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間最苦是別離
? 她默然聽着父親所謂的苦衷,什麽喪父長女不娶,什麽為父照護不周。心裏有些諷刺,這便是她的好父親,女兒在她心中不過棋子的地位。面上卻一派不舍,依依惜別不忍老父的樣子。意識與現實分割成兩部分,她冷靜地分析着一切因素,尋求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
終究是要離開的,她該慶幸她非原本的黛玉了,否則該是多麽悲劇。人人都在算計,她在夾縫中生存。父女之恩,今日了斷。她将那一點愧疚抹去。踏上京城的那刻起,這番因果也可了結了。她替他為人質,從此恩義兩清,不必在顧慮。只是賈敏,想着便有些嘆息,她是一個好母親,到底是她對不起她。她真心以待的女兒早已換成了她這個滄桑太多的靈魂。可這世界,哪能種種皆如人意。
水路波折,常常受風的影響。好在趕上了順風之時,一路清閑。卻也在船上的逼兀空間裏呆了兩月有餘,若非她本是清冷地性子,也耐不住這漫漫長途。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尤其是對賈琏,這實在枯燥乏味。每每靠岸便要風流一陣。黛玉捏着黑色的棋子,想着近日得知的關于賈家的消息,對賈家有了個模糊的了解,不堪大用。
及至京城,已是初冬了。不同于南方的綿軟,北方的冬風聲凜冽,一派肅冷。黛玉早早裹了厚重的衣衫,她的畏冷承襲賈敏,明明是在北方長大的人卻偏偏俱冷的母親。無論日後是如何的風姿出衆,此時的黛玉年紀尚幼還裹着厚厚的衣服,怎麽也只能說是可愛,再無其他怎樣傾城的顏色。
下了船,便上了賈府早已等待在那裏的轎子。行行走走,到了榮國府。黛玉從車簾縫往外看,西角門悄然開着,沒有大的聲息。于整個榮國府,仿佛一張擇人而噬的嘴,吞沒着、誘引着,将一切葬送在這座華麗的大宅。果然是不重視啊,黛玉心裏默默記了一筆,面上卻未表現出分毫,一派純真稚子的懵懂。但有些東西已經不可挽回。剛下轎,便被幾個年紀不大的丫鬟迎上,帶去了賈母處。黛玉身邊并沒有帶多少人,一個王嬷嬷,一個雪雁,一個春纖。委實算得上寒酸,對于賈府來說。黛玉甚至能感覺出那種輕視,臉上便淺淺笑了起來,喏,果然是愚蠢。
衆人簇擁在中間的白發慈藹的老人家,穿着一身華服坐在椅子上。黛玉上前老老實實行禮,賈母擁着黛玉,“吾之諸子女,最疼汝母,誰知就這樣去了。”聲音悲切,情感真摯。既然哀傷,連整個屋裏的人都穿得花枝招展,連戲都做不全!其實對于賈家,她并沒有什麽太大的不滿,只是有些可惜了賈敏,心心念念的娘家便是這樣對待她的。黛玉便也垂淚,此時已褪下了外套的女孩,方顯出袅袅身姿,縱然還是年幼,卻已可以看出日後的美貌了。兩人相對哭泣,好不悲切,許久方有人上前勸,兩人止淚。“玉兒可識字?”賈母寒暄,仿佛有多關心她似的。“剛讀了《詩經》”黛玉回答。賈母臉上依舊慈愛,沒有對這有什麽情緒。又介紹諸位姐妹與她相識,黛玉一一見過。
“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一個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的女子被簇擁着進來。
黛玉起身拜見,那人便來着她仔細打量,“天下真有這樣标志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可憐我那姑媽,怎麽就這麽去了。”說着,便拿帕子拭淚,唱作俱佳。黛玉低下頭,也拿手帕擋住臉,仿佛哭泣。果然是個八面玲珑之人,既讨好了賈母,又表達了對自己的關心。只是這世界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哪有這樣的好事。若她真是懵懂稚兒,便真的會為這話感動,覺得外祖母家對自己真真是萬分期待。可她不是,那只有話裏能感到的真情,又怎能打動她。“我才止住淚,你又來招我。”賈母笑罵。王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又勸慰了黛玉幾句。黛玉擡頭,淚眼微蒙,令人憐愛。這具身體的魅力在此更添了幾分,連身為女子的王熙鳳也不由添了點憐惜。看到了她的表情,她雖有些滿意自己造成的效果,又有一些郁悶。世上女子都有最适合自己的神态裝扮,而她竟然是最适合哭泣。這簡直刷新了她的三觀。眼下裏這倒是合适,黛玉便也不扭捏。人人都在演戲,端看誰演得更好。
一直面上和藹可親,手裏捏着一串佛珠的王夫人這時開口,“月錢放過了不曾?”王熙鳳回話,“月錢放過了,只是未曾找到太太您說的緞子。”王夫人道:“該随手拿出兩個來給你妹妹裁剪幾身合體的衣服,不要忘記了。”黛玉心裏一冷,面上懵懂道:“謝過二舅母了,可是黛玉正在守孝,家裏趕了不少素色的衣服,很不必二舅母操勞。”理所當然,全然童稚,話裏盡是孩童的天真。卻是回絕了的同時,暗諷了賈家得知自己母親逝世,在自己面前穿得花紅柳綠的事實。王夫人被人掃了面子自然不開心,眼看着就要發作出來,卻在賈母冷冷的一眼警示中壓抑下來。賈母聽了這句話,心裏也是一驚,黛玉是在暗示什麽,可看着黛玉一團孩子氣的模樣,又覺得自己多心。
黛玉下午拜訪了兩位舅舅,兩位皆沒有見到,更被王夫人敲打了一番。表面聽起來是對自己兒子的責備,實則是高高在上,叫她不要接近她的寶貝兒子。黛玉在沒有人看見的角落,玩味一笑,又去了老夫人屋裏。
用晚膳的時候,黛玉才見到了這個鳳凰蛋,果然生得一副好相貌,一看便是多情的種子。“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黛玉嘴角微抽,這位表哥還真是真誠,“親戚之間,難免相似。”寶玉也不多想,只為了将有這樣一個天仙一樣的妹妹而開心,又問道:“妹妹可曾讀書?”“讀了幾本書,略識幾個字。”黛玉淡淡道。寶玉又問她的名字,黛玉告訴了。寶玉又想問她表字,黛玉突然一笑,“父親已為我備下,只是年紀未到未告訴我。”寶玉聽她這樣說自然沒有再想給她取字,轉而問她是否有玉。黛玉心裏愈發不耐,“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誰家裏沒有幾塊玉的。”突然不想作戲下去了,堪堪忍住,壓下這個念頭。寶玉讪讪。一時有些尴尬,王夫人的眼都厲了幾分,賈母也隐約有些不滿。還是王熙鳳調解了一下氣氛。
當下又有奶娘來請問黛玉房舍。賈母說:“便安置在我暖閣碧紗櫥那裏吧。”黛玉眨眼,“外祖母,這樣不好吧。我有重孝在身,實在不敢唐突了長輩。”賈母不愧是賈母,怎麽可能就這麽聽了黛玉的話,“小孩子家家的,哪裏有這麽多顧忌,我是你親外祖母,有什麽好害羞的。”輕描淡寫便将黛玉的拒絕歸為了害羞,避過了重孝在身這一點。黛玉又怎能如她所願,“我亦不舍外祖母,可是更不敢過了晦氣給您,恁一定要體諒外孫女的孝心。”就是不肯應下。“玉兒果然孝順,也不枉我疼汝母一場。”賈母笑得欣慰,心裏卻愈發不滿。黛玉權當未察覺她的不滿,只是臉微微紅了,仿佛害羞,“是父親教導得好。”将這推給了遠走揚州的林海,反正她也不會向他求證,這種名不正言不順的事也只敢趁着自己年紀小不懂事混過去。果然賈母聽了,将怒氣與不滿轉給了林海。一個5歲大的孩子哪裏懂這麽多,都是林海教的,也太看不起自己家了。“那玉兒今晚……”賈母話還未完,黛玉接過了話,“我觀二姐姐為人和藹,我也想和她親近。”臉上更紅,有些害羞。“這樣也好,你們可要好好相處。”賈母同意。“是。”迎春和黛玉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