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再回家時,門口有幾個居委會的老太太在和顏晚馨聊天。
從前顏晚馨沒嫁過來的時候她們便住在這胡同裏,某種程度來說,這兒的老大爺老太太跟胡同裏的古柏梅樹一樣,像是根都紮進地磚下的土裏,幾十年不變。
溫郁今天回來得早,見着她們也罕見地笑着打了聲招呼。
“喲,溫老師今天心情好啊,”老太太搖着蒲扇道:“平時回來都不理人的。”
顏晚馨看他一眼,幫忙解了圍:“他工作累,忙一天回來哪兒顧得上,您多包涵。”
溫郁感激地看向親媽,轉頭躲回了屋子裏。
他真不擅長和老人打交道。
顏晚馨聊完進了屋,瞧見兒子在幫忙擇菜,下意識又聞了一下。
今天身上倒是沒那小姑娘的味兒了。
“學校的事兒多嗎?”
“還好。”
“你何姨給我介紹了一個會計的活兒,我退休了也沒事幹,每天出去上上班,五點就回來。”她站在一旁淘米,淘到一半覺得水龍頭旁邊都是鏽,拿開漏盆用鐵絲球仔仔細細地刮青綠鏽痕:“你這幾天電視都不看,一吃完飯就鑽回書房裏,忙什麽呢。”
“和同事們打王者,”溫郁随口道:“手機游戲,我回頭教你。”
“沒興趣,”顏晚馨嘆了口氣:“找個時間咱看電影去,有個諜戰片聽說還可以。”
“今晚就去呗,我來買票。”
他和媽媽的關系現在不近不遠,像是對彼此都帶了一分客氣。
以前不是這樣的。
讀初中高中那會兒,顏晚馨跟全天下愛操心愛唠叨的媽沒什麽區別。
要面子也愛美,偶爾溫柔一點能把人感動的不行。
那時候溫郁樂得粘着她,上高中了放學回來也厚着臉皮抱一抱,撒嬌說想吃豆角炖排骨。
後來他做了個手術意外出櫃,他們之間突然就像是立了一堵實心牆。
她不會主動質問,也不探究他和另一個男同學暧昧不清了多久,關系到了哪一步。
只是沉默地,抗拒地,把他的秘密鎖起來,以最快的速度托關系換工作轉學。
不接受現實,也不給溫郁任何餘地。
飛機落地還沒有幾天,十幾個包裹在從北京發往廣州,溫健武被跨省抓捕,一夜入獄。
溫郁仍被隔離在高牆的另一端。他看不見母親的心事,卻能聽見靜默到極致的、撕心裂肺的哭聲。
他和她仍是一對關系不錯的母子,十年來幾乎沒吵過架,逢年過節互相惦記着。
可要說再近一步,尋找點從前的什麽,像是不可能了。
溫郁正在找她說的那部電影,聊天消息彈了出來。
[如是我聞]:學校臨時給了我一個名額,明天和高三的老師一起去江浙幾個學校考察學習。
[如是我聞]:大概要出差一兩個星期,飛機票已經定了。
顏晚馨還在客廳裏掃地:“有座位嗎?是不是訂晚了,只能坐後排?”
“中間還有位置,有點偏,沒事。”
溫郁側着頭應了她一聲,加快速度付款買票,又調出微信回聞玙消息。
[不樂]:一路平安。
他們去了附近一家老電影院,上樓時還能聞到一股黴味。
劇情很老套,美麗的間諜為了情報與敵人周旋,在生與死的邊緣反複掙紮回旋。
溫郁被不透氣的海綿墊子捂得屁股癢,換了幾次坐姿都不見好轉,開始自顧自的發呆。
他的戀愛只開始了一天,對象就要跑去出差,像是談了個假的。
偏偏沒什麽實感的這段新關系,像是終于能給他一點底氣,一點确認感。
溫郁有了底氣,才終于呼吸平穩很多,後知後覺地開始想,自己上一次抱媽媽是什麽時候。
像是她癌症出院的那天,他傾身用力抱了一下,還被嫌棄壓到她傷口了。
特務壓低嗓音在交換情報,遠處傳來激烈的槍聲。
溫郁伸長了手,悄悄握住媽媽的手。
顏晚馨愣到看了他一眼,溫郁很無辜地也回看她。
她被這個舉動陌生到,過了幾秒還在詫異着,但始終沒有抽開的動作。
溫郁突然覺得自己變勇敢了。
他以前很怕被拒絕。
原來媽媽的手已經幹枯又消瘦了。高中的時候牽着,還能感受到掌心和大魚際都是飽滿的肉。
他低低啊了一聲,像是有什麽發現。
顏晚馨側目過來,溫郁又快速搖搖頭。
也許媽媽也很怕被拒絕,他只是從來沒有猜過。
第二天再上班,學校裏少了個人。
溫郁走進校門時左右看了一眼,确認某人不會突然冒出來逗他玩兒,才笑着和其他學生打招呼,筆直走向辦公室,摸魚一晃就是一整天。
他有種奇異的滿足和放松。
聞玙只是去出差了,并沒有消失。
他們隔着互道早晚安的微信聯結着,落在地上,很安穩。
接着是第三天,第四天,一個星期過去。
溫郁摸魚摸出了不少心得,譬如主動幫同事泡杯茶,還能聽到不少獨家小八卦。
他一面側耳聽着那哥們碎碎念,一面打開手機刷其他人的朋友圈。
然後在另一個物理老師的動态裏看到一張照片。
那個同事只是随手拍了一張,半是抱怨半是炫耀出差時的辛苦。
照片主體是那同事的座位,側面一角坐着聞玙。
在第三人稱的動态裏看見他,像是一場毫無防備的偶遇。
溫郁把手機橫過來,仔細看這個邊角裏藏着的側影,心想他是比十年前還要好看。
單是肩背的線條便冷峻又色/情,像是蓄謀已久的勾引。
“然後姓胡的就一路沖到四樓,你猜碰見誰了?他老婆!”
“噢噢,真的嗎?”溫郁抽空捧了個哏,見同事繼續滔滔不絕下去了,繼續在朋友圈動态裏瞧其他人的返圖。
高三高二的主任特意在大群裏發了好幾張合影,很有上世紀□□十年代人們出去旅游時的刻板站姿。
聞玙并不出衆地被夾在右二或者左三的位置,有時候還沒有看鏡頭。
在老教師的拍攝裏,他難得地顯出幾分土。
溫郁察覺到這一點,噗嗤笑出聲來。
“是吧!我就說這事太離譜!”同事跟着嘚瑟起來:“真是邪了門了……”
聞玙一忙起來,很少給他發消息。
聽說在浙江江蘇那邊,高考難度年年遞增,還教改了好幾次。
真要做經驗交流分享,又或者行業內部吐槽幾回,兩周都不一定夠。
溫郁自從上次牽媽媽的手成功以後,莫名有了再接再厲的神奇想法。
他想挑戰點更難的。
于是某一天趁着顏晚馨在做飯,張開雙臂試圖抱一下。
顏晚馨被他吓一跳:“你多大了!抱啥抱,別影響我做飯!剁肉呢!”
溫郁維持着動作瞧她表情:“你是不是不好意思了?”
說完猛地一抱轉身就跑,身後傳來啪的一下菜刀聲。
他跑回書房裏,心想我沒談戀愛之前難道很慫嗎?
我是那麽慫的人嗎?
……好像就是。
聞玙這個邪門的家夥在他心裏住下以後,是撒了不少邪門的種子在他心裏。
很怪,但是很痛快。
溫郁索性挑了個痛痛快快風和日麗的星期六,拎着一包書去見親爹。
這事自然沒有和顏晚馨提前商量,不然她又得鐵青着臉絮叨數落幾回。
悄悄地去,悄悄地回,就說是跟同事狼人殺去了。
看守所裏沒什麽變化,只是有盞燈壞了,在角落裏要亮不亮,像只垂死的蛾子。
門口登記的工作人員換了個生面孔,看身份證和親屬證明時好幾眼,像在對比他和溫健武的面容相似度。
溫郁憋了一會兒,小聲道:“不像嗎?”
那人并不接受閑聊,擺擺手示意他快進去。
這個月的溫健武和上個月沒太大區別。
下巴上有些許胡茬沒有剃幹淨,顯得青黑一片。
他們再見面仍是隔着開着氣孔的玻璃牆,獄警手持警棍守在一側。
溫健武沒想到他又會過來,聲音平直:“在學校還好嗎。”
“還好,”溫郁打量着他的囚服和寸頭,以內心僅有的一點點勇氣試圖找話題:“最近忙什麽呢”
這個問題适用于大部分國家的父子談話,可是他一說出口又後悔了。
問什麽不好提這個?
在監獄裏還能幹什麽?
溫郁一發覺自己說錯話,心裏有點惱。
怎麽就沒得聊呢?怎麽說什麽都不對??
溫健武愣了一下,想了半天,摸了摸後腦勺,誠實交代。
“……在學C++。”
溫郁呆了兩秒:“你真看了?”
溫健武點點頭:“表現得好還可以用一會兒電腦,但是不通外面,是裏頭的局域網。”
他罕見地有了傾訴欲,跟溫郁聊起那個晦澀難懂的C++,還有仍是XP系統的舊電腦。
每天要幹多久的活,學會了可以去電腦上試着操作點什麽,還有獄警和他講過的有關最近夥食的小道消息。
溫郁正聽得出神,冷不丁獄警敲了敲玻璃牆:“時間到了,趕緊說再見吧。”
溫健武這才反應過來,一想到自己還沒問兒子這邊的情況,後知後覺地露出懊悔表情。
“你那邊……”
“我媽搬過來了,她最近去複查了,身體很好沒有複發。”溫郁搶着道:“我們學校的老師很照顧我,我最近有點喉嚨發炎但估計是上火——”
“快點,時間到了。”獄警不耐煩起來。
“我給你帶了點東西!”溫郁語速變得更快,當着他們的面打開已通過檢查的包裹:“我媽從廣州帶來的腐乳,一本純英文的《罪與罰》——還有一本《牛津中英文字典》!”
獄警用警棍敲了敲玻璃牆,溫健武站了起來,對着他用力點頭。
他起身時,手上的鐐铐沉重地往下墜,腳鐐噼啪作響,砸在瓷磚上很刺耳。
溫郁意識到還有很多話沒有和他講,眼看着父親要被帶進去了,揚高聲音道:“我下個月還來見你——爸——”
溫健武努力回頭再看他一眼,頭還沒有完全轉過來便被獄警推了進去。
門砰的響了一聲。
溫郁睜圓眼睛站在原地,像是被迎面打了個耳光。
他忍不住想,自己之前為什麽隔半年才來看一次父親。
他們之間原來有這麽多話可以聊——可是之前是怎麽回事?
他和爸媽,他和他的人生,之前都是怎麽回事?
工作人員已經走了進來,語氣平靜而不容直覺地請他出去,方便下一對探望的人進來。
溫郁點點頭走出去,一時間感覺喉頭發幹,幹到有點疼。
他舔着唇四處環顧,瞧見等候大廳裏有很大一桶飲用水,旁邊七八個用過的紙杯東倒西歪,雜亂地堆在垃圾桶底。
“請問還有紙杯嗎?”
窗口的人擺擺手,不多言一句。
溫郁怔了一會兒,連喉管都開始覺得燒灼的渴。
一整桶純淨水有八成滿,要是什麽都不顧,彎着頭用嘴接水,可能也沒有人攔他。
可他永遠不會這樣做。
他到處找工作人員,想要一個一次性紙杯,在離開之前喝一口,哪怕就一口水。
在這一刻,他的腦子裏全是父親剛才傾訴時的笑容。
父親剛才暢快的絮絮說着,甚至舍不得停下來喘口氣。
溫郁努力記着他爸爸剛才都聊了什麽。
該帶個本子,多記一點,帶個錄音筆都好,他真的很想聽見他的聲音。
他鼻尖發酸,渴的說不出話,無助地敲對外辦公室的門。
“誰啊?”
“您好,您這……”
“沒有沒有,快走。”
溫郁快速點點頭,轉身離開。
他再走出看守所時,停車場裏空空蕩蕩,沒有任何人在等他。
車內被日光曬得發燙,坐進去像是坐在一個火爐子裏,皮膚都能燒穿一個洞。
溫郁啓動空調等車裏降溫了再走,靠着灼燙的椅靠發呆。
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他如溺水的人突然拽住了繩子。
“小郁,”聞玙平和喚他:“我這幾天忙,來不及聯系你。”
溫郁幹巴巴地應了一聲。
勇敢一點都不好。他感覺自己像是喉嚨也被燙傷了,沒法跟任何人多說一個字。
“你能不能主動給我打個電話呢?嗯?”聞玙失笑道:“我等來等去,這不還是被你磨的沒脾氣了。”
溫郁很想解釋一句,這一次他什麽心機都沒有。
你剛走的那幾天,我過得很好。
一想到在和你談戀愛,我感覺天空都是亮的。
可是他再開口時,聲音疲倦又冷淡。
“不想打。”
他毫無關聯地記起來,父親入獄的那一天,媽媽一夜未睡,到處在央人幫忙。
電話間傳遞的每個詞語都陌生空洞。
擔保,騙貸,法人,刑事責任。
法院一聲落錘,不僅意味着爸爸的存在被即刻剝離。
連帶他的尊嚴和存在,也被血淋淋地剝開一張皮。
我可能再也愛不了任何人了。
我是空的。我是一個空空的洞。
“好冷淡啊。”聞玙不滿起來:“想念我一下好不好。”
溫郁平平道:“我挂電話了。”
“不許挂。”男人突然專//制起來,語氣認真:“小郁,你想一想我。”
他的聲音低沉又強硬,像是用力把溫郁往地面上拽,不許他飄離太遠。
溫郁捂着電話睜開眼睛,一瞬間又有溫度重新往心髒裏湧。
他想他啊。
他想逃進他的懷裏,想再被蹭一蹭臉,牽着手用力十指相扣。
他真的好想他,想跟他一起去吃三號窗的剁椒魚頭,管旁邊有多少個學生在看,他也要吃他碗裏的那一份。
“我想你……”溫郁鼻尖發酸,開口時都有些哽咽:“我在想你了。”
他一開始想念聞玙,就好像是允許自己變得脆弱,所有堅硬屏障都可以塌個粉碎。
“玙哥,我好累啊,”溫郁語無倫次地哆嗦起來:“看守所的水杯用完了,我下午好渴……”
“到處都沒有杯子,”他倉皇道:“我對每個人都很客氣了,可是他們都沒有杯子……”
溫郁都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哭,也可能就是說話都思緒混亂,想到哪裏說哪裏。
男人在電話另一側平靜聽着,放任他上氣不接下氣的胡亂說了好久。
像是有什麽閘門終于被放開了,但洪水不會沖垮堤壩,而是被另一人穩穩地抱進懷裏。
然後盡數消解。
溫郁說到喉嚨痛得不行了才停下來,短促道:“我還得開車回家。”
聞玙溫柔地嗯了一聲,詢問道:“現在感覺還能開車嗎。”
“不太能,”溫郁看了眼後視鏡:“……我現在真想一頭栽倒睡着。”
“那就睡吧,把座位放倒,空調溫度不要太低。”聞玙平緩道:“檢查一下車裏有沒有備用的礦泉水,有的話喝一點,睡飽了再開。”
他真找到了一瓶沒開封的礦泉水,匆匆喝完一整瓶,就此睡了過去。
一覺從下午三點睡到晚上七點,醒來天下太平,無風無雨。
溫郁揉揉眼睛,像是此刻才真的從噩夢裏醒過來。
他重啓了汽車,出發前給聞玙打了個電話。
“我想你了。”他倉促道:“剛才睡了好久,我現在開車回家。”
“我也想你。”聞玙笑起來:“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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