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喬潇一覺醒來, 林晏晏已經上班去了。
廚房裏煮了粥,桌上放了一小盤榨菜,盤子下壓着張小豬圖案的便利貼和公寓的鑰匙。
便利貼上, 林晏晏的字寫得龍飛鳳舞,“我去上班啦!早餐要吃哦!冰箱裏水果零食管夠,鑰匙你拿好,要是想出門可以來博物館找我啊!不想出門的話就在家躺着,等我下班回來一起下館子。”
館子旁邊還畫了幾只小蒼蠅,活靈活現的,似乎在說, 晚上想帶喬潇去下蒼蠅館子。
喬潇低笑,大咧咧地往沙發上一倒,這一倒, 手忽然就壓在了一本硬皮書上。
她好奇地拿起來瞧, 倒是靜默了一瞬。
這是一本講英國考古史的書,書裏插着一張用大白兔奶糖糖紙做成的書簽,小兔子一排排的, 她忍不住拿起來湊近鼻尖聞了一下, 有點甜, 還彌留着奶香味。
再一看, 被書簽卡着的這一頁是在講戈登·柴爾德, 她将書倒回去看扉頁,果然扉頁上寫着的名字是褚雲, 這是褚雲的書。
戈登·柴爾德是澳裔英籍考古學家,畢業于悉尼大學和牛津大學,致力于歐洲和西亞的考古學研究,重視研究原始社會經濟形态, 早就預見到了重視環境給予人類影響的系統考古學研究必将出現。然而,這位考古學史上的裏程碑似的人物在晚年選擇了自殺。據說是對考古學的能力感到失望,對于考古學通過無比殘缺的材料了解史前時代的能力深表懷疑。
喬潇将戈登·柴爾德的故事從頭看到尾,看得唏噓,但又隐約感覺到一種類似于我們都在陰溝裏但我們仰望星空的境界。
又想起江洋,江洋上學期一直給她補課,兩人也不只是談學習,有時候聊得深了,頗有些心心相惜。
她本來就有點喜歡他,只是不好意思說出口,總覺得自己配不上他。
在遇見喜歡的人之前,她覺得自己哪裏都是好的,簡直是天下第一美少女。但遇見自己喜歡的人之後,她覺得自己哪裏都不好,簡直落進了塵埃裏。
單相思這個東西,真是叫人卑微。
她記得他在空曠的院子裏彈吉他,當時同學們都圍着他,通古斯巴西的天氣太幹燥了,他的琴聲就和甘霖一樣。
昏暗的夜裏,只有月亮獨自明亮,他的大半個身影都沉浸在暗中,她只能看見他半個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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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說,褚雲是最好看的。
可是她不覺得,她覺得江洋才是最好看的,特別是他沉默的時候,她能從他的眼中看到沉靜和憂郁。
後來她改變主意,決定堅定博物館學,考研也不轉系的時候,面對父母反對和失望的眼神,她忽然懂了他沉默時的眼神。
那是少年人孤注一擲的沉重決心,是所有人都不相信我能成功,我仍舊相信我能雙腳踏出未來,在陰溝裏仍舊仰望星空的境界。
一個人在家實在無聊,喬潇放下書,晃了晃腦袋,晃出自己的胡思亂想。
一邊往餐桌邊走,又忍不住一邊翻手機,翻着翻着就翻到了到江洋和她的聊天記錄,記錄還停留在“你在哪兒呢?我已經到圖書館了。”那一條。
學期末最後一次一起看書後,他們就各奔東西了。
她默默喜歡着的人,也不知道現在在哪裏!
想了想,喬潇抓着手機打出一行字,“學長,我回國啦!你現在在哪兒呀!我可以去找你玩麽?”
本着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自知之明,她閉着眼睛按下發送鍵,之後嗷嗚一聲,又倒回沙發上打了兩個滾。
她不管了,她真的有點想江洋了!
林晏晏今天還沒走進辦公室,就見肖意翹着脖子正往走道上東張西望。
一看見她,笑嘻嘻的,走出辦公室,朝她熱情地招手,“來來來,林晏晏。”
林晏晏簡直了,事出反常必有妖,耿直地說:“你昨天翻臉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這人學了變臉吧?小孩子似的。
肖意瞥她一眼,嘿了一下,根本不搭她茬,只顧着自說自話,“解說詞過了,我們解放了。”說着,伸出手,作勢就要哥倆好地拍林晏晏的肩,“你不錯啊,三稿就過!”
林晏晏吓得直往後縮,開着玩笑,“你太吓人了,你是不是借機打擊報複,想打死我,搶我男朋友。”
肖意伸在半空的手頓住,一聽,樂了,作出兇相,“那我真的要打死你比較好!”
說着追着林晏晏就跑,林晏晏莫名其妙,迫于求生本能,兔子似的跑了起來,嘴裏還在囔囔,“至于麽?你吃了癫藥啊你?”
肖意追在她身後,發絲飛揚,竟然在窄窄的走道裏繞着圈跑,和鍛煉身體似的。
他們兩個來得最早,其他人都沒來,他更是肆無忌憚,一面跑,一面說,“你前頭的實習生,也是搞這個,搞了七八次才過稿,累死爺爺我了。這次不一樣,太順利了,堪稱完美,我高興還不行麽?”
林晏晏聽了他的話真的是,“你要誇我就直接誇,誇得這麽拐彎抹角,我聽不懂可怎麽辦?”說完,也跑累了,覺得自己真的傻,幹嘛要跟着他跑?
腳步一停,拐彎進了辦公室,進了門又探出頭,朝肖意做了個鬼臉,笑道:“那你自己跑着吧。”
肖意見她回過神來了,也懶得跑了,少年人挑挑眉,跟着進門,剛想說什麽,見林晏晏又在他桌上扔了兩個大白兔奶糖,勾起唇,笑了笑,笑罵了聲:“丫頭片子。”
兩人才坐下沒一會,外頭忽然就刮起了一陣風,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急得林晏晏撲起來搶救窗邊那差點被風吹出去的文件。
她狼狽至極用手肘壓住文件關上窗,回頭,就見肖意在悶聲笑,朝她舉起大拇指,“大俠,身手敏捷!身手敏捷!”
林晏晏入學以來,見過許多學習博物館學,學習考古學,甚至學習古生物學的同學。
有人喜歡的要命,恨不得一輩子投身其中長命百歲,頗有一種九死而尤為悔的情懷,如褚雲,如劉淼,如江洋,如孟婕。
也有人猶豫害怕,最後迫于形勢,另尋它路的。
但真的少有像肖意這樣,說是南郭先生又不是,有幾分真本事又懶得出奇,好像沒什麽敬畏心卻又事情做得不錯的,真是老練又油滑。
這可能就是學校和社會的區別。
譬如,在學校的時候她還動不動就聽到老師同學說,我們的學科多偉大,我們一定要努力成為怎麽樣的人。
過來實習以後就不同了,啥偉大不偉大啊?工資怎麽回事還沒按時發啊?傻逼吧,這點事開會開這麽久?
也不知道以後真正入社會的她是不是也會這樣,挺有意思的。
林晏晏每天都等着張姐來給她安排工作,這天也是出了奇,到了上班點了,也沒等來張姐。
倒是被隔壁辦公室的劉姐安排到博物館門口去了。
去幹嘛呢?去守着游客把雨傘裝進塑料袋裏去才能進場。
肖意那頭卻幸福很多,天路文物展的布展已經全部結束了,他跟着去驗收,成了最先看到新展的觀衆之一,也怪不得他早上那麽開心,如果解說稿沒弄完,他還得在辦公室裏窩着陪練。
見着他喜滋滋略帶炫耀的表情,林晏晏倒沒怎麽吃到味。
她真覺得看展的先後沒什麽太大的關系,反而有些遺憾這次實習不湊巧,要是來得再早一些就好了,就能參與整個布展流程,那才是真正的學以致用。
她笑眯眯地勸導着游客将雨傘甩幹了水,裝進塑料袋裏,确認不會滴水了,才一個個放行。
起先游客還挺多,都是外地來的,趕早看展。後來外頭雨漸漸大了,游客也變得寥寥無幾了。
但她也不能走,不到飯點都得站在門前守着。
雨淅淅瀝瀝的,落進泥土裏,帶起綠葉的芳香。館外種着許多不知名的花,盛夏裏開得正豔,紅燦燦的,這回被風吹雨打,頗有些嬌弱美人的架勢。
但這光景在林晏晏眼裏卻不夠看,她還是愛蘇州,愛蘇州園林裏的雨打芭蕉,那才是真正柔弱又有風骨的美人,風吹雨打也帶着股韌勁。
她無聊地站在門邊上,和根柱子似的,筆直得不行。
門外保安都沒她站得直,見了她的模樣,悄悄又把背挺了挺。
林晏晏卻早就走神了,想起昨天夜裏,褚雲送她回家。到了家門前,她忽然想起喬潇的難過,就問褚雲:“怎麽樣才可以做喜歡做的事情,然後賺很多很多錢?”
這問題太俗了,也好像她真的是一問再問。
她想過褚雲會回答什麽,他以前曾經回答過她類似的問題,連昭崽都說過,做到極致就好了。
就如同,行行出狀元。
但她沒想到,褚雲會在沉默了一會之後,說:“有些事,是不能計較得失,必須去做的。”
當時,林晏晏的笑淡下來,望着他認真的眼睛,忽然覺得,這就是最好的答案,她也不會再動搖,再疑惑了。
就好像她小時候,有一次和爺爺一起去鄉下,路邊搭了一個戲臺子,唱的是黃梅戲。
角兒都打扮得漂亮極了,鮮亮的珠花,飄逸的裙擺。
但是天在下雪,太冷了,沒人駐足去看。
可臺子上的角兒還在唱着,好像并不在乎到底有沒有觀衆。
後來她問爺爺,爺爺說:“戲子唱八方,一方為人,三方為鬼,四方為神明。”
這犄角旮旯的記憶忽然就被突兀地拉了出來,她想起空蕩蕩的觀衆席,想起咿咿呀呀依舊在唱,并且毫不懈怠的角兒。
一整個晚上,都在夢着。
醒來的時候她就想,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怕也就是這麽回事了。
有人喜歡已經落成的埃菲爾鐵塔,有人喜歡兩手空空聚沙成塔。
誰都不傻,誰都有自己的執着,總之,風水輪流轉。
能留下的是什麽呢?或許就是那句話。
Be yourself, everyone else is already taken.
做你自己,因為別人都有人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