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十一個小時十六分,比想象中長,卻沒有想象中難熬。
車內空調的冷風緩解了燥熱,在座位上吃過午飯,林晏晏喝了一口水,忽然想起一個所有人都還沒有意識到的問題,“張老師是副隊長,那領隊是誰?”
領隊,才是整個考古項目的總負責人。
坐在斜對面,原本正在翻看文獻的張輝老師擡起眼,擡了擡鼻梁上的眼鏡,扭過頭看着她笑,“當然是你們劉慎老師。”
“誰?”劉淼從後座探出頭,眼睛都瞪圓了。
“劉慎老師今年破格招了個博士生,正高興,從陝西工地直接出發,去通古斯巴西給你們打前站了。”
“劉慎老師是領隊?”
“誰?哪個?劉教頭是領隊?”
“卧槽,停車,停車,我要下車!媽媽我怕!我要下車!”
“天要亡我,劉教頭是領隊那我的學分不能好了!”
劉慎老師,在考古文博學院特別有殺傷力,他給分十分無情,人送外號劉教頭,但凡選了他的課,只要有一次請假,就是不及格重修,半點挽回的餘地都沒有。
喬潇都懵了,她扯扯林晏晏的衣袖,滿臉的一言難盡。
車輪壓過鐵軌,咯吱咯吱作響。
劉淼素來好學,聽見劉慎的大名也是犯慫,咂巴着嘴問:“劉教頭被返聘回來以後,不是說了不收博士生麽?怎麽還收啊?唉,是誰那麽不怕死啊,敢投在劉教頭門下?”
他一連這兩個問題,在林晏晏看來卻都不是問題,“那肯定是彼此都對對方很滿意了。”
“你知道個啥?”劉淼斜眼看她,一貫的不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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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晏晏不搭理他的臭脾氣,扭頭看向江洋。
對上她的目光,江洋自覺說到:“你們運氣真的好,褚雲學長回來了。”
“誰?褚神!”
“褚神不是去UCL讀研了麽?”
“畢業了。”
“卧槽牛逼,回來讀博士了。”
“褚雲?”議論聲中,林晏晏猛然擡頭,有一瞬的怔愣。
林晏晏從來都覺得,她是半個天才。小時候背《出師表》,旁的同學需要十遍二十遍的反複記憶,她只讀三遍就記住了。許多事情,旁人需要付出十倍的努力,她卻輕輕松松就能辦到。
所以她會大言不慚地說,她優秀,是因為她聰明。
然而,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她站在山的這頭,曾經見過更遠的高山,那高山上的人,叫做褚雲。
她知道褚雲的時候,還是一個三年級的小學生。
教育部每年都會公示一批全國性的學生競賽活動,其中就有由北外主辦的“外研社杯”全國中小學外語素養大賽。
那一年,她跟随上海隊來到首都,作為上海隊小學組的種子選手,第一次見到了褚雲。
那時候的褚雲,還是一個初中生。
他大概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小哥哥了,最叫她注意的是他的眼睛,寧靜,沉穩,清冽,像星空一樣。
現在回想起來,這樣的眼神,真不該出現在一個孩子身上。
到了比賽會場,所有人都在好奇張望,只有他,坐在江蘇隊初中組的陣營裏,十分安靜,脊梁挺得筆直,一點都不像旁邊那些虎頭虎腦的鬧騰男孩。
他們在同一個會場進行競賽,小學組的試卷中,最後的大題,是翻譯一首童謠。初中組的試卷中,最後一道大題,是翻譯一首古詩。
如果說,理科是天才的領域,那麽文科則需要絕對的天賦與敏感。
文字運用人人都會,能寫能說不足為奇,做到美卻很難,更不要說是翻譯。
不同的語言,孕育着不同的文明,不同的思維方式,想要融會貫通,前頭擋着的不止是一座珠穆朗瑪峰。
那一年,初中組需要翻譯的古詩是李白的《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這幾乎是中國每一個孩子都會的啓蒙詩,但翻譯成英文,卻太難了。
過于直白會喪失意境,追求意境會丢失韻腳。
小小的她在交卷後聽到初中部的大題考題也是緊了緊眉頭,覺得好難啊。
成績公布在第二天,從高年級組到低年級組。
到初中組時,牆面上大大的投影幕布上亮起一個小男生的兩寸證件照,那是褚雲,有些瘦,表情很平靜,紅領巾綁得一絲不茍。
照片右邊是他翻譯的《靜夜思》,《Thoughts on a Tranquil Night》。
“Before my bed a pool of light,Can it be hoar-frost on the groundLooking up,
I find the moon bright;Bowing, in homesickness I"m drowned.”
他沒有直譯這首詩,他将月光比作了明亮的水,用了homesickness準确地表達出了游子的思鄉之情。在極短的答題時間內,盡量追求了英文的韻腳押韻,又保持了詩歌本身形式上的美感。
她聽見臺上的老師宣布:“第七屆“外研社杯”全國中小學外語素養大賽,初中組第一名,江蘇隊,褚雲。”
再次聽見褚雲這個名字時,他已經是江蘇省的高考文科狀元了。
老爹作為高中校長,對這方面的消息格外關注。
在老爹與爺爺議論各省的滿分作文時,她在書房前頓住腳步,湊巧看到了他的滿分作文。
其中有一句話,她到現在都還記得,“解決痛苦困惑,就是和社會鏈接起來。一個媽媽抱一個孩子的時候,就是合作的開始。”
他用最樸素簡單的辦法,解決了最根深難解的問題。
後來,曾祖母過世,她才真正理解了這句話。
悲痛過後,第二天卻是擺酒請客。不斷有客人上門,表達慰問,告知哀痛。
在人來人往的社會鏈接之中,悲痛被掩埋在忙亂之後,忽然就被減輕了分量。
等再回過神來,就沒有那麽痛苦了。
也就是那年,老爹帶她回了一趟江蘇老家。
抗戰初年,他們舉家因為日本人的侵略,從蘇州逃難,逃到了上海。
此後,林家在上海開枝散葉。卻其實,蘇州才是林家的根。
曾祖母說,落葉歸根,她要葬回蘇州。他們就遵從她的遺願,帶着她的骨灰盒回到了蘇州。
林晏晏也頭一回去到他們林家的祖宅,只是這時候,時過境遷,林家的祖宅已成了售票景點。
後來老爹又帶她去了南京,去了南京大屠殺紀念館。
在她的記憶裏,那個地方是黑暗的,那天的情緒也是黑暗的,但她遇見的褚雲是明亮的。
他作為志願講解員站在了她的面前,他長高了,長大了,五官深邃,身形修長。
但對上他寧靜清冽的目光,她一眼就認出了他。
她朝他胸前的銘牌看去,果然就是他。
南京大屠殺紀念館給人的感覺是壓抑的,好像無數個慘死的亡魂在血泊中伸出手,在痛哭流涕地說,請記住我。
從邁入大門那一刻起,她的眼睛就在發澀。
他說:“南京大屠殺的亡者遠不止三十萬人,日本侵略者的手段極其殘忍,許多人直接就被拉去秦淮河邊被殺害。屍體被抛進河中,是真正的浮屍遍野。當時,能跑的都跑了,跑不掉的幾乎都成了亡魂,南京成了一無所有了無生氣的空城。”
“手無寸鐵的百姓投降也沒有用。”她不由感慨。
“是的,日本第六師團步兵第23聯隊上等兵宇和田彌市曾在日記中記錄,‘某日,遭遇了手持白旗無處可逃的中國人約2000人,其中有老有少,服飾各異,手無寸鐵一齊跪在大路上,現場可謂是天下一奇觀。然而我軍并未接受投降,而是用各種方式将這些人屠殺。’”
那天,在他的敘述中,她仿佛看見日本人的炮火在紫金山上響了一夜,南京所有的守軍全部潰散,擁擠的人潮有的逃命有的躲避。防空洞已經沒有用了,一片火海的南京城即将淪為日本人槍杆下的斷壁殘垣。
他一直帶着她,走過一面面牆,講述一樁樁事實,他的聲音很輕,語調很平靜。
紀念館裏不時會有捂着嘴失聲痛哭的人,他會極紳士地避開目光,又提醒她注意避開人群。
最後,他們走到了南京大屠殺幸存者照片牆前。
一張照片,一盞燈。
人如果不在了,燈也要熄滅了。
她覺得牆上的燈光像是螢火蟲,用微弱的生命,照亮暗黑的夜。
她記得他說:“這面牆上的燈終究會全部被熄滅。”
她擡起臉看他,對上他平靜的目光,他溫和地朝她笑,又說:“但是我們會記得,對麽?”
也就是那一天,她知道,他去了首大,選擇了考古專業。
後來,她零志願報考了首大。
她其實挺想再見他一面的,只可惜她考入首大時,他已經離開了。
不過考古文博學院還流傳着他的傳說。
譬如,褚神大三實習期間的考古報告就被宿白先生誇了。
考古學,在中國是一門新興的近代學科。宿白先生,是新中國考古報告的奠基人。
縱然,我國在東漢已有“古學”這個名詞,卻也只是用來泛指“研究古代的學問”。到了北宋,歐陽修開創了金石學,以古代青銅器和石刻碑碣為主要研究對象,通過著錄考證文字資料來證經補史。趙明誠的《金石錄》中,明确提出了金石一詞。
金石學算是中國考古學的前身,然而,這終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考古學。
近代考古學發祥于歐洲,之後傳入世界各國。
中國近代考古學的興起,是在1928年。
1928年,在時任史語所所長傅斯年的大力支持下,中國成立了歷史上第一支以考古學作為研究中國史新工具的考古組,将安陽市洹河南岸小屯村殷墟設為了中國第一個田野工作地,挖下了中國考古的第一鏟。
如果說,田野發掘是考古學的基礎,發掘報告則是将基礎材料與研究相連接的橋梁。
宿白先生,就是中國考古報告編寫标準的創立者。
20世紀20年代,中國考古學初創,既要學習西方,又有許多水土不服。研究方法與報告編寫無例可循,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艱難摸索。直到1957年,宿白先生執筆的發掘報告《白沙宋墓》出爐,成為新中國考古報告的奠基之作,考古學科才終于确立起了中國考古報告的标準。
宿白先生從不輕易誇人,褚雲的考古報告能被老先生贊許,可見其功力詳實。
又譬如,褚神在大四這一年,拿齊了考古隊發掘領隊證書和考古潛水證書。
當時,陸地水下兩方面考古證書都拿全的專業考古大牛,全國只有三十四名。褚神榮居三十五,是年紀最輕,長得最帥的那一位。
又譬如,褚神以專業第一考入UCL ,成為中國考古開山鼻祖傅斯年先生的師弟。
林晏晏曾想,她早期進入考古文博學院,那發自內心的專注與熱情,是不是也和他有關。
她其實很想知道,他所追索的世界到底是什麽樣的。
只是後來,她變得迷惘,就像山裏起了霧,她不太看得清前面的路了。
她真沒有想到,在這大霧彌漫的時候,他們還會有再見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