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這一晚,吳邪就住在張家在中原的老宅。
張家人帶他很随和,就連那些威逼利誘的話也說得親切和藹,而吳家小掌櫃的進步大概就在于不再真的認為這些人親切和藹。
“這就是小哥住的地方?”
帶路的人是個俊朗的年輕人,想說什麽,卻終還是沉默着告退了,只是臨走前,看他的眼神透着探索。
是吳邪說想來張起靈住的地方看看,張瑞桐便允了族人帶他來。
雖然張起靈常年在外奔波,在族裏的時間并不多,但屋子還是留下了一些張起靈的氣質。一個簡單的小竹樓,有內間外間,因為每天有人打掃,所以一塵不染。但是看得出來,真正使用的區域只有床鋪和窗臺附近。
屋子地勢很高,幾乎是建在坡上,從窗子望出去,能山坡下看到成片成片的樹冠,風來,沙沙作響。吳邪坐在這裏,想像着張起靈坐在這裏的樣子。
那是個矛盾的人,打架放狠樣樣在行,日常生活上卻是個九等殘障,真真是一絲不茍又不修邊幅。起床的時候頭發亂的什麽一樣,眼神卻沒有一點空洞,一臉謹慎,仿佛根本未入睡過。可你去叫他,他又半晌不吱聲,隔了一刻鐘突然帶着疑問看你一眼,你還以為自己怎麽得罪他了。
這個張家人口衆多,可居住的地方卻冷漠而寡清,怪不得小哥不愛回來。
“不知道現在逃跑還來不來得及。”
吳邪趴在桌上,拖着下巴喃喃自語。
“要是胖子在就好了。”
吳邪随即又直起上身。
“不行,不能依賴別人。”
他又喪氣:“可是為什麽偏偏是我,我甚至都不會武功。”
吳邪覺得爺爺在這事上太失算了,早知今日,他就該像謝家培養小花那樣培養自己,把他養成一個統籌型的人才。又或者,吳家就是故意把他養廢了,廢到朝廷看一眼都嫌棄的地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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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邪覺得這事真的不靠譜。
當務之急,還是應該想個辦法跑路!
吳邪開始觀察周圍的環境,很不巧,小哥這間竹屋似乎在張家堡壘的最深處,他想出去,難如登天。
啧,連這都是他自找的。
突然,屋頂傳來一個輕飄飄的聲音:“我說,你該不會是想跑吧?”
吳邪擡頭,對上屋頂一張年輕人的臉,這是剛才為他引路的張家人。
吳邪竟然也沒有多意外:“你在監視我嗎?”
想來,張瑞桐也沒有他說的那麽坦然,還不是派了人來盯着他。
“別給我找事,監視你不是我的活。”年輕人倒挂着說完這句話,靈活地跳下來。他身上沒有張家內族那種特有的沉悶,反而有一種入世之人的潇灑,像個萬花叢中過的公子哥。
他說:“我只是對你很好奇。”
“我?”
來人點點頭,抓起桌上的核桃,不客氣地剝了:“我想看看,族長,不是現在這個老的,之前的族長,他重視的人,到底是個什麽樣。”
吳邪一愣:“張起靈?他提過我?”
公子哥瞄着他,搖搖頭:“看不明白,也沒什麽特別啊。”
這是個頂無聊的人,吳邪告訴自己,想不到張家還有這樣的人。不過這樣的人,比之前見到那些有人氣多了。
他問道:“你知道很多小哥的事?”
“不多不多,比你多一點兒。”年輕人拿了核桃又不吃,在幾根手指尖靈活地玩着。
吳邪有些失落,關于小哥,他所知道的的确太少了。可是出于本能,他不願意去問張瑞桐,在那個老得不能再老的人眼中,沒有人間煙火,所以他說出的事理智近乎無情。他不想聽那些事,因為他所認識的小哥是一個人,而并非他們口中的一塊石頭。
“我還知道很多你的事,”公子哥道,“張海客有專門研究過你。”
那還真是讓人毛骨悚然。
想到自己的身世,自己扮演的角色,吳邪實在沒法輕松。
“可是我第一次想要見見你,卻是在武林大會之前。”公子哥像是想到了什麽,眼神幽遠起來。
“武林大會之前,是族長最後一次回張家,看到他平安無事,我很高興。可是他一回來就跟長老們僵了起來。”他看向吳邪,“他十分強硬地拒絕把你,甚至是你的替身牽扯進來,僅僅是因為他認為你不能暴露在人前。後來的事,其實也是長老們自己決定的,當時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把張海客推了出來。”
“我其實很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麽做,這些本來就是你吳家該承擔的,當初你爺爺跟張家的交易使了詐,根本不能作數,這份爛攤子,就應該是你的事。”
“你可能覺得老族長無情,要推你去送死。可你有沒有想過,張家本來就是屬于雪山的,離開雪山使他們的壽命越來越短。也許終有一日他們連你們這些常人的壽命都不及。你想像一下,如果有一天你突然發現自己變成一只蜉蝣,你又是何種心情?”
蜉蝣,朝生夕死,在人類看來渺小可悲。
對于張家人而言,外族人就是如此,所以他們打心裏不能接受這件事,寧可永世避居雪山。
“再過兩個月,進山的路就要被大風雪掩埋了,這是一次百年一遇的風雪,雪山将永遠向外界關閉大門,張家主族也會永遠消失在世人眼前。所以我們必須回去,回到我們的家園去。張家主族隐世太久了,他們和外族已經隔閡太深,沒有人會真心接受我們這個族群,我們沒有選擇。而你只是站在你本就應該站在的地方而已,你有什麽好委屈?”
吳邪無話可說。
公子哥瞥了他一眼:“可有的人就是護着你。你爺爺也就算了,連族長也這樣,他覺得你就應該呆在自己的小鋪子裏,永遠不知道背地裏有多少人為你犧牲,有多少人護你周全,永遠沒心沒肺的傻樂下去。我X,憑什麽啊?”
“現在族長沒了,你爺爺也不在了。你二叔和三叔又想着法地要把你藏起來,想讓我們張家無計可施。吳邪,你可真走運,你可真走運。”
公子哥一連說了兩個“走運”,痛心疾首,一臉扼腕,仿佛在感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就連現在,就連現在,你這樣自己送上門來,都還有人給你留了後路,派我這個英雄來拯救你于水火。”
吳邪一下子沒轉過彎,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
那人站起來,表情複雜,說:“這房子的書架後有一條密道,直接通向老宅後山,那裏有一條路可以下山,你三叔他們正在那裏找你。所以事到如今,你還是有選擇,你還有機會,你看,我沒說錯,你可真走運。”
去他娘的走運,第三個了,吳邪有些聽夠了。
他沖過去揪住那人的領子:“是誰?是誰讓你來找我的!”難道是——
“還能有誰?你以為這裏是誰的住處?”對方白了他一眼。
吳邪眼中幾乎蹦出火花:“你們族長?他現在——”
“我不知道。”公子臉色也是一黑。
“半年前,他來找我,吩咐我如果有一天你被困在張家,就把這條密道告訴你。我只是奉命辦事罷了。”
半年前……
吳邪的雙手滑了下來。
氣氛陡然沉重。
公子哥走到屋內,拍了拍床頭的隔板:“就這裏,快點走吧。我也算對族長有個交代。”說這麽多,他都渴了。
吳邪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半年前,他就連這一步都想好了,他,他們,把一切都為他安排好了。所以,他就有資格坐享其成嗎?回到過去,回到吳家,老老實實做個小老板,當一切都沒發生過?如果,只是說如果,如果小哥其實還有一線希望活着,那麽他若還是和從前一樣,惶惶終日,他有能力抓住一線希望嗎?
張瑞桐有一句話說得很對,他不想始終被人擺布,他就得改變,得變成另一個人。一件事是好事還是壞事,是殺機還是契機,始終都只有他自己能掌握。如果登上這個位置,站在更高的地方,有更多的力量,就可以打破如今的局,可以更接近小哥的話,他有沒有勇氣?
在林子裏,他放任張起靈離開,沒能追上他的腳步,而今他已經不知前路還會不會有那個人的蹤跡,可是哪怕萬一,哪怕只是一點點的希望,要是錯過了呢?
吳邪突然意識到——這是他最後一次機會,無論生死,無論他還是小哥,這是保護他們之間聯系的最後一次機會。
從今往後,随着雪山一族的消失,“張起靈”這三個字也将逐漸在武林中被淡忘,在他的生命中消失,就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
他能接受這樣的結果嗎?
似魔怔一般,吳邪走向窗邊,看着外面郁郁蔥蔥的樹冠。
如果他能接受,他現在應該在吳家的學堂裏吟詩作對,他應該在吳山當的鋪子裏喝茶看戲,他又為什麽會在這裏?
“小三爺?”公子哥催促。
“叫山下的人回去吧。”
“什麽?”那人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瞪得像看到了怪物。
吳邪回頭:“我不走,我要留下。”
答案其實早就有了。
在遇見張起靈的一刻,很多事情早早地種下了因果。他要留下,看看張起靈經歷了什麽,看看還能為張起靈做些什麽。哪怕他們今生就此緣盡,這人生中唯一的一次,他想做些匪夷所思的事,堵上後半生所有的勇氣,為了那麽接近那個人一點點的距離。
想強大,想保護別人,哪怕是把自己活成不是自己的樣子。
見吳邪這幅神情,公子哥卻有些尴尬,解釋道:“小三爺,我剛才的話只是随便說的,你可別往心裏去。這事說起來其實不怪你,你什麽也不知道,也是受害者。族長叮囑我的是帶你走,所以這事你不用賭氣,還是趕緊走,晚了就來不及了。”
“我不走,該我做的事,我去做。”
把自己的事做好,才有了保護別人的資格。
“你……”對方看出他不是在玩笑,半晌無話。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你一直跟着他嗎?多給我說說你們族長的事吧。”好像撥開了一頭烏雲,吳邪覺得身上再沒有什麽擔子了,反而對眼前人好奇起來。
公子哥見吳邪主意已定,嘆了口氣,嘀嘀咕咕地說什麽“完蛋這下惹禍了”。過一會,那人騷氣地碰了碰劉海,道:“我是張家外族人,跟着族長跑過幾回江湖,也沒個正經名字,外面的人都叫我——小張哥,你也就随便叫叫吧。”
從竹屋出來,小張哥又在房頂做了一會兒,撇了撇嘴,蹦蹦跳跳地離開。
他來到主院,見到座上的老人,表情沉了下來。
“老頭兒,這樣一來,他也算通過考驗了吧?”
張瑞桐不動不出聲。
小張哥也不進去,往門檻兒上一蹲:“我覺得我做了一件特別對不起族長的事,甭管怎麽說,族長救過我們的命,我卻幫你們張家推族長心尖上的人下油鍋。”
“老頭兒,我原想的是,若他說要走,就真的送他走。不管你們同不同意,反正這事若不是心甘情願,留下也是等死。我沒想到,他自己要留下來。啧,年輕人內心太容易動搖了,我也沒說什麽呀。”
“那你打算怎麽辦?”
說話的不是張瑞桐,而是堂後的簾子內,走出的一個道士打扮的年輕人。
“族長走了,我們都知道他活着的希望渺茫,朝廷擺明了要對付張家,族人的身體狀況每時每刻都在變化,我們只能離開。”
“可是,千軍,你說說看,族長活着的時候,張家內部沒給過他什麽,現在族長不在了,我們還要利用他最重視的人。我這樣,我覺得……”
穿着道袍的年輕人在他旁邊蹲下:“覺得自己不是個東西對吧?”
“那是什麽,是人嗎?”他擺弄着手中的拂塵,“我有時候會問自己,為什麽一千年了,張家越來越融不進這個世道,自以為掌控了這麽多年,如今卻要被這體質逼得回去雪山,永世不出。也許是因為,我們得到了過人的壽命,得到了雪山的眷顧,我們已經和常人從根本上不一樣了。小張哥,你想想,什麽是人?有生有死,有喜有悲,短暫的時間內盡可能地做不後悔的事,那才是人呢,可是我們張家事事都是反着來的。”
那,還算“人”嗎?
“我有時候覺得,這根本就不是什麽雪山的恩賜,這是一種病。你們都覺得族長病了,可我覺得病得是我們。可張家病入膏肓了,不回去不行。”
公子哥在門檻上晃悠了一會兒,他走到一動不動的張瑞桐身前,端端正正地磕了幾個頭:“師祖什麽時候走的?”
“一刻鐘前。”小道士說。
“二百多年了,老頭兒可算解脫了。虧他臨走前還幫我們鋪好了後路,他是不放心我們,才撐到現在的。”
難為這個人,活了這麽久,還像個人。
“你是說,師祖看到吳邪後,反而放心了?”小道士看他。
“你也應該去跟他接觸一下。”小張哥回頭,笑了笑,“挺有意思一個人。我本來挺擔心的,你說咱族長這人,本來性格就殘疾,萬一再瞎可咋辦。還好,小掌櫃雖然虎了點,人還不錯。”
道士有些意外:“那小子真要留下來?”
“嗯,不只是他,”小張哥站起身來,“我也不走了。”
小張哥搶在道士說話之前,笑嘻嘻道:“他得有個幫手,族長這輩子就這麽一個放在心上的人,咱能幫襯就幫襯一把吧。反正我一個外家張,身上連個麒麟都沒有,回雪山怕也不會被保佑,算了算了。”
“你媽呢?”
“你媽!”小張哥罵完,才想起了張海琪那個女人名義上确實是他媽,人家沒罵他。“噢,我媽,是我媽。她歸她自己管,随她,反正也不需要我養老。你呢?”
“我跟族裏回雪山,先回去再說,興許到了門口,我不想進去,就還回來找你。”
小張哥點點頭,他站起身,看了看座上已經沒了生命氣息的老者,再拜了拜,才道:“走,把老族長的後世辦了,就趕緊去拍新當家的馬屁吧。以後咱們中原這批孤兒,還得跟人家混呢。”
“你還有個媽,算什麽孤兒。”
“……就你話多。”
那一晚,張家老宅鑼鼓喧天,吳邪被窗根底下一聲響亮的銅鑼驚醒。
後來才知道,這是張家有人去世了,二百多歲的高齡,是再喜不過的喜喪。
想到幾個時辰前還和自己款款而談的老者就此瞑目,吳邪心中說不上是怎樣的感情。長壽的族群,雪山一脈的延伸,世世代代的枷鎖,這個族群的內心是他們這些生命短暫的人永遠無法了解的吧。
但是聽着那震天的鑼鼓,一聲聲的喜悅勁兒溢出,卻仿佛真的掙脫出了巨大的牢籠一般,連他這個凡人也跟着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