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元月之色(4)
第85章 元月之色(4)
“炎月?”
聞言,少年先是一愣,轉而便了然地輕笑,“你要這麽叫也可以。不過,我真正的名字,卻是叫煌月。”
“不是赫連家老爺爺取的,是我本來的名字,”他補充道,“屬于我的名字。”
樓連呆愣會兒,移開了目光:“我一直以為,‘你’是虛構的。”
煌月搖頭:“我是真的哦。”
“……”
煌月向前走了幾步:“連連,你為什麽不看着我?”
——因為看着自己的臉說話很奇怪啊。
樓連只好看回去,試探着說出了自己的猜測:“你……是我的前世之類的東西嗎?我們長得好像。”
煌月微訝,一副“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的樣子:“當然不是。橘花不是與你說了麽?妖族沒有來世,不修功德。能轉世的前提是有獨立、完整的魂魄,魂魄死後去往地府受宣判,複入六道輪回。而我們妖族,身魂一體,沒有能離開□□的魂魄,又怎麽會有前世今生這說?”
“那我與你……”
煌月将樓連翹起的一根頭發絲壓平,目光也是溫溫柔柔,說出的話卻讓樓連心頭顫了又顫:“連連,我雖不是你的前世,卻是你的前身。你看,”
他指着身後透明的尾巴,那是一條最普通的貓尾巴形狀,顏色卻是與貍花貓的黑白色號截然不同的金色,“只有一條。”
樓連看向自己身後。
不知何時,拖在屁股後面的尾巴已經重新散為了八條,且都是實體,能看到每一根柔軟的毛發。
金色的那條尾巴更是隐隐在發光。
兩條金色的尾巴呼應,仿佛生來便是一體。
“八條尾巴了啊……”
煌月終于走到了樓連面前,他歪着頭看了樓連一會兒,忽然伸出雙臂,環上了樓連的脖子。緊緊地,整個人都幾乎挂在了那裏,卻沒什麽分量。
樓連有些恍惚地想,這個人,本體分明是只軟熱的貓咪,現在纏着他的感覺卻偏像是條蛇——用涼透的軀體纏住熱源,收緊,直至對方溺斃。
“我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見到阿銀了。”
兩人湊得很近,煌月的聲音就響在樓連耳邊。
他說:“天道在天頂上,從不理會泥地凡塵,而修羅道處處被壓一頭,早看不慣這樣的秩序了……他們是該出來一遭了,否則,人類還真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的神,能掌握萬事萬物的生殺大權呢。”
樓連一驚:“什麽?”
話音剛落,這個空曠、廣袤的空間,忽然起風了。
紫色的花在煌月的身後飛舞,打旋——然後在某一時刻,齊齊朝一個方向轉去,彙聚成了一條直線。
它們向着樓連飛來,流光溢彩。清光觸到樓連眉心的剎那,又消失不見,仿佛就這麽融進了皮膚。
“……”
樓連的大腦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他的身體不容控制地軟倒,被煌月接在懷裏。
意識存留的最後一刻,他聽到煌月在說話。
“連連,作為人類的孩子,你的爸爸媽媽曾經很努力地想給你一副能活下去、并且健康長大的身體——”
那語氣中帶着深切的憐憫,“可是,他們失敗了。”
“所以,你成為了殘缺者,就像我們一樣。”
“……”
樓連只覺得眼皮沉重得撐不開,幾番掙紮過後,終是陷入了黑暗。
“喂,醒醒。”
意識朦胧間,他聽到了一道聲音。
——以及,從自己嘴裏傳出的微弱貓叫。
“咪……”
“媽媽?你的媽媽不會回來了,它只是一只普通的貓,已經将你抛棄。”
“咪……”
“名字?你竟然問我你的名字?……還真是諷刺。”
“喵嗚?”
“煌月。你的名字,叫做煌月。”
“咪!”
“……”
“咪……”
“是嗎,你想要家人?那就去吧,去尋找那個人,然後走上你的路。”慢慢說着,那個聲音陡然壓低了,語氣卻輕快,像是小孩子間做下秘密約定,“噓,不要畏懼時間長河,帶着只有我們知道的秘密,努力存在下去。”
偏僻的林間村落,黑白色的小貓叼着紫色花朵,翻過窗,跳上床,灑落滿屋子的芬芳。
戴着鬥笠的老人打獵歸來,馥郁的香氣沖淡了滿遭的血腥氣。
“小炎月,今朝有兔子吃!”老獵人說。
樓連擡起頭——準确地說,是他的身體擡起頭——然後化為了一個可愛的總角小兒。
現在的他仿佛成了一個幽靈,寄生在這個軀殼中。只是能透過煌月的眼睛看,耳朵聽,卻無法操控煌月的身體,也無法共享煌月的思維。
換言之,他是擁有第一視角的旁觀者。
“伽玥,我要吃生的。”
他聽到煌月奶聲奶氣地說,“還有,我叫煌月。”
此時老人正背着身換衣,聞言,立馬反駁道:“不行,既然入了我家門,就得照我的規矩來,吃熟的。而且,炎月這名兒都已叫了一年多了,誰叫你遲遲才變人?好歹也體諒一下我這老頭的記性。”
煌月不依:“兔子在哪?”
“已整只烤掉了。”
“……”
似是為了證實,不遠處傳來了肉類被烤焦的氣味,難聞得很。
“……”
嗅到那股窒息的味道,藏在煌月身體裏的樓連也真情實感地難受住了。
黑暗料理,是黑暗料理的味道。
比起焦肉,他也選擇生肉。至少,生肉還在貓的食譜裏。
樓連想捏鼻子,然後便無奈的發現,這并不能做到。
因為煌月大概已經習慣這樣的荼毒了,只是面無表情地抱臂在那站着,仿佛聞不到焦味。
樓連也只好面無表情地學會習慣。
——說實話,面對目前這幅狀态,樓連并不是很慌。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上次在花海裏撞到靈魂狀态的白乎乎時,也發生過類似的事。
只是那次,他目睹的是白乎乎和那位老人在戰争年代的過往,現在,親身體驗一下炎月……煌月的曾經。
反正過不多久,煌月的記憶必定會出現一定的斷層,就當是看全息電影了。
樓連甚至饒有興致地偷偷打量起老獵人,心中暗道,這就是真實的赫連伽玥?
總覺得身形挺眼熟的,跟想象中的違和感并不很大,看來宋導演的選角還挺成功。
那廂,赫連伽玥換好衣裳,轉過身笑呵呵看向煌月
只那一瞬,樓連的靈魂便劇烈波動起來!
透過煌月的雙眼,他看到眼前老人的面容,與記憶中那個将自己養大的老人如出一轍;已經刻在骨子裏的熟悉,讓樓連一眼便能分辨出那是同一個靈魂。
怎麽會……
這不可能!
一句破碎的“外公”未能出口,下一刻,大地訇然裂開、塌陷。
赫連伽玥無所覺地笑着,身體卻在晚霞中不斷變淡,樓連努力睜大眼睛,眼前所見卻被什麽東西擋住。
他宕機的腦子花了好久才反應過來,那是一只手。
——有一只手,擋在了他的臉前,遮住了他的視野。
拿開啊,他在心中嘶吼,給我拿開啊。
讓我看看那是誰,赫連伽玥到底是誰?
……為什麽,樓遠山會在這裏?
為什麽……樓遠山會呼喚“炎月”的姓名?!
地面消失了,身體在不斷地往下落,劇烈的眩暈感讓樓連不得不閉上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樓連再度睜開眼時,四肢百骸都是劇痛。
有什麽東西順着眼皮滾下來,他用手一撚,是血,溫熱的。
右手提不起來,半邊袖子是紅色,且在持續加深。
樓連深深蹙起眉——痛感太真實了。
這具身體已經遍體鱗傷,毋庸置疑,沒倒下去只是還撐着一口氣。
腳下的觸感很柔軟,他低下頭,看到的全是稀爛的、亂七八糟的“零件”。
兔子的皮毛,飛鳥的翅膀,鹿的角,以及,如人類一般,橫橫豎豎、歪歪斜斜的屍體。
……這裏,曾發生過大規模的厮殺,小妖之間的拼死戰鬥。
“他們都死了。”一個聲音自樓連的腦海中想起,是煌月,“他們不想死的,但……我也想活下去。”
他是唯一沒有倒下的那個。
樓連有點明白了:“大逃殺?”
回應他的是煌月的一聲嗤笑。
“炎月,我最完美的孩子!”不遠處,臉上一片模糊的男人興奮地鼓起掌,然後朝他張開了雙臂,“你果然是最優秀的,往後,你就是赫連家的養子了,來吧,我們回家去。”
他沒有動。
赫連浮羅上前一步:“怎麽了,我的孩子?”
“他們,是朋友嗎?”幼年貓妖的嗓子受傷了,發出的聲音像是在拉扯破敗的風箱,他指着一地的殘骸,“是我的朋友嗎?”
“是我的同類嗎?”
“當然不是了。”赫連浮羅将煌月從地上提起來,抱住,就跟抱一只阿貓阿狗的姿勢沒有區別。他朝來路走去,“它們是阻礙,是路障,你要越過他們,變得更強。”
“……”
成年男人的手勁本來就大,更何況是以雙手卡住煌月的腋窩,直接就将煌月提起來再抱在肩頭……簡直是在往本就沒止血的傷口上撒鹽。樓連咬着牙,如果不是他沒法控制身體,此刻早就掙脫下去了。
這赫連浮羅,根本不是拿煌月當養子的态度。煌月怎麽想的,竟然也沒有掙紮,就這麽忍着。
媽的。
樓連拼盡氣力,想去看清赫連浮羅的面孔,然而煌月的身體情況并不允許。他的眼皮不受控制地往下垂落,心跳聲陡然放大,一聲一聲就震在耳膜旁,不多久,眼前便又是一片黑暗。
樓連再不甘心,靈魂不得已也只能跟着沉睡過去。
又一次醒來,這具身體的傷勢已基本轉好,天色已經不早了,還在打坐練功。
“小炎月——”少年清亮的聲音從遠而來,“快理理自己,哥哥帶你去看花燈。”
煌月吓得跳了起來,兩只耳朵向後折:“……少主?”
赫連元朔嘻嘻笑道:“是我,我溜出來了,走,走。”
煌月于是被稀裏糊塗地拉走了。
趁此機會,樓連趕緊看向這位傳說中的“主人公”——可惜,又是個沒臉的。
糊塗塗一團,仿佛自帶馬賽克,根本不知道馬賽克下面的面孔到底是怎麽個長相。
樓連無語了。
可是當他發現赫連元朔帶煌月去的地方,竟然是一片青.樓區時,連無語都無法形容他的心情。
……雖然景色确實很好看,橘燈綠酒美人眸。
名叫涉江的妖族舞女抱着貓,分給煌月一條小魚幹,撸撸貓頭。
樓連咂咂嘴,還好,這位沒長着袁菲菲的臉。眼前的桃花妖生得又美又飒,身姿高挑行動利落,走的是禦姐那一挂,根本不是袁菲菲演出來的柔媚形象可以比拟的。
看來袁菲菲只是剛好演了這個人物,不是什麽狗血的前世今生人生重來,感天動地。
涉江與煌月的關系也跟電影一樣,親得像是沒有血緣關系的姐弟。元朔給煌月買了一個貓耳小人偶,涉江給它加了一條毛絨小尾巴,重新放回煌月掌心裏,附帶一袋碎銀。
樓連看着手裏做工粗糙的古代手辦,思緒亂糟糟的。
……他是誰,他在哪,他還能幹什麽。
這種懵逼一直持續到“下一幕”的開場。
一場奉命的暗殺過後,倒在煌月刀下的,是對樓連來說,幾分鐘前還在往他掌心塞小手辦和零花錢的姐姐。
可對他來說是幾分鐘,對當事人來說卻是近十年,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看到面具下的絕美容顏,煌月的刀掉落在地。
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父親要他殺的不是“惡”麽?為什麽面具下的,會是當年金陵岸邊小樓上的花魁?
涉江卻很開心地笑了,她看着不遠處鎏着月光的江水,說,這就對了,你做不了的決定,下不了的決心,我替你來做。
“赫連浮羅想要我的頭顱?可惜,等你拿到回去,也不知道赫連家還在不在,那百來口肮髒的血,有沒有浸透門楣?”
“打壓異己,殘殺妖類……他要你殺的,本該是你的朋友,他布局叫你除我,卻不知自你走出赫連家門起,我們便再無顧忌!”
她将燙金面具扣入煌月掌心:“此後人類再不會容你,煌月,你只能接替我的位置,坐到組織的首位,殺到妖族挺直脊梁,殺到世人不敢欺辱,殺到再無‘炎月’這般悲哀存在,至死方休!你欠我的命,用餘生來還,至死……方休!”
“……”
樓連的靈魂已經飄在半空,煌月的情緒太波濤洶湧,把他震出來了。當然,他也難過到想吐。
原來赫連家不是炎月屠的滿門,背鍋俠罷了。
看來電影跟現實的差距還是很大,這樣看來,電影的結局……應該,也不是真的吧。炎月被淩遲什麽的,照目前這個發展來看,大概不太可能。
樓連想,當時自己看到劇本就感到奇怪——兩方交戰,就算其中一方不敵落敗,按理說,也沒有一方帝王公開淩遲另一方首領的道理,否則豈不引起衆憤。
這不符合歷史發展的規律,甚至有為虐而虐強行寫死的嫌疑,也不知道胡編劇是怎麽想的。
煌月一身血衣,像個幽靈一樣飄回了赫連府,果然,被指認成了兇手。赫連元朔剛好出了任務,并不在本家。這是幸,也是不幸。
“樓連——”
“樓連,醒醒!”
“……!”
樓連動了動手指,恍如回到現實的感覺讓他猛一紮子坐了起來。
一塊熱毛巾被怼在臉上,秦方飛嘆道:“擦擦,花貓。”
樓連稀裏糊塗地一抹,才發現面上都是濕漉漉的。
他胡亂擦了擦臉,然後盯着秦方飛看了許久。
秦方飛不解地皺眉:“怎麽了?”
“……沒怎麽。”樓連收回目光,“只是覺得新的一天,新的希望,還能看到你真好,早安。”
秦方飛眼皮子一跳,深恐是昨天的打擊太大,把貓打傻了,“不早了懶貓,你外公都已經出去鍛煉很久了。”
樓連一個激靈:“外公?他出去鍛煉?他情緒怎麽樣?正常嗎?”
秦方飛:“對,出去了,挺好的,比你正常。”
樓連:“……”
“快點起來吃午飯,今天要出去買東西。”
樓連不解:“買什麽?”
秦方飛看樣子很想掀被子:“樓叔說要去買點年貨,下午三個人一起去。”
樓連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不是吧,調節能力這麽好的?
他有些不情願地從被窩裏挪出來,又被冷空氣吹得當場化成原形,哆哆嗦嗦地去蹲貓砂。
“不行!”
還沒蹲穩,整個身體已經被抱了起來,沒過一會兒,樓連就一臉懵逼地被迫“蹲”在了馬桶上。
下一刻,他就看到他家先生把貓砂整盆端了。
毀屍滅跡,動作飛快,唯恐慢了一步裏面就多出一坨硬塊。
樓連:“……”
唉,馬桶就馬桶吧,雖然馬桶圈冰了一點,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就……稍微理解一下鏟屎官的心情吧。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深2個;姑蘇藍桑若1個;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白深30瓶;孟渚、我頭上有犄角20瓶;草莓味冰淇淋10瓶;山風2瓶;火炎焱燚1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