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接機的朋友就一眼認出了他們,大笑着招呼兩聲,搶着接了行李,一路走一路聊。
直到回酒店以後,溫郁才出了一口長氣,不管不顧地埋頭倒向厚實大床,沒過幾秒又快速站起來,去門口找落地鏡。
他如今已經二十七了。
鏡中人哪怕剛剛在床上胡亂滾了兩圈,仍是一副溫順親切的得體樣子。
眉眼像是天生帶着笑,模樣清秀又幹淨。
溫郁摸了摸臉,心裏忐忑落下幾分。
“不賴。”他揉了揉臉,又倒回床上打電話。
“郁郁啊,”顏晚馨在另一頭噓寒問暖:“好久沒有回北京了,一切還好吧?”
“還好,我沒回家,先住了酒店。”
“家裏我提前讓阿姨收拾過了,其實今晚過去睡一樣的,”女人不放心兒子,在電話另一頭絮絮叨叨:“這兩天北京要大降溫了,我就說讓你多帶幾件外套,回頭寄過來……”
“媽,”溫郁罕見地打斷她:“我一定要去當老師嗎?”
顏晚馨愣了愣,有點惱。
“當時是你自己要去面試的,我們在廣州都托關系給你找好工作了,你自己要過去。”
“怎麽着,北京今天下大暴雨把你腦子澆壞了?”
“沒下。”溫郁低低道:“我寧可下大一點。”
顏晚馨聽出來他情緒不對,下意識道:“你,想起事兒不高興了?”
“我像那麽敏感的人嗎,”溫郁翻了個身:“睡了,拜。”
他本該有許多心事,偏偏眼睛一閉就開始做夢。
快到都沒個過渡轉折。
高三那年離開北京以後,他就經常做夢。
有的像是預言,有的全是回憶,有些似真似假,全都有另一個人的影子。
溫郁在高中時很受女生歡迎。
北方人普遍個子高,他十六七歲時仍是一米七五,沒有其他男生那股張揚狂莽的荷爾蒙味兒。
相反,他身上永遠都是淺淺淡淡的茉莉味兒,皮膚白淨眉眼漂亮,偶爾戴個眼鏡更顯得文氣。
而且小提琴拉得很好。
高一軍訓的時候露過一手,後來元旦聯歡也當衆拉過。
直接迷得隔壁班女生都扒着窗戶聽,然後找人輾轉着問手機號碼。
他越受歡迎,趙守真看見他時就越喜歡翻白眼。
“數學只能考三四十分的玩意兒,能出息到哪兒去。”
這個數學老師構成他人生接近一半的噩夢主體。
趙守真,一中的數學老師,死在五年前。聽說是酒精肝報廢沒多久就死了。
作為老師,他帶的班永遠是年級第一,教出不少保送清華北大的尖子生,聽說資助過好幾個山裏的孩子上大學。
但對應的是,這人仇富了一輩子,就恨資本家的孩子。
溫郁入學第一天,趙守真發完統測卷子就站在他面前,笑的時候煙味兒從鼻子裏噴出來。
“聽說你們家賣白酒的,喲,爸媽是企業家,很有錢啊?”
他那天本來能考九十多分,被這人一盯,直接盯到了六十七。
第二天卷子就被拿到全班罵。
“得多不長腦子才考這麽點分,想上大專直接說!”
他爸媽也不知道聽了哪路人勸,特意上門去跟姓趙的說好話,還特意封了個紅包。
趙守真當面一套背面一套,在他爸媽面前說話做事滴水不漏。
“我這人也是為了孩子好,您兩位千萬別怪罪,他基礎這麽差,我替他着急啊。”
當爹的自然連聲答應,臨走前稱兄道弟一番,相互擡舉地不行。
顏晚馨半信半疑,但鄰居也勸嚴師出高徒,人家對你兒子上心有什麽不好。
于是溫郁在班裏罰站成了常事。
上課答不出題,罰。
作業錯得太多,罰。
又考倒數第幾名,罰。
剛開始只是罰站五分鐘,後來是整堂課,再往後直接讓他站在教室最後面聽課。
其他學生雖然也有過幾次同款待遇,但總歸沒有他這麽頻繁。
溫郁有心和家裏說,碰巧家裏生意出了岔子,父母再也顧不上他。
他一開始屈辱到眼紅欲哭,後面直接當這傻逼只會放屁,有時候不用趙守真開口就自己往後走。
也有人為他鳴不平,小聲抗議過幾回,被罵得狗血淋頭。
“這麽簡單的題,就一個題式變形的事,得是什麽樣的豬腦子才能考個四十多分?”
趙守義抖落着卷子痛罵幾句,目光又掃到教室最後面沉默不語的學生。
“哦,”他拉長聲音,笑得譏諷:“誰叫有些人家有錢呢,是吧?不上大學也沒事,班裏有幾個人有這福氣?都給老子好好考!”
溫郁心想今天的屁聲有點喧嚣,自顧自地發呆。
突然有個人站了起來。
他站得太快,以至于旁邊的趙守義都跟着吓一跳。
少年卷子一抽還拿了根筆,面無表情地走到教室最後面,胳膊一岔靠上儲物櫃。
居然是數學課代表。
“聞玙你幹什麽?!”趙守義臉色青了起來:“你要陪他站?”
“我樂意。”
“你搞什麽,滾回來聽課!”趙守義像是被自己的愛徒當衆抽了個耳光:“這次看在你考一百四十七的份上,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那不行,”聞玙笑得吊兒郎當:“我犯困,就想站一會兒。”
溫郁習慣性屏蔽掉屁聲,冷不丁身邊站了個人,很禮貌地讓了讓位置,方便這大爺靠得更舒服點。
他多看了他一眼,瞧見這人也在盯他,沒心沒肺地笑了笑。
趙守義向來優待出身平平的學生,這會兒給聞玙臺階下還讨了個沒趣,臉色鐵青。
“這是發什麽瘋??你喜歡他不成??”
聞玙聽得噗嗤一笑。
“行,我喜歡他。”
全班嘩然一片,氣氛突然就沒那麽劍拔弩張了。
“都回來,好好聽課!”趙守義到底沒法拿優等生開刀,臭着臉道:“再考這麽點分我直接請家長!”
在那往後,溫郁只要被罰站,聞玙就很自覺地跟着過去。
班主任有時候看得驚詫,還會有學生搶答。
“因為他喜歡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
溫郁聽得郁悶,偶爾拿胳膊捅他一下。
後者站着做卷子,被捅得莫名其妙,瞥他一眼繼續算題。
少年臉頰上有顆痣,平時喜歡偏着頭做題,溫郁便總是看着他的那顆痣。
看久了有些可愛。
這一宿覺睡得并不踏實。
夢裏很多回憶像是裝進榨汁機裏亂卷一氣,醒來什麽都不記得。
再醒過來時是早上五點,天蒙蒙亮,外頭能聽見太極拳的廣播聲。
溫郁在被子裏躺了很久,琢磨這人跟自己飛機碰面完還得學校碰面。
偶遇一回能說巧合,連工作都撞在一起,邪門。
他很有耐心地等到了早上九點,跟教務處主任打電話。
“溫老師到北京啦?”陳主任笑眯眯道:“都能習慣吧,再過兩天開學了,我到時候跟學校老師介紹你,你先進個教師群?”
“好,謝謝。”
他很快被拉到【一中大家庭】。
霍鹿:來新老師了!!
張慧鳳:歡迎歡迎!
陳家強:@不樂這是咱們的新音樂老師,溫老師改下自己備注哈!
陳家強:這學期一共有兩位老師即将加入咱們大家庭,大家熱烈歡迎!!
溫郁低頭瞧着刷屏歡迎的人名裏有沒有他那個十年前的初戀,心不在焉地改了名字。
好像沒有,可能在忙吧。
「【一中大家庭】已被‘不樂’更名為【溫郁】」
聞玙:你改錯了。
溫郁看到他名字時才回神,一個機靈反應過來。
「【溫郁】已被‘聞玙’更名為【一中大家庭】」
蘇老師:好巧啊,你們名字同音,都讀WENYU!
小黃:這就是傳說中異父異母的兄弟嗎哈哈哈哈
溫郁惱火起來,內心小羊猛跺蹄子。
辭職算了,這麽丢臉等會直接打車去跳什剎海,下輩子見。
陳主任:我也覺得巧,聞老師跟溫老師都是咱們一中的老校友,聽說還是同學!
陳主任:現在一中翻修完到處都好看着呢,小聞,你下午有空帶他去轉轉!
聞玙:好。
溫郁盯着手機,看着這人順理成章地加了自己微信,特意晾了三十分鐘才通過。
他看到他名字都覺得邪性。
溫郁:不好意思,剛才在忙。
聞玙:沒事。
聞玙:下午溫老師想先去哪轉轉?
溫郁:溫老師想辭職。
對方停頓幾秒,又回了一條。
聞玙:溫老師說笑了,下午兩點校門口見。
溫郁不想理他,鬼使神差點開他的頭像。
昵稱很裝逼,寫着如是我聞。
頭像是自拍,還加了個灰色濾鏡,笑得又痞又張狂,騷勁很足。
溫郁低罵一聲,又折回去照鏡子。
他思索半天,去行李箱挑了一條純白T恤,又臨時洗了個頭。
再一照鏡子,從上到下都透着股無辜的清純勁兒。
他捋了下頭發,忽然對着鏡子裏的自己笑起來。
眉眼都在笑,又像在哭。
作者有話要說: 名字改過來啦 謝謝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