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回家的路上, 夜幕已經黑了。
車停在了林晏晏家樓下,林晏晏卻沒下車,她的雙手抱住安全帶, 歪着頭看褚雲,沒動。
褚雲見她欲言又止,一副難得乖巧的模樣,忍住想要摸她頭的沖動,勾着唇問她:“我明天十點來接你?”
“可以早一點,博物館人少的時候才好逛啊。”
“那,八點半?”褚雲笑着問她。
林晏晏咬着唇點點頭, 又問他:“那你可以給我帶早點麽?”
“可以,你想吃什麽?”褚雲從善如流。
“蟹粉小籠可以麽?”
“可以。”
林晏晏挑挑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 笑了, 躍躍欲試,“那我還想吃糍飯糕可以麽?要拿來還熱的那種!冷了就不好吃了,又油又硬。”
褚雲失笑, “吃這麽多啊?”
“吃多點才有力氣走路啊。”林晏晏理直氣壯。
褚雲點點頭, “我知道了。”又說, “回去吧, 早點休息。”
林晏晏這才低頭解安全帶, 推開車門下了車,朝他擺擺手, 像個開心的小兔子一樣跑走了。
跑遠了又回過頭朝他笑,白嫩的手掌在嘴邊做喇叭狀,“明天見。”
褚雲也朝她擺擺手,“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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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林晏晏拐進門裏, 褚雲才收回目光。
他拿起手機,先給父母打了個電話,告知會推遲一天回南京。又打電話給車行,申請續租。
酒店已經退了,其實如果不是為了方便看展,他也不需要住酒店。
褚雲想了想,轉動方向盤,回了就在這附近的一套房子。
他當年買房,不做它想,只是想為曾祖父,為曾祖父的學生們做點事。
後來書稿越來越多,他沒有辦法,只好買房。
轉眼到現在,限購政策一出,他是想買也買不了。更何況,房價飛漲,真是今非昔比。
當初,他全靠自己,沒向父母伸手,是咬了咬牙才下的決定。
如今,就是他咬咬牙,急斷腿,估計也只能在高昂的房價面前望而卻步。
怎麽說呢,他爸就說他,這是積善有餘陰。
這幾年太忙,他已經很久沒來上海了,因為房裏都是書,門窗緊閉,一開門,一股防黴樟腦丸的味道撲鼻而來。
他對所有的書都很珍視,房裏堆滿了的書架,書箱全都是由防腐防潮的香樟木制成,多少有點借鑒博物館庫房的意思。
他徑直走向窗臺,打開窗戶通風,在房裏看了一會,才又從角落裏拿出一個簡易的行軍床,展開放在窗臺上,準備今晚就在這裏簡單休息。
房裏的水電都是通的,洗漱過後,褚雲閑極無聊,随手拿起了一本書櫃裏的書,一看,《基礎醫學》,他會心一笑,應該看得懂。
其實林晏晏說的沒錯,每次他收回的書籍中,有一大部分都會是基礎到不能再基礎的書,确實已經沒有太大的價值了。
但其實又不然,如果細翻,老一輩人的筆記和真知灼見,就足以讓人受益匪淺。
這就是他從不挑剔,但凡有醫學書稿照單全收的原因。
他不做多想,随手翻開手中的《基礎醫學》,沒想到,不過翻到扉頁,他就不由停住。
一行蒼勁有力的字跡映入眼簾,“救人無數,也有束手無策之時,從不敢以成就者自居。平日裏眼見生死擦肩,原該無慮無懼,然心力交瘁,也常感年歲之不惑,恐平生之所獻,碌碌無奇,不如所得。”
褚雲翻書的手頓住,透過短短一段話,好似看盡了一個人的一生,不禁有些淚意上湧。
很多人都不懂,為什麽有人要把自己當做蠟燭,不停地燃燒自己,哪怕到最後一刻,都遺憾不能燃起更多的光明。
其實,也不能怪年輕人不懂。
他們這一代人,面對日新月異的世界,要比上一代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與看似虛無的東西抵抗。
手機就像偷走時間的賊,無處不在的消費主義更像是一個個溫柔的陷阱,過度的期待與不相匹配的能力更讓人崩潰。
要撥開迷霧面對真實的自己,在繁榮背後直面內心的孤島,确實惶恐難堪。
畢竟,并不是誰都能謙遜地面對自己。
所以,他能理解林晏晏的痛苦,所以,他願意留下來。
每個人都必然會經過一段自我掙紮的心路歷程,從而找到自己明确的人生觀。
他很樂意在這個時刻陪伴她,更慶幸林晏晏能給他這個機會。
不論她是把他當做朋友,同學,又或者是有一點點好感的男性朋友,他都甘之如饴。
想到林晏晏,他不由一笑,把書放在膝頭,翻開手機,通過各種美食APP,尋找附近最好吃的蟹粉小籠和糍飯糕。
作為一名對物質不甚挑剔的考古學家,褚雲在做這一切的時候,半點也不覺厭煩。
所以林晏晏都沒有想到,褚雲一大清早的來,帶的蟹粉小籠和糍飯糕,竟然是宋覓齋的蟹粉小籠,老宋小食的糍飯糕。
那可是全魔都最好吃的蟹粉小籠和糍飯糕!為了吃上一口,要排隊幾個小時才能買上的蟹粉小籠和糍飯糕!
竟然一大早就被褚雲捧着,熱騰騰地送到了她的面前。
她忽然覺得這已經不是單純的早點了,而是褚雲對她的用心。
她連忙接過,捧着燙手的糍飯糕,埋下頭,一口一口地大口吃了起來。
糍飯糕含進嘴裏,又脆又軟,米香的極致在唇舌間席卷而來,她愣了一下,想問,“你是怎麽做到的?”
昨天,林晏晏不過是因為無話可說,又怕褚雲會有變故忽然不來了,所以特意找些話說,沒事找事。又想,如果早點沒到位,是不是可以耍賴不去?
沒成想,褚雲真的做到了,還這麽費心。
她擡起頭,看着一身黑衣的褚雲,有些怔忪。
天色還有些朦胧,天氣預報說,今天會下雪。
霧有些重,看不清太遠處的路,褚雲整個人卻幹淨利落的就在她面前,清清楚楚,觸手可及。
有一個個聲音好像在她耳邊,像是年幼時在英語大賽初見他的她,又像是那年在南京大屠殺博物館注視着他的她,她們好像都在說:“拉緊他的手!抱緊他呀!”
但林晏晏沒動,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聲甜甜的,“真好吃,謝謝你啦。”又問:“你吃了麽?”
她吃得開心,褚雲也很開心,忍住沒有摸她的頭,給她拉開車門,“我吃過了,你慢點吃,車上吃吧。”
他越接觸林晏晏,越覺得她單純,世故冷漠不過是糊弄人的盔甲。她其實也沒有那麽聰明,有時候呆呆的,總之十分真實,就是個小女孩。
林晏晏點頭,跟進車裏,手裏拿着食物,系安全帶的時候就變得有些不太方便。
褚雲看她別扭,低笑,詢問她,“我幫你系安全帶?”
林晏晏看他一眼,松開手,點頭,又說:“你別蹭到我手上的油啊。”
褚雲倒是無所謂,“黑衣服看不太出來的。”
“那也不行啊,多髒啊!”林晏晏撇嘴,想到什麽,往褚雲袖子上聞了一下,一股淡淡的木香味傳來,她吸了吸鼻子,放下心來,“吓死我,我還以為褚神是個髒神,不愛洗衣服。”
褚雲哭笑不得,“瞎說八道。”給她系安全帶的動作卻沒停,很紳士,幾乎是努力不碰着她。
見他這樣,林晏晏和他一起待在小小的空間裏,更是覺得自在舒服。
吃飽了,用濕紙巾擦幹淨手,随口就問,“褚雲,你交過幾個女朋友啊?”
褚雲挑眉,前頭正好是紅燈,他踩下剎車,偏過頭看她,若有所思,“還沒來得及。”又問她,“你呢?”
林晏晏聳聳肩,“其實我一直知道有蠻多人喜歡我的,畢竟我雖然脾氣不好,但是臉長得好看。”林晏晏一如既往的直白,通過了一次次袒露心聲之後,她對褚雲幾乎不設防,心裏話說得毫不猶豫,“但我總覺得我是不讨人喜歡的,如果我不是品學兼優的孩子,如果我沒有這麽一副好看的皮囊,誰會多看我一眼?我總覺得,是我努力讓旁人不那麽讨厭我,而不是我本身值得人喜歡。”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
褚雲的聲音溫柔至極,林晏晏一怔。
就聽褚雲繼續說道,“你想找到一個人,能夠透過你的現象,看到你的本質。”
林晏晏點頭,壓下心底的胡思亂想,“算是這麽回事。”
褚雲笑了笑,點點頭。
車再拐了個彎,就到了上海博物館,大過年的,天又冷,來博物館的人并不多。
車子順利停進車庫,林晏晏下了車,竟然有些近鄉情怯的感覺。
她立在車門邊,半晌沒動。
褚雲看她一眼,裝作毫未發覺,朝她招招手,“走了,你給我帶路吧。”
林晏晏卻還是沒動,嬌嬌小小一個人站在車門邊上,總覺得腳被黏住了一樣,有千斤重,挪都挪不動。
“怎麽了?”褚雲走近她,朝她伸出手,明明知道是怎麽回事,卻繞開不談,玩笑道,“怕我考你麽?今天不考你,單純地逛博物館,不計學分。”
林晏晏下意識看向他,有些苦惱地說:“我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了。”她已經很久不敢來了。
“那我帶你逛,好不好?”褚雲伸在她面前的手晃了晃,又說:“來吧,不怕。”
林晏晏看着他,車庫裏黑漆漆的,安靜極了,她有點害怕,但褚雲就在她面前,腰背挺直,像一顆參天巨樹,好像什麽風雨都有他這個高個子擋着。
陪伴給予人勇氣。
她慢慢伸出手,把白嫩的小手緩緩放進了他的寬大的粗糙的掌心裏。
他的手又厚實又暖和,不知不覺,驅散了她心中的寒冷。
他們就這麽原地握着手站了一會,林晏晏才終于動了,她握緊他的手,大聲說:“我們走吧。”
這一聲太響亮了,車庫裏都傳來了回聲。
褚雲失笑,低頭看她,也跟着大聲說:“我們走吧!”
比她的聲音更響亮,回聲更大。
兩人對視一眼,都沒忍住笑出了聲,不約而同,吐槽,“幼稚。”
說完,更是像被點中了笑穴,笑到不停。
上海博物館的文物收集,可以說是從零開始的。
更在建館之初,上海博物館的建館初衷就非是一座地方性博物館,而是全國性的中國古代藝術博物館。
也就是說,上一代的文博人,在博物館建設的初始,就立下了雄心,要讓上海博物館的藏品數量和質量都達到國家級的标準。
這當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當時,集各方之力量,各方之慷慨,上海博物館真就達到了國家級标準的高度。
當時,上海市市長陳毅先生對文博事業的支持,為上海博物館的籌建給予了極大的保障。更早在解放戰争時期,陳毅先生就曾命令作戰部隊在挖戰壕時,注意收集和保護地下文物及流散文物。當時,第三野戰軍主管這件事的是歷史學家李亞農,在他的主持下,一共收集保管了兩卡車文物,計2853件,這2853件文物,這些都成為了入主上海博物館的第一批文物。
在這之後幾年,社會捐贈成了上海博物館重要的文物來源。
據博物館統計,1950年有15人捐贈443件。1951年有138人,共計223次,捐贈13403件。1952年有36人,共計40次,捐贈602件。這些文物,都是上海博物館文物中精品之精品。
而這其中,就有林晏晏的曾祖母,林子達女士。
她曾先後向上海博物館捐贈八次,捐贈牆上,她的名字也前前後後,出現過八次。
無數次午夜夢回,林晏晏都曾回到上博這塊大理石捐贈牆前,對着曾祖母的名字淚流滿面。
可如今,當她牽着褚雲的手再回到這裏,她才發現,她記憶中的一切竟然與現實有些不同,小時候的她,目光太狹隘了。
她只是一遍遍在捐贈牆上尋找曾祖母的名字,卻沒有注意過其他的人的名字,沒有注意過曾祖母其實不是一個孤例。
直到她聽見褚雲輕輕地念出好幾個捐贈牆上的名字,“暫得樓的胡惠春先生,捐贈過雲樓書畫藏品的顧公雄先生,沈同樾夫婦,大克鼎曾經的主人林子達女士。”
她這才第一次意識到,正視到,在那塊大大捐贈牆上,除了她的曾祖母,還有很多很多其他的人。
曾祖母的身邊,還有很多很多,和她持同樣的選擇,和她同樣無私而偉大的人。
而正是這面牆上的名字,更是這面牆身後的無數人,包括建館初期時任上海市市長陳毅先生,歷史學家李亞農先生,還有無數的說不出名字的人,是他們的無私貢獻,像基石一樣奠定了上海博物館的收藏,守護了中華文明的傳承。
她才是真正的一葉障目啊!
當人只看到自己和自己身邊的時候,錯過的是整個世界。
當人只看向世界不探索自我的時候,錯過的是整個自我。
或許,從來都不是她想要放棄文博,而是文博想要放棄她。
沒有足夠的廣度和深度,如何走好這條人生路?
她的前人早就寫好了答案,是她自己走進了死胡同,完全沒有看到。
林晏晏就站在捐贈牆面前,不需要再多的言語,潸然淚下。
她松開了褚雲的手,退後一步,朝着冰冷的大理石牆深深鞠躬,難以抑制的眼淚落在鞋面上,感受不到溫度,轉眼就再看不見。
“我想錯了。”她擡起頭,一字一頓,發自肺腑,纖瘦的身影像是一張繃直了的弓,虛弱至極,卻又蓄滿了力量,“雖然我不知道,我會有多喜歡,但我可以肯定,我一點也不讨厭文博,我一點也不覺得曾祖母的選擇不對。錯的是那些目光短淺的人,我不應該因為他們的否定,羞辱,就拒絕面對這所有的一切。”說着,她扭頭問褚雲,像是急需他的認可,“有的選擇,或許永遠都不會富有,但也能甘之如饴,對麽?”
人生在世,哪有那麽多利益計較,旁人好惡。
執着于這一切的都是傻子,真正該在意的,應當是甘願不甘願。
既然甘願,前路如何,都随它便。
“不對。”出乎意料的,褚雲卻搖了搖頭,在林晏晏詫異的目光中,他溫柔地看着她,擡起手,輕輕地撫去林晏晏眼角的淚,他很認真地說,“他們很富有,他們留給了後代無窮的財富,那是任何金錢都無法買來的精神財富。”
說着,他忽然一頓,慢慢說道:“晏晏,如果我沒有記錯,林子達女士捐贈文物時是以蘇州林氏的名義的。所以,這面牆上,其實也有你啊。”
為民族崛起而讀書,為民族興盛而無畏付出,是他們那一代代人的選擇。
這份選擇,其實也是他們給予後代的厚望。
“也有我?”林晏晏呆呆地看着他,她半晌沒動,眼淚更是無法停住,她低喃道:“其實我特別驕傲,我們家,沒有做對不起後代子孫的事情,我們完完整整地把家裏的文物都交給了國家,連一張底片都沒有留。”
她一邊說,一邊哭,眼淚停不住,像是珠子似的往下掉,又說:“我并不覺得這是傻,這并不是欺負我的理由。”
“本來就不傻。”褚雲看着她哭不停,真有些無措,也不敢再用手給她揩淚了,索性把她拉進懷裏,像哄孩子似地哄她,輕輕拍她的背,“欺負人是沒有理由的,只是他們壞而已。”
想到什麽,又說:“你可別問我他們為什麽那麽壞,我也不知道。”作為一個耐得住寂寞的思想者和實幹家,他實在也回答不了這種問題。
林晏晏想要問出口的話被生生咽回,有些氣惱地看他,哭道:“那你知道什麽?”
褚雲順毛似的順着她的背,深邃的眼睛專注地望着她,指了指捐贈牆,慢慢說道:“我只知道,人可以平凡又偉大,你看,他們就是。而我相信,你也會像他們一樣,我也會像他們一樣。”
他們都會成為,對社會,對民族,有貢獻的人。
恰巧就在這個時候,有個三四歲的小男孩跌跌撞撞跑了過來,他走路一颠一颠,手裏捏着一顆棒棒糖,對着大理石捐贈牆嘻嘻一笑,就鄭重地把棒棒糖放在了牆角,小小聲說:“謝謝爺爺奶奶留給我們好東西。”
林晏晏怔怔地看着他轉身跑遠,撲進大人腿邊。怔怔地看着就放在牆角的棒棒糖,忽然想到一句很久以前聽過的話,“我相信世界充滿惡意,但依舊有時不時出現的善意,像不知名的花兒一樣,在随機的角落裏綻放。”
這一刻,她确
作者有話要說: 确實實地知道,她聽見了花開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