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不得不承認,那一刻吳邪心中是有一些動搖的。
和張起靈經歷了這麽多,心智上他早已不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吳山當小掌櫃。
他不怕前路險峻,不怕寂夜獨行,可偏偏他眼前什麽都沒有,只有一團迷霧。他就像一個盲人,憑着直覺獨自行走,耳邊卻不停地有人告訴他方向。可是他們不是自己,他們怎麽知道他到底要去哪裏?他目不能視,如何尋找離他而去的人?
他知道自己選擇來張家這件事在外人看來有多麽愚蠢,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幾經艱險磨難,命都丢了半條,他如今還在這裏,他心裏還有執念,他未必真的就那麽容易死。
老者道:“其實,張海客也算不得騙你,這是最快幫你從吳家脫身的方法。我知道,你想說吳家是你的家人,他們并不會害你。這不錯,但是你知道的事情太少了,而你的爺爺,你的二叔,包括張起靈在內,他們都想替你做決定,在你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讓你一輩子執行一個他們覺得‘對你好’的決定。”
吳邪沉默。
因為事實就是如此。
“但是張家與他們立場不同。”老者道,“張家不在乎你的好與不好,不會替你做任何決定。這是因為這件事,若非你心甘情願去做,便沒有意義。張家遠比你想象中還要強大,你對我們來說是一條捷徑,但非唯一一條。”
如果說“姜還是老的辣”,那麽張瑞桐恐怕早已經是一顆老姜精,單是氣味就能嗆死人。這甚至都算不上一場談判,雙方都有籌碼,那才叫談判,可人家說了,我們也不是非你不可,只是順路找你談談。但是我給你的,卻一定是你想要的,所以被動的是你。
以他老頭兒的資歷,是根本不屑于跟他炫耀這些淺顯的談判技巧,又不是張海客之流的嘚瑟主兒,所以他說的十成是真的。
吳邪點頭:“好,您說,我聽,聽完了,我自然會做決定——我自己的決定。”
張瑞桐的故事起源于一個人,這是一個家喻戶曉的人,以至于他的故事才講了開始,吳邪便有“怪不得”之感。
秦漢時期,求仙問道之風鼎盛,秦皇大一統之後,更是不遺餘力遍尋天下長生不老之方,先有仙山尋覓,又有徐福東渡,秦滅後,漢高祖劉邦論功行賞,按級頒爵,允張良自擇齊國三萬戶。張良辭授,自請留地,受封留侯。摒棄人間萬事的張良自此開始專心修道,鑽研黃老之學,又有說張良退隐留地後便随赤松子雲游,直至壽終正寝。
到這裏為止,便是世人皆知的歷史,并無特殊之處。然而吳邪卻忍不住猜想,這個神秘莫測的“張家”,莫非與留侯張良有關?
老人說,事實上,無論在哪個世代,所謂隐世,激流勇進,大多是對外之詞,如果沒有後患之憂,沒有眼前之慮,放着好日子不過,誰會非要去吃苦呢?
人心太難揣測了,共苦的兄弟未必就能同甘,何況是君臣。“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為了不重蹈彭越韓信等功臣的悲劇,張良這一步棋可以說走的非常明智。但是,漢高祖也并不是一個傻瓜,他會不明白張良的用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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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準了張良的要求,同時也提出了一個要求。
他交給張良一件事,才答應了放他走。
這件事,即便做不成,也沒關系,但總歸要去做,并且不可讓他人知道。
吳邪心中又了個猜測:“難道是……”
天下已定,朝野安寧,新的帝王馬上就和從前的皇帝一樣,不可避免地奢求起另一樣東西。一個人,當身居高位後,往往已經經歷了人世間太多的坎坷,這樣的人一般不會懼怕困難,也充滿自信,唯一害怕的,就是時間。
時間的流逝可以抹殺掉一個人所有的優勢,當年多骁勇睿智,日後多老朽糊塗。如果一個人擁有了無限的時間,那這大千世界,又有何懼?而這件事,交給張良似乎最為合适。
一來張良遁入修行,二來張良遠離政治中心,他有的是時間幹這件聽起來有點不靠譜的事,三者張良若将這事透露出去,他随時可以殺之。
“難道張家其實是留侯後人?”
張瑞桐并沒有回答,繼續說起故事。
留侯接到這份差事,哭笑不得,他醉心黃老,深知天命率性,長生虛妄,但是高祖開口,這事他沒得拒絕。張良于是請教好友赤松子,赤松子是個得道高人,笑說這有何難。他讓張良對高祖說,秦始皇海上尋仙山,毫無結果,因為秦始皇尋找的方向是錯的,所以我們不能走他的老路。真正的長生不應該在海上,反而應該在山上,因為高山才是最接近神仙的地方。雪山之頂常年雲海缭繞,那才是修仙之地,若有長生之法,必然在此處。
我們現在也不知道赤松子這一套是不是在忽悠人,總歸他們是說動劉邦了,于是張良和赤松子便秘密帶着人往西走,向當時所知道的最高的山的方向而去。
此後,張良就再也沒有回來,後人都說,張良與赤松子是成仙去了。不過可以确定的是,張良與赤松子卻是在雪山尋道了一些東西。
雪山之頂,雲海缭繞之地……吳邪揣測着:“雪山一族?”
難道張良和赤松子最終在雪山上真的發現了長生的秘密?
“留侯其實并沒有留下子嗣。張家來自四海八方,皆是那時追随留侯之人和赤松子的弟子。而後這個龐大的族群一直隐居雪山,但是也從未斷了與外界的聯系,外界對我們統一稱呼為,雪山族人。”
所以,張家果然就是雪山一族,而雪山內與《桃花源記》的情景又不相同,并非“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相反,因為留侯的身份地位,這個族群一直與俗事的政權保持着一種微妙的聯系,歷經各個時代,綿延千年。當然,這其中有些政權接受他們,有些拒絕,中間發生了很多事,但張家始終這樣延續了下來。
“這太荒謬了,”吳邪忍不住道,“老人家,我沒有瞧不起你們張家的意思,但是你憑什麽讓人信服呢?那麽些個皇帝啊。”
當皇帝的,哪個不是刺頭?
“因為留侯在賓天之前,為張家留下了足以立身千年的本錢。”
“長生?”吳邪想起了這老頭的歲數。
張瑞桐搖頭:“這只是其中之一。張家祖上的确曾經無限接近于真正意義上的‘長生’,但是并沒有得以延續,這種‘長生’是有代價的,遠不如你想像得美好。這涉及到張家另一個秘密。你只需知道,張家人的特殊是雪山賜予的,離開雪山越久,他們越接近于常人。而随着時間的推移,這種特質已經在逐漸削減。我的爺爺活了500多歲,而我只能活一半,你看,我已經這麽老了,快要死了。這種衰減一代勝過一代,到了張起靈身上,幾乎已經沒有了。”
因為張起靈的父親并非雪山一族。
“沒有了?可是小哥……”
“他的‘長生’來自于他的奇遇,與雪山一族無關。白瑪生産的時候,身體已經非常虛弱,所以張起靈幾乎已經沒有了雪山族的特質。在我們看來,張起靈的狀态更像是生了一種病。”
吳邪心說我看你更有病,你們張家一家子大概都有病,幾代人就為了活着而活着,也不看活成什麽樣子。
“張家被朝廷重視,最初也許是被長生吸引,但更多是因為張家世世代代累積的人脈和知識。張家人活太久了,知道太多事,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皇帝怕這個,卻又毫無辦法,只能制衡,不停地和張家人做交易。”
而來到中原的張家人在發覺自己得天獨厚的的體質正在衰減時,也感到惶惑,這些年,內族的人越來越不願意和中原往來,張家的信息網開始收縮,許多事已經脫離了控制。外界的時間流逝飛快,讓他們害怕。中原張家留下的人,多半是血統不純粹,或者紮根中原,無法說走就走的這一批。
如今,由張瑞桐率領的最後一批血統純粹的雪山一族,也要離開了。但是中原的皇帝不會輕易讓他們走。
“你們想回去隐居?所以這和我有什麽關系?”
“雪山才是我們的源頭,我們終将回到那裏。而這個武林盟主的位置,是包含張家在內的九門與如今的皇族的交易,得有人承擔起來,否則我們走不到雪山,就會被朝廷攔堵。”
“什麽意思?”
“當初先帝與九門立下約定,朝廷與江湖分立,在野張家為尊,但盟主由九門輪坐,此約三十年為期。這樣他得到了九門在民間的力量,又得到了張家的輔佐,同時以九門與雪山一族進行制衡,是以九大世家的人才不遺餘力地幫他穩定江山。”
“但現在不同了,天下已定,朝廷不再需要一個民間的‘武林王’,所以新帝暗中資助九門中的一些人,想要武林陷入內鬥。原本在張起靈擔任武林盟主期間,張家主族最後的人就會撤離,由他和朝廷做最後的周旋和交涉,他的身份也最合适。但是現在他不在,盟主之位就只能按照九門的約定延續到吳家。”
“當初你爺爺狗五金盆洗手的時候,并沒有撤銷這個約定,因為他覺得張起靈完全可以在三十年內解決這件事。所以他們用一些東西和張家交換了你的自由,這才有了張海客。但是現在事情有變,張起靈生死未蔔,張家為你培養的替身也不願意幹這件事了,只能你自己來。”
“老人家,”吳邪抹了一頭的汗,“我真聽不懂你在說什麽了。”
怎麽這武林盟主的頭銜,聽着像是獻祭似的?!不是他謙虛,這東西是他想當就能當的嗎?
張瑞桐笑笑:“意思就是,從你開始,武林盟主背後不再有張家支撐,也不再有朝廷認可,能當多久,能做成什麽樣,都只有靠你自己。”
轟隆一聲,吳邪好像聽懂了。
——張家的人撤了,先帝和九門的約定不作數了。等朝廷發現雪山一族人都跑了,肯定要發作,這時候得有個倒黴蛋出來頂事,這個人,大概叫做吳邪。
吳邪被氣笑了。
他爺爺不在了,所以承諾不算數;小哥生死未蔔,沒有人幫他再扛起一片天,護着他的人都走了,所以他們都來欺負他。
“老頭兒,你覺得我為什麽會答應你啊?”難道因為他看起來特別敬老?
張瑞桐笑:“因為你現在什麽也做不了。”
吳邪僵住,想到自己如今的處境,想到張起靈,心緩緩沉了下來。
“想想你的朋友,張起靈生死未蔔,解家霍家風雨飄搖,齊家只剩一個空殼。九門下一代裏只有你吳家還好一些,出了一個吳二白,給你吳家稱起一片屋檐,這可以成為你的本錢……你有了人,有了權力,你才能做想做的事。否則即便張起靈今天沒死,明天也還是會死,因為你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談何去救人?”
“吳邪,你想改變,你想拯救,你就得變成另外一個人,現在這個你不行。因為你是吳邪,是吳家人,所以你天生有這一個機會,要不要在你,能不能把握住也看你自己。當然——”
“你也可能在登上這個位子的第一天就粉身碎骨,死無全屍,但是我并不在意。在意你的人只有你的朋友親人,而他們的命運最終也可能取決于你。你搞砸了,他們也別想好好活着。”
“朝廷已經下達了對張起靈的格殺令,只要我現在上書,說張起靈已死,你是新任武林盟主,是張家選出的繼承人,錦衣衛自會被召回,也不會牽連吳家,你自己考慮。”
周周轉轉,這才是張家人的目的。
他們需要一個替死鬼,朝廷需要一個傀儡,而他,出身世家,弱小,無能,受制于人,再合适不過。
吳邪啊吳邪。
年輕的小掌櫃看着那明黃的折子,第一次痛恨自己。
——你,為什麽這麽弱小?
你為什麽這麽弱小。
在你有限的二十幾年人生中,為何只是耽于做一個平凡的小商人。你若有小花那樣的智謀,興許早就看清這件事的真相;你若有胖子那樣的豁達,大概也不會陷入這樣的境地,你若有小哥那樣的武藝心智,誰又敢欺負你?你哪怕學三叔稱霸一方,像二叔運籌帷幄擔起整個家族,甚至像父親一樣聽從家裏的安排,做一個歲月靜好的讀書人,都不會落到這樣的境地。
現在,你什麽都不是,你只是吳邪。
沒有了家裏的縱容,沒有了三叔的寵溺,沒有了小哥的護航,你就像一塊板上魚肉。
張家要他擔下的哪裏是什麽盟主寶座?那是斷頭臺。
武林人士聽從盟主的號召是因為張家背景強硬,張起靈武功高強,沒了這些,他有什麽?只要他上位,一旦有半點露怯,陳皮阿四第一個就會來殺他。
這個江湖對他原來滿是惡意,怪不得小哥不讓他參與,吳家要将他隔離。因為一旦走出一步,後果便不是他一人能承擔的。
吳邪沉默半晌,道:“給我一天時間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