”
陸孟平道:“罷,韞之此番兇險,我合該積德行善,保他無虞——董太醫。”
“下官在。”
“有勞太醫,今日之事,務必……”
“下官省得,請大公子寬心。”
陸孟平點頭,打發了人送董太醫出府。
“兄長,那阿凝……”
“我在城東有處私宅。”陸孟平屏退下人,徑直進了裏間。
楚玉凝見了人,慌忙欲拜,叫他單手擋下。
“你且榻上歇着。”他道:“明日同雯莺一道出府。”
楚玉凝急道:“大公子,我——”
“你甚麽。”陸仲殊截住他話頭,悠然道:“你已有兩月身孕,大公子特許你出府安胎,還不謝恩?”
一言既出,便如雷霆萬鈞,直教楚玉凝呆立當場。
兩月身孕——不正是那場混亂中留下的種麽。
他顧不得禮數,惶惶然望向陸仲殊,“小…小王爺……”
他的小王爺卻語帶調笑,雲淡風清道:“兄長莫非積威甚重,怎的好好一樁喜事,倒把人吓着了。”
陸孟平面色不豫,半晌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陸仲殊一計得逞,心下暗喜,見人已出了東廂,總算除下僞裝,捧腹笑将起來。
“小王爺……”楚玉凝待他笑罷,方嗫嚅開口:“奴,奴……”
開了口,卻不知有何可說。
他有了身孕,卻并非自己所願,這孩子來得突然而蹊跷,教他心慌意亂。
陸仲殊笑得倦了,終于注意到楚玉凝,緩緩斂了笑,彎腰将人扶起,“阿凝,你如今身子要緊,快起來坐。”
“小王爺使不得。”楚玉凝受寵若驚。
“同我客氣甚麽。”陸仲殊道:“我那大哥辦事向來穩妥,他要你出府安胎,必然已着人上下打點,不會橫生枝節,你便去安心住着。”
“可……”楚玉凝垂首,目光落在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可……孩、孩子……”
這孩子,難道當真要留麽。
“孩子,你不必擔心。”陸仲殊俯下身,深深地看他,眉眼仿若含情:“本王說過會護你周全,便不會食言。”
“……”
“你到了那處,但凡遇見大公子,便想法将人留住,至于留下來做甚麽,不消我說罷。”
“小王爺是,要奴,為、大公子…侍寝?!”
“本王何時說過。”陸仲殊擡手帶過那截腰肢,勾入懷中,“該當如何,你心裏有數。”
他附耳其上,鼻息打在楚玉凝耳尖,覆上滾燙的濕意,“阿凝,待此事了了,我親自接你回府,從此你我便在東廂同榻而眠,再不分離。”
再不分離。
顧莫懷籠了前襟,睡意終究是褪盡了。
燭臺邊蠟淚斑駁,他拾起小剪,挑去了頂上兩朵燈花。
月色入戶,伴秋風一縷,真真應了一句“披衣覺露滋”。
顧莫懷心下喟嘆——他空有盈手真心相贈,怎堪那人輕賤如斯。
如今寝榻猶在,卻夜夜苦受夢魇侵擾。
至于佳期,應是決計不會入夢了。
☆、姍姍
眼瞅着入了秋,雨水日漸多了,顧莫懷便劈了竹篾制成鬥笠,背去了早集上。
“阿懷,又這樣早哇。”楊大爺剛将新打的魚一字排開,笑語招呼道:“來來,新出鍋的發糕,還熱乎的,拿去吃。”
顧莫懷擺手道:“我吃過了,大爺。”
“再吃些,我看你又瘦了不少。”楊大爺不由分說将發糕塞入他懷中。
“不必——”
“好啦,你給我個草蚱蜢,我回去哄孫兒。”
顧莫懷無法,只得收下發糕,轉而回攤前取草蚱蜢。
“阿凝。”
那道惱人的聲音乍然響起,顧莫懷權做未聞,自顧埋首挑選。
陸仲殊站了片刻,未見他回應,便緩緩蹲下身,結結巴巴道:“阿凝,你,你這箬笠,怎麽賣的?”
顧莫懷頭也不擡答:“我不賣。”
“你不賣……?”陸仲殊幹笑道:“若是不賣,為何拿來集上?阿凝,我是誠心要買的,不是戲耍你……”
“東西拿來此處,自然要賣。”顧莫懷道:“我不願賣與你罷了。”
陸仲殊面色僵滞,半晌方讷讷道:“阿凝,天這般冷,你,我,我将這些買下,你快回去罷……你穿得這樣少,我看着……總是心疼。”
“小人何德何能。”
陸仲殊忍無可忍,厲聲道:“阿凝!”
顧莫懷渾身一顫,抓着的蚱蜢盡皆脫手,紛紛落在地上。
他猛然擡頭,目光直落入陸仲殊眼底。
那眼神滿含怨恨,竟是絲毫不加掩飾,宛如一盆混了冰渣的水,照着陸仲殊兜頭澆下。
怒意将将冒頭,便被熄了個徹底。
“……阿凝,阿凝。”陸仲殊慌忙道:“我不是要拿你撒火,我,我是氣我自己,阿凝。”
他喉頭艱澀,磕絆道:“我實是不願,阿凝,我一向視你為,愛、愛侶,如何…如何忍心,看你如此——自、自輕…自賤……我……阿凝,是我錯了,你……你若是生氣,我立刻便走,日後,日後……”
他想說,你若是不願,我日後便不再來擾你。可話至嘴邊,卻如何也出不了口。
——他不甘。
楚玉凝出逃後,陸仲殊當即便要出京尋人,誰知卻在王府門口叫人攔下。
攔他的不是旁人,正是他的生父,當今親王陸邯璋。
陸孟平雖為庶出,到底是王府大公子,長孫出世,本該是喜事一樁,卻險些鬧出人命,如此大的動靜,到底驚動了老王爺。
陸邯璋得知始作俑者後勃然大怒,他向來寵愛陸仲殊,但并非意味着陸仲殊可以恃寵行兇,胡作非為,如今兄弟阋牆,若叫外人知曉,豈非打他堂堂親王的臉!
“你若是為了那個下人,便可不必去了。”陸邯璋冷聲道:“我已派人送他出京,此刻你便是驷馬齊驅,也難追上了。”
陸仲殊聞言大驚,雙目圓睜道:“父王!”
“你有何可說?”
“我,父王,父王可知他腹中有我的孩子,有王府嫡孫!”
“若非有這個孩子,此刻他便已涼透了!”陸邯璋怒喝一聲,厲聲訓斥:“區區一個下人,險些要了我陸氏兩條人命!你在府內如何作妖,真當本王毫不知情?!給我滾去祠堂跪着!讓你列祖列宗好好看看,我陸家出了個甚麽好後生!”
……
“孩子是我陸家嫡孫,本王自會派人接回王府,戶部尚書已同我提過數次,你與他那長女年齡相仿,五日後,本王便去請皇上賜婚。”
……
陸仲殊自那時起被束足于王府,陸邯璋雷霆手段,治起幼子來亦是毫不手軟,五年多,他竟得不到半點關于楚玉凝的消息,派出的探子接連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思念便見縫插針一般,尋着機會生了根。
偌大的東廂,處處是楚玉凝的影子,陸仲殊每日游蕩于東廂之中,見庭院草木是他,房中書畫是他,夜裏獨自入睡,夢中竟也時時見他。
直至此時,陸仲殊方才明白楚玉凝意味着什麽。
不是他的侍寝,亦不是“區區下人”。
這人已悄然入了他的心。
☆、相鼠
顧莫懷見他遲遲不肯将話說完,心下了然,反而平靜道:“老王爺曾告訴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那時不信,總想着有朝一日,能帶着寄奴自他手下逃脫。”
陸仲殊聽見頭一句,便直覺不好,忙道:“我,我着人打探過,當初父王的人将你安頓好,便領命回府了,不然你後來同寄奴遷至此處,又怎會順暢無阻。”
“是,順暢無阻。”顧莫懷臉色蒼白,十指戰戰,“順暢無阻……”
“……阿凝,你……”陸仲殊伸手欲作安撫,又恐他反感,只得擔憂道:“你身子不舒服?”
顧莫懷不應,兀自阖上眼,長出了一口氣。
他只恨那時的自己心存妄念,竟以為自己可以自親王手下逃出生天。
住處是老王爺着人置辦的,他只見那人走得利落,又怎會想到,老王爺早已将眼線安插于他左右。
他的寄奴,先天孱弱多病,卻最是乖巧,笑起來便止不住,小手小腳揮舞着,貓兒一般,惹人憐愛。
是他不好,叫寄奴未及滿月便染了風寒,他去醫館開方子,去藥堂抓了藥,回去立刻煎了給寄奴喂下,片刻不敢耽誤,卻眼看着幼子病情日漸加重,終至藥石罔效。
他那時難堪喪子之痛,整日裏渾渾噩噩,恨不能與寄奴同去。如今想來,分明是有人在藥方中做了手腳,他不通醫理,便未曾發現。
老王爺不愧是老王爺,他蝼蟻一般,如何鬥得過。
顧莫懷默然許久,啞聲問:“小王爺要買甚麽。”
他眼中荒涼未褪,看得陸仲殊暗暗心驚,“阿凝,究竟發生何事,你……”
“小王爺若是不買,便去別處待着,莫耽誤我做生意。”
“買!我買。”陸仲殊急道。
顧莫懷沉沉看他。
“……我買這個,這個……”陸仲殊胡亂選了幾個,猶覺不夠,索性摸出一錠銀子擺在他眼前,揮手道:“你有多少,全賣與我罷。”
“好。”顧莫懷見慣了他胡亂行事,分毫不驚,接過銀子起身向村頭走去。
陸仲殊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半晌方回過神來,大步追上去,“阿凝,你往哪去?”
“回家。”
回家?
他回頭望向身後那攤子,忐忑道:“你的東西……”
“小王爺掏了銀子,那些便不是我的了。”
“那還有那個筐——”
“一并賣了。”顧莫懷到了院外,總算肯斜睨他一眼,“小王爺不若快回去收拾了,仔細叫人拿了去。”
說罷,便進到院中,回身插上了門闩。
楊樓家家夜不閉戶,不修院牆,只樹籬笆,人站在院外,便可将院內光景一覽無餘。
顧莫懷自角落取來竹篾——家中沒有現成的竹筐,他須得新制一個——不由慶幸自己當初留了門闩以防萬一。
這門形同擺設,能擋一時是一時,若他陸仲殊當真破門而入,自己也可順理成章将人攆下山去。
他如是想,低頭編起竹篾來。
院外那人站了片刻,卻扭身離去了。
顧莫懷動作稍頓,克制住沒有擡頭。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那姓陸的恣意妄為慣了,從來是鼻子底下看人,哪裏受得這般委屈。
才不到兩月,這便要打道回府了?
寄奴在他身邊耳濡目染,王府怕是又要出一個小王爺。
也罷,他陸家是正統親王,還怕養不活一個驕縱少爺麽,依老王爺的意思,總不至于叫寄奴受委屈。
正自想着,忽聽門後“叩叩”三聲。
“誰?”
“阿凝。”陸仲殊的聲音透過門扇,傳入他耳中:“是我。”
顧莫懷面色冷了,收回目光繼續編他的竹筐。
陸仲殊碰壁已成習慣,見狀便來到籬笆外,朝他舉起手中物什:“阿凝,你莫要編了,我替你将筐取來了。”
顧莫懷閉口不言,取過小刀一點點刮去篾條上的毛刺。
近日多雨,他手臂舊傷複發,隐痛難消,此時手握利刃,仍輕顫不止,看得陸仲殊心驚膽戰。
“你把刀放下罷,仔細傷了自己。”陸仲殊道:“你若不答話,我便将筐抛進去……”
“拿走!”顧莫懷怒道:“這筐是小王爺買下的,買下的!你不做人事也便罷了,人話也聽不懂了?!”
“噗……”
顧莫懷見他握拳抵唇,眼中笑意分明,便愈發惱火:“你笑甚麽!”
陸仲殊忙忍住笑,矢口否認:“我沒有!”
“你當我瞎的?你明明——”顧莫懷氣得眼角微紅,“你明明……”
“我……咳,是我錯,我不該笑。”陸仲殊見他已是氣急,索性将筐擱下,合掌道:“是我錯,阿凝莫氣了,可好?”
他那副樣子,哪有半分被辱罵後的惱羞成怒,直恨得顧莫懷牙癢,竟說不出只言片語來。
陸仲殊老實道:“我只是,頭回見阿凝謗詈于人……不,于我,心生……嘿嘿,喜愛。”
“……”
顧莫懷面上紅一陣白一陣,最終忍無可忍,一把抓起篾條邁入房中,狠狠關上了門。
作者有話要說: 補昨日
☆、股掌
顧莫懷近日十分煩躁,陸仲殊那厮,不知對村長扯的甚麽謊,叫村長對他二人不存在的夫妻關系深信不疑,平日但凡得了空,必會親自上門,對顧莫懷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你年紀輕,難免氣性大些。”村長已過知天命之年,成日裏不茍言笑,此時卻和藹道:“陸公子來楊樓已有數月,待你如何,村裏人有目共睹,你二人之間有甚麽誤會,盡早說開,雙雙還家去罷,夫妻之間何來隔夜的仇哇。”
顧莫懷道:“村長,我與陸仲殊并非夫妻……”
“看看,看看。”村長嘆道:“當局者迷啊。”
“……”顧莫懷無言,索性向他一笑,眼中不見半分笑意。
“哎,你啊,莫要鑽了牛角尖。”村長知道這回又是無功而返,只得指了竹籃,道:“你右手不便,阿青特将飯菜多裝了一份,記得吃。”
顧莫懷道:“勞您替我謝過阿青姐。”
“好,好。”村長起身出屋:“今日天陰,怕是要落雨,你回屋去罷。”
“無礙。”
外頭不見一絲風,空氣仿若凝固,沉沉壓在人們頭頂。
顧莫懷立在院外,直至瞧不見村長的背影,方揉着胳膊回房。
那竹籃中放着三道炒菜,并兩個白生生的馍,他取來竹筷,就着碗盤吃了兩口,不由皺起眉頭。
三道菜或是鹹了,或是淡了,口味多少有些奇怪。
阿青是村長的兒媳,蕙質蘭心在村裏是出了名的,怎的今日燒的菜……
顧莫懷搛了一筷子土豆絲放入口中,沒嚼兩下,便慌忙吐了。
——竟是夾生的。
他看着盤中色香味一樣不占的菜肴,眉心漸漸蹙到了一處。
那邊廂,陸仲殊正在村長家的堂屋內坐立難安,遠遠見了來人,忙迎出去:“村長,午膳他可用上了?”
“陸公子放寬心,我已親自交到他手中。”
“那便好,”陸仲殊喃喃低語:“……那便好。”
屋外烏雲密布,遠處隐隐傳來沉悶的雷鳴。
陸仲殊回過神,拱手道:“有勞村長,本…晚輩先行回去,改日再登門叨擾。”
村長連連擺手:“啊呀,不妨事,天色陰沉,陸公子不若在寒舍暫作歇息。”
“不必麻煩。”陸仲殊道:“晚輩這便告辭了。”
他方才不敢與村長同去,生怕惹惱了顧莫懷,可此時知道竹籃已被送到,便難以自禁地要去看上一眼,看看自己辛苦練習多日的成果,他可還喜歡。
正愈合的傷口發癢,他隔着衣袖摁了摁,腳下愈發急切。
菜品不佳,所幸饅頭是熟的,顧莫懷撕了半個饅頭吃了,将剩下的一并收到了竈臺,充作明日的早飯。
碗盤洗過了,整齊碼在籃中,他朝窗外看去,豆大的雨點打在屋檐上,那聲響令人心煩。
他這半生,總和雨天脫不開幹系。
離開王府那日便是雨天,後來寄奴降生,外頭風雨大作,他在榻上痛了兩天一夜,終于在一道驚雷後,聽見了孩子細弱的哭聲。
顧莫懷坐于桌前,恍惚又見到了那副小小的棺椁,他的孩子躺在其間,面頰猶帶血色,卻是再也不會哭笑了。
難怪說“虎父無犬子”,當初陸仲殊一副“安胎藥”,便可将他騙得團團轉,如今不過是自他手中帶走他的孩子,于老王爺又有何難。
他們睦王府,當真是了不起。
☆、虛妄
“嘭!”
楚玉凝一驚,撩起簾子循聲看去。
門扇叫人一掌拍開,陸孟平滿面怒容,洶洶邁步進來。
他慌忙下地,屈膝跪下:“奴請大公子安……”
“少在此裝模作樣!”陸孟平緊盯着他,呵斥身後緊随而至的下人:“都退下!”
“…大、大公子……”
“滾!”
陸孟平一路快馬加鞭,已是怒極,下人們不敢多言,默默退了出去。
楚玉凝跪伏于地,周身輕顫不止,不消片刻,便叫冷汗打濕了背脊。
大公子終究還是知道了。他滿心惶恐:只是這孩子,這孩子該當如何……
陸孟平來回踱步,他帶兵打仗,卻從不動婦孺老幼,兩儀子體質特殊,理應以婦人待之。
可韞之如今的憔悴虛弱,與他、與陸仲殊、與眼前這人,皆脫不開幹系!尤其是這個楚玉凝,表面一派溫良可欺,背過身竟将他如猴兒一般戲耍——
胸中怒火愈演愈烈,陸孟平擡起腳,照着眼前人肩上狠狠踹過去。
楚玉凝猝不及防,背脊狠狠撞上了凳腳,與矮凳一同翻倒在地。
這一腳施了全力,他不敢發出痛叫,亦不敢蜷作一團,只得勉強喘勻了氣,重又跪在陸孟平面前。
“你當真是深藏不露。”
陸孟平居高臨下地打量他,嗤笑道:“我道這孩子如何生得這樣慢,分明早該顯懷了,偏生沒有動靜。”
楚玉凝怔然,道:“回大公子,他,許是個頭小,長得慢些……”
“還要裝?腹內空空,倒是把個孕婦演得惟妙惟肖……”陸孟平笑了一聲,突地一掌拍在桌面上,将人吓得一顫:“楚玉凝,你好生厲害啊!”
楚玉凝聽得發懵,慌忙解釋:“回大公子,奴不曾騙過大公子,自始至終,絕無——”
“噤聲!”陸孟平不耐地打斷:“洪太醫,你進來罷。”
“是。”
洪太醫聞聲而入,對他躬身行禮:“大公子。”
“免了,勞你給此人看看。”陸孟平看向楚玉凝,目光落在他小腹之上,如一柄利刃來回游走,“看看他這腹中,究竟是個甚麽東西。”
那太醫并不多話,當即便牽起楚玉凝一手,擱在矮凳上。
楚玉凝無心反抗,只是怔怔望着自己的手腕。
“大公子。”洪太醫再行一禮,“下官觀其脈象,初時似是滑脈,然中脈短澀,應指虛散,并非有孕之相,倒似是……”
“是甚麽,太醫但說無妨。”
洪太醫道:“倒似是服用了促絨方。促絨方服之使人假孕,但……”
但此方藥性苦寒,對身子損耗極大。
這邊廂,楚玉凝猶跪在地上,已然癡了。
眼前這個太醫,他為自己把了脈,還道自己“并非有孕之相”。
可他分明感受到有個孩子,于他腹內安卧——他的身子怎會作假?
小腹一陣抽痛,喚回了一絲神志。
洪太醫完成了任務,正要回宮去,忽聽身後一人嘶啞道:“先生……先生!”
陸孟平不悅道:“你——”
“先生,您,您再給奴看看罷。”
楚玉凝踉跄着撲過來,胡亂扯住了洪太醫的外衣,語無倫次:“先生定是診錯了,真的有……他當真在這,奴絕無虛言,絕無虛言!先生——大公子!大公子,求您,奴鬥膽,求大公子再給奴看看,謝大公子,謝大公子……”
他說着便又跪下身來,朝着兩人拼命叩首,語氣哀切:“奴跪謝大公子,跪謝先生……”
他腦中茫然一片,實際并不清楚自己求些什麽,只知道這孩子不單是孩子——更是他數月來的念想。
陸孟平劍眉緊皺,半晌,沖洪太醫一颔首。
洪太醫便将人扶起,重又捏起他寸關尺三脈細細診切。
約莫半柱香的功夫,他站起身,對陸孟平道:“中脈短澀,絕非有孕。”
楚玉凝跪在原處,額頭紅腫,耳邊卻是轟然巨響,震得他兩眼發黑。
當頭棒喝不過如是。
怪道兩月前陸仲殊深夜登門,動作那般急切,毫無顧忌。
卻原來根本無需顧忌。
楚玉凝倉皇一笑,驀地落下淚來。
☆、孟浪
一場秋雨,自寒露至霜降,斷續下了十數日。
陸仲殊這日照例早起燒好了早飯,小心送到顧莫懷院外,卻如何叫門也無人理睬。
外頭下着雨,他不好如往常一般将食盒擱在地上,只得隔着院子喚他。
身後傳來一道詢問:“哎,陸公子?”
他回過頭去,只見招娣娘一手撐傘,道:“你找阿懷呀?”
陸仲殊點頭,“我備了早膳,可他……如何也不應門。”
“啊呀,這日子,阿懷指定不在的。”招娣娘擺擺手,朝後山一指,“多半是去看孩子了,陸公子不若去那邊尋他。”
“孩子……?”
“陸公子不知道罷。”招娣娘低聲解釋:“阿懷剛來楊樓時,抱着個孩子,只是那孩子已染了重疾,到底沒留住。今日……整好四年。”
她憶起當初顧莫懷的形銷骨立,不由一聲長嘆:“陸公子,阿懷他……命實在苦。”
繞過村尾那株榕樹,便可見後山。
雨水漸稀,潦草打落了路邊黃葉,落木蕭蕭而下,于石板之上逶迤蜿蜒。
陸仲殊收了傘,挑開面前一叢枝桠,遠遠見着了一座小土包。
顧莫懷便在那墳包旁背向他而坐,單薄的背脊微彎,身旁一堆新編的玩具。
陸仲殊悄聲走近了,才看清那墳包旁,散落着許多小玩意兒,因為年歲久遠,青翠已褪盡了,呈現出幹枯發黃的色澤。
他忽覺胸中怮痛,腳下一亂,踩折了一截枯枝。
顧莫懷猛然回身,警惕道:“誰?!”
陸仲殊後退一步,朝他笑道:“是我。”
“……”
顧莫懷左手撐地,緩緩站直了身子,冷聲言道:“你來做甚。”
“我給你送早膳,你……不應門。”陸仲殊磕絆道:“後來遇着楊阿嫂,她……她叫我來此處尋你。”
顧莫懷道:“我說過,縱便是我在家,一樣不會應你的。”
“我記得,我記得……”陸仲殊讷讷半晌,輕聲道:“你不應……我,我也會等。”
顧莫懷不答言,收了滿地的草編,繞過他向村裏走去。
陸仲殊回過神來,忙開傘跟上。
細雨綿綿,紛飛打濕了他半邊身子,他卻恍若未覺,只顧将傘舉至顧莫懷頭頂。
顧莫懷但聞身後腳步聲如影随形,心中愈發急切,一心想着将他甩脫。
未料山中石板濕滑,他沒留神踩着一層落葉,腳下一絆,竟是要沿着山路栽倒下去——
“阿凝!”
千鈞一發之際,陸仲殊慌忙伸手勾住他的腰,将人牢牢攬入懷中。
“阿凝,阿凝。”
他顧不得避諱,忙不疊地在顧莫懷身上按揉,緊張道:“你怎麽樣?可有何處受傷?啊?”
顧莫懷雙目緊閉,緩緩籲出一口氣來,白着臉色搖頭,“……多謝小王爺。”
說罷,便自他懷中站直了身子,欲後退一步行禮。
熟料左腳将才及地,便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
他臉色愈發蒼白,倒吸了一口冷氣。
陸仲殊一顆心全系于他一身,此時立刻察覺出不對,忙蹲下身察看。
果然,那腳踝隔了一層布襪,已微微隆起,顯是腫了。
他心尖一疼,起身扶住顧莫懷道:“我背你回去。”
“不必。”
“你的腳傷了,我背你去叫郎中診治。”
“不必。”
“阿凝……”
“我自己會去。”顧莫懷垂首不看他,“不勞煩小王爺。”
語畢,便忍痛轉身,扶着路旁的灌木緩緩挪步。
他渾身的重量皆懸于右腳,整個身子搖搖欲墜,看得人膽戰心驚。
陸仲殊心下暗嘆,舉步繞至他身前,躬身道:“你上來。”
顧莫懷閉口不言,勉力避開他,可山道狹窄,竟叫他堵了個嚴實。
“……請小王爺高擡貴步。”
“阿凝,莫使性子。”陸仲殊嚴肅道:“我只将你背去郎中那處,旁的甚麽都不做。”
顧莫懷雙唇緊抿,亦不看他。
“……”
他态度堅決,陸仲殊無奈,只得輕嘆道:“你莫惱我。”
說罷便轉回身,一雙手環過他腰臀穩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