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火車準點到達烏魯木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的副館長張芳女士在A2出口熱情地迎接了他們這批首大的同學們。
林晏晏跟在喬潇後頭走出站臺,就見張芳副館長一頭短發,英姿飒爽。
她朝他們笑,十分親切,說:“同學們好,歡迎來到考古的秘境。”
是的,新疆是考古的秘境。
無邊無際的沙漠,幹燥的天氣,天然适合保護文物遺存。
不論是食物,還是屍體,都會在這種幹燥的,水分極少的天氣中迅速脫水。
所以,新疆埋藏在地下的食物,布帛,甚至紙張,如果未經人為破壞都保存得極好。
所以,新疆多出土幹屍。
老人們常說,幹千年,濕萬年。
如樓蘭女屍,如辛追奶奶。
剩下的就沒這麽好運氣了,都是不幹不濕只半年,爛了。
從首都到烏魯木齊這漫長的行程只是這場旅途的開始,很快,同學們坐上大巴,在張芳副館長的帶領下,來到了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
博物館,是征集、典藏、陳列和研究代表自然和人類文化遺産的實物的場所,作為社會公共文化服務機構,承擔着公共文化服務職責。
2008 年初,全國博物館免費開放全面啓動,中央財政每年安排免費開放專項經費20億元。
這項舉措,拉近了普通民衆與博物館的距離,博物館的大門自此向四方大開。
到達博物館大廳,同學們耐心等待着專業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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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晏晏下意識觀察四周,待兩位穿着黑色西服套裝的解說員走來,她心下一空,說不出的失望。
來的不是褚雲啊……
這天,來參觀博物館的游客并不多。
首大同學一行穿着統一的隊服走進常展展廳,怎麽說都有些浩浩蕩蕩。
不時有游客朝他們看來,看清她們服裝上的logo,都會感慨一句,“首大的啊!天之驕子!”
進入考古文博學院以來,兩年的學習,讓林晏晏積累了許多的專業知識,它們就像放在儲藏間裏的器物,用不着的時候安靜待着,不聲不響。該派上用場了,忙是冒頭,英勇無敵。
每次逛博物館,對她而言就像是深呼吸,許多在書本上見到的,深藏進腦海裏的知識,終于都化為實物。
她像是猛地躍進了浩瀚的長河之中,狠狠地觸碰到了文化的脈絡,觸碰到了那些幾百年前,幾千年前,真真正正存在過的人。見證他們的喜怒哀樂在歷史的長河中被珍惜保留,被無限放大,變成璀璨的,中華民族獨一無二的精神遺産。
每個人的眼睛都在放光,那是知識與現實的重合歸整,所有曾經埋在心中的知識種子,都在此刻成長為根莖,豐富他們的專業能力樹。
對上學習考古文博的學生,就像遇上半個同行。兩位講解員也覺得十分輕松,索性跳脫了往日對于普通觀衆所用的講解詞,與潘晏晏他們,更深入,更專業,更有趣地聊了起來。
譬如,
“人類一萬年前就發明了第一人稱和第二人稱,第三人稱卻是九千年前發明的,這意味着什麽?”講解員姐姐十分俏皮,對着一衆同學眯眼笑。
張輝老師笑而不語,大家都在思考。
林晏晏想也沒想,直接問:“意味着什麽?”
衆人反應過來,也跟着問:“對啊意味着什麽?”
講解員有些懵,愕然,“你們首大的同學不自己思考一下的麽?你們沒有頭腦風暴課?”
喬潇笑眯眯地拉着林晏晏的手,“我們是好學多問啊。”
“好吧。”講解員無奈,聳了聳肩,“這就意味着,在長達一千年的時間裏,居然沒人聊!八!卦!”
這回輪到首大的同學們愕然了,劉淼咧開嘴,驚了,長噓一聲,“切!”
“你好無聊哦,姐姐!”喬潇搖頭,語調拖長。
林晏晏眼珠一轉,“不對啊,他們可以說,誰誰誰,你爸爸昨天被蛇咬了。這樣就完美替代第三人稱了。”
“對啊,你妹妹昨晚打呼嚕好響。”
“你妹妹的兒子的叔父說你是個大笨蛋。”
一時間,發散思維,天花亂墜。
首大學子們的頭腦風暴刮起來十分呱噪。
好在他們也知道公衆場合不能大聲喧嘩,都是小聲議論,适可而止。
除卻林晏晏,喬潇這種因為意外,或是對專業認知有誤所以進入考古文博學院的學生。
考古文博學院裏大部分的同學,都是抱着一顆赤誠的心,真正愛文博,愛考古的。
他們或許是因為小時候看過類似于“考古進行時”這樣的紀錄片對考古神往不已,從而投身考古專業。或許是因為看到一些有趣的盜墓小說,從而“改邪歸正”,夢想成為一位真正的考古文博人。
他們比普通觀衆更愛博物館,更愛展廳裏的文物。
他們看文物的目光是熾烈的,與文物保持的距離卻是克制的。
不拍照,不觸碰展櫃玻璃,他們中間,即使最毛躁的同學也在面對文物時小心翼翼。
一張張蓬勃的面孔在展廳裏穿梭,漸漸地,有少部分同學離開了隊伍,根據自己的研究方向,自由行動了起來。
林晏晏始終跟着張輝老師,可能是因為研究方向的原因,他的看點十分有意思。
“這具女屍很有名,因為她的金發裏藏滿了幹虱子,被挖掘出時,身上還遺有癟了的臭蟲。嗯,就在這,這些臭蟲,3800多年了吧,應該是世界上現存最古的生物标本了,寄生蟲研究方面的專家都對它趨之若鹜啊!”
“幹嘛對一只臭蟲趨之若鹜啊?張老師。”
“一般來說,我們都認為虱子是一種趨溫性的寄生蟲,它在人體保持着一定溫度時才能寄生于人體。然而,這具幹屍身上卻發現了大量的虱子和臭蟲。這一發現,不就直接推翻了虱子是趨溫性寄生蟲的說法了麽?”
“确實。”
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的館藏十分豐富,文物明星衆多,漸漸大家就走散了,林晏晏回過神,一直跟着她的喬潇都落後了她幾步。
前頭,張輝老師卻已經看入神了,他顯然不是第一次來,觀察起文物時,卻也是一樣的認真仔細。
眼見前頭的展櫃裏放着塊錦護膊,他三步并兩步走快速地走了過去,笑眯眯地自言自語,“運氣不錯,這也給借來了。”說着就回過頭找人,應該是在找他的得意門生江洋,然而左右一看,只看見跟在他後頭的林晏晏,再擡眼,同學們早就三三兩兩走到不同展櫃前了。
他點點頭,覺得也挺好,人分散了,效率高。
又朝就在他身後的林晏晏招手,像是分享寶貝一樣說:“晏晏快來看,這是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藏的國家一級文物,第一批國家禁止出境文物,能借過來不容易。”
林晏晏湊上前一看,顏色真亮,紅黃藍白綠。又見上頭以黃線繡着八個字,“五星出東方利中國”。
從漢朝到如今,幾千年過去,漢字的魂魄不改,即使如今的人們已經将文字化繁為簡,也依舊能夠認出老祖宗在說些什麽。
喬潇也湊上前,發出驚嘆:“這就是傳說中的五星錦護膊啊?”
張輝老師點頭,“是,出土于位于塔克拉瑪幹大沙漠腹心地區的尼雅遺址。”
“東方龐培城。”江洋也走了過來,看清展櫃裏的五星錦護膊目光一亮,“1901年斯坦因首次發現尼雅遺址,兩次共發掘廢址53處,盜掘文物無數。他的測繪成功公布于世後,1905年美國人亨延頓,1911年日本人桔瑞超等也先後涉足此地。我們國家組織專業隊伍對尼雅遺址進行搶救性清理已經是解放後了,探險家們挖剩下的遺棄品都能如此精美,可見過往的文明多麽的輝煌。”
張輝老師直點頭,目光一動不動盯着展櫃裏的五星錦護膊,笑了笑說:“家底厚嘛!”說着忽然看向林晏晏,見她拿着速記本在對着展櫃畫畫,咦了一聲,問她,“晏晏在畫什麽?”
“花紋。”林晏晏擡起眼,指着錦護膊的花紋,笑了笑說:“這很潮啊。”
“那确實,不然怎麽會有輝煌的絲綢之路呢?”張輝老師湊近看了看她手裏的速寫,笑得眼角都起了褶子,“我們的先民是很有智慧的,織工手工挑經線多難啊?産量多低啊?有了織機就不一樣了,能工巧匠們發明出了織機,一代代又一步步地改進,無數人的智慧凝聚成高山,将錯綜複雜的織造手藝變得簡單,讓複雜的圖案輕易得以織就,這才鋪就了出了絲綢之路的錦繡輝煌。”
“這就是文明?”喬潇若有所悟,眨眨眼問。
“從無到有,就是文明。”江洋點頭,看着她笑。
最早,這塊土地上還沒有人,四面荒蕪。
接着有了人,人從用四肢攀爬,到學會直立行走,再到學會使用工具。
所有的一切都是靠雙手造就的,雙手造就工具,雙手造就家園,雙手造就文明。
小小的錦護膊其實也就巴掌那麽大小,但為什麽它珍貴,只因為它從很多年前走來卻保存得如此完整麽?
不是的,還因為,它是無數先民智慧的結晶。
我們的祖先,我們的同胞,在漢朝時就已經發明出了織機,在漢朝時就能織就如此繁複的圖案。
它的美麗在今天的我們看來也毫不遜色,甚至可能自愧不如。
愛因斯坦說過,世界上最迷人的事物是宇宙的起源,時空的本質,以及人類源源不絕的想象力。
科學家暢想未來,考古學家暢想過去。
他們循着蛛絲馬跡推演過往,拼湊歷史的軌跡,由果循因,不斷的推翻,不斷的重建。
這是考古的迷人所在,也是考古艱難的獨行之路。
林晏晏笑了笑,忽然問自己,她真的讨厭自己的專業麽?好像也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