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窗外,北京的夜,寧靜致遠,似一襲黑袍,覆蓋了所有,山川樹木,柳絮生靈,這一切,在夜幕下,終究是平等了。可人生來,何曾是平等的?每個人成長過程中,都有自己的故事。旁邊那佳早已進入夢鄉,傳來微微的呼吸聲,我看一眼那佳熟睡的面孔,思緒被窗外的夜拉的悠遠……
那佳出生在四川的一個山村,具體出生日期她從小就不清楚,直到很多年後才大概弄清楚,是1987年。她出生時,她媽媽難産去世了。她奶奶養了她幾年,後來她爸爸又娶了個媳婦,但是新媳婦說不當後媽,她奶奶沒辦法,就把她送到她姑姑家。一次中秋節,她姑姑一家帶着她來奶奶家串親戚,她後媽看到那佳後又大鬧一場,說這算哪門子送走?過年過節還是回來,甚至威脅着要跳河自盡。她爸爸和奶奶只好把她真送走了,正好有個表舅經常去河南打工,說那邊認識一家人,夫妻倆人很好,一直想要孩子要不上,正發愁呢,于是她便被安排跟表舅坐上火車,從四川來到了河南,來到了她的新家,那年她7歲。
7歲,一個不大不小的年紀,假如再小點多好,讓這一切別在記憶裏存檔,讓記憶從新家開始,或許她可以多保留一分快樂;假如再大點多好,大到她可以獨立,可以向命運說不,拒絕別人的安排。可這一切偏偏發生在不大不小的年紀!她依稀記得那趟火車那麽長,窗外的風景有大山,有隧道,有平原,有樹木,天空風雲變幻,倏忽而過,她跟在這個有些陌生卻又唯一可以依靠的表舅後面,內心充滿惶恐,迎接她的生活是什麽樣的?她一無所知,但她可以确定的是,原來那個家,是徹底容不下她了。
火車載着她奔馳了好久好遠,遠到原來家的印象幾近模糊,久到她可以收拾起內心的悲傷,但小小身軀随着長途奔波卻難掩倦容。幾經輾轉,到達一個村莊,又拐了幾個彎兒,到達一座高高的農家院落,這時天色已晚。一對年輕夫婦,站在門口等她們。女人穿戴整齊,氣質文雅,男人高高大大,和女人站在一起,是很好的一家人。她們盯着女孩上上下下細看,像挑揀一件價格不菲的的首飾,不錯過每一個細節。表舅看着女孩長途跋涉後肮髒的小臉,亂蓬蓬的雞窩似的頭發,撓撓頭臉色赧然:“路上坐車時間太長了哈,也沒來得及給收拾收拾。”
男人女人請她們進屋,給每人端來一碗加雞蛋的手工面。女孩拘謹,忍住饑餓,摸了摸筷子又放下了,男人女人看着她,和藹地說:“快吃吧,一會兒涼了”。女孩才開始吃,那碗面真香,經過兩三天的奔波,她餓壞了。她吃的專注,就忘了去聽大人們說話了。依稀進入耳朵的是一句“就是太大了,如果再小點就好了。”
雖有挑剔,但夫婦倆最終還是把女孩留下了,表舅囑托女孩要好好聽爸媽的話,要懂事,之後便走了。從此,這個跟原來家庭最後的聯絡也斷了。
不知道這次交接有沒有金錢交易,如果有,誰忍心收這個錢呢?女孩爸爸奶奶對女孩還心存一絲挂念吧,如何忍心收這個錢呢?也只有這位出主意出力的表舅會吧,但願他念着這一路相處的感情,為了女孩的未來着想,也沒有收吧。
新媽給女孩洗了臉,梳了頭,換了一身新衣服,告訴她,以後這裏就是她的新家,并給她取了個新的名字——那佳,對,那佳是後來取的名字,她之前叫什麽,她已經不記得了。
那佳終于有了一個安定的家。一開始那佳在新家畏首畏尾,防備着,試探着,打量着周圍的環境。新的爸媽為了讓那佳盡快融入這個家,對她很溫柔,說話眼神含着笑,語氣和藹。那佳慢慢放下了戒備,對新爸媽産生了依賴。然則,感情的培養需要兩個人共同努力,有一天晚上,那佳陪着她媽媽在鄰居家打牌,她困得不行了,就趴在她媽媽腿上撒嬌,要回家睡覺。她媽媽正在專注打牌,有些不耐煩,別吵,她被吓到了,那一刻,她感覺對面的還是一個陌生人。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真是奇妙,假如把人與人之間的心理距離分為10份,兩個陌生人從一開始的10減至5會很容易做到,這是與同事、與顧客、與鄰裏之間的舒适距離,表現為僅限于見面打個招呼,公事交流,禮貌性問候;再往前走,減為3,就需要用心去經營維護關系,家裏有大事時會相互通知,彼此間話語友好,正所謂“有距離的好”;再往前走,降為1或2,就是親人間的關系了,離得太近了,會有摩擦,會有傷害,但同時也有坦誠布公、體貼關懷帶來的溫馨和安全感。顯然,那佳以為她和新爸媽之間的距離已經是1了,而她爸媽還處于3,抑或是5。
但是小孩子有什麽辦法呢?還好後來爸媽對那佳還不錯。唯一讓那佳擔憂的是,後來她媽媽又懷孕了,據說她媽媽之前懷孕,總是自然流産了,這一次,爸媽都很小心同時充滿希冀。這在農村也是有說法的,有的夫婦一直要不上孩子,就去抱養了一個女孩,甚者毫不掩飾地取名“招娣”、“盼盼”等,結果有的真的又添兒進女了,那佳爸媽也希望這次結果會有所不同。那佳表現的很高興,鄰居問:“那佳,你要有個小弟弟了,高興嗎?”
那佳仰起頭,神氣地說:“高興!”
“有了弟弟,你爸爸媽媽就不疼你了。”
鄰居一次次的玩笑加劇了那佳內心隐隐的擔憂,她如何不擔心爸爸媽媽有了弟弟妹妹會不疼自己?可如果是自己的親爸媽,她可以哭鬧、撒嬌,抗議來表達不滿,可是面對繼父母,她沒有這個權利,因為繼父母也在觀察她,考察她的表現,她媽媽也會試探着問:“假如有了弟弟或妹妹,你會不會不喜歡他(她)?”
“不會,我會和爸爸媽媽一樣喜歡弟弟妹妹”那佳說話驕傲又期待,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媽媽的眼睛,那樣堅定,繼而調皮,摸了一把媽媽的肚子,似乎盼着弟弟妹妹馬上蹦出來。
媽媽被那佳逗笑了,那佳通過考驗了。
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黑夜裏,那佳可以向窗外的月亮吐露心跡,如果弟弟妹妹來臨,她的生活會不會再次改變,再次颠沛流離?她恐慌、無助,枕頭擦幹她的眼淚,伴她入眠。
後來,她媽媽還是沒保住這一胎,和往常一樣,自然流掉了。
生活一如往常。那佳陪着媽媽哀傷,她會貼心地給媽媽端茶倒水,拿報紙。
只是,她晚上睡覺時,不會再哭,枕頭不用再收納她的眼淚。
那佳媽媽很年輕,只比那佳大二十來歲,上初中後,我們蹲在玉蘭樹下,圍成一圈吃飯的時候,那佳告訴我們,她和她媽媽一起出去趕集,大家都說她倆看起來像姐妹,我們都很羨慕。母女能處的像姐妹,在上世紀90年代真是渴望不可及的事情。每次周末回家,不被家裏的母夜叉媽媽罵幾句、打幾巴掌,那麽這個周末過得,算得上舒暢了。
直到有一次,我們去那佳家裏,見識了“姐妹”的日常相處模式。
某個周末,我們相約去那佳家裏相聚,騎自行車跨越坑坑窪窪的土路20裏地,到那佳家裏時已是傍晚時分。只見一座高高的農家院落,紅瓦白牆,油漆大門,門口打掃的幹幹淨淨。進了門,有三個房間,一個是廚房和客廳,一間是那佳爸媽的卧室,一間是那佳的卧室。我們都已經饑腸辘辘,那佳和爸爸在廚房炒菜,在她媽媽在旁邊屋閑坐,偶爾看看報紙,起身活動一下,但是一直沒有進廚房,也沒有進我們的屋來招待我們,印象中她媽媽一直是一種淡淡的感覺。只有那佳來回端菜、拿饅頭,記得那佳端着一盤紅綠相間的青椒炒胡蘿蔔絲,進來問:“菜怎麽樣?鹹淡可以嗎?”我們吃的很香,記憶中那個味道很好。
第二天早上,我們起身走的時候,她媽媽還沒有起床,她爸爸送我們到門外。或許是她爸媽感情好,她爸爸心疼她媽媽,讓她好好休養,不用起來;又或許是她媽媽身體弱,不做活慣了的。但在我們看在眼裏,總有一種怪怪的異樣的感覺,突然覺得家裏的母夜叉媽媽還是有好處的,雖然會打人愛罵人,但做飯、給收拾行李,不在話下。
所以,那佳媽媽給我們的第一印象并不好,或許我們固有的農村“媽媽”的刻板形象太深刻。後來才慢慢理解這種獨特的相處方式。
後來那佳回憶說,她媽媽特別愛看書,那時農村借書的渠道少,她媽媽就訂報紙,每次郵遞員一到她家門口,停下摩的,放開嗓子:“老那家的,有人嗎?”那佳媽媽笑盈盈地出來,接過報紙,回屋裏拆開,泡上一杯茶,坐沙發上把報紙一展,開始津津有味地閱讀。如果這時你從大門進來,會發現安靜的農家院落裏,透過窗戶,一個年輕的女人悠閑地坐在窗邊看報,旁邊一杯茶氤氲着淡淡的清香,這個場景美的像一幅畫。這個場景深深印在那佳的腦海裏。
可知道,那個年代的農村女人基本上都是這樣的:上午扛着鋤頭去田裏做活,曬的皮膚黝黑,說話嗓門很大,再生兩三個娃,中午還得急匆匆趕回家奶娃。唯有那佳媽媽,由于身體不好,那佳爸爸很少讓她做活,養的白白嫩嫩的,又喜歡讀書,所以散發出文靜娴雅的氣質,這是那佳媽媽身上所獨有的。那佳說每次看到這個場景,她就感覺很溫馨平靜,感恩歲月靜好。這時為了不打擾媽媽看報,她不說話,悄悄去廚房把飯做好,等爸爸回家。
凡事都具有兩面性。表達愛的方式,有的時候時通過做了什麽,有的時候是通過沒做什麽。我們平常所習慣的這種,距離太近所帶來的的束縛于摩擦,愛與打罵并存,這種相處方式,或許并不适合那佳。這種距離遠一點,淡淡的疏離感所帶來的放松與自由,所帶來的言語和悅,和睦相處,或許更能撫慰她童年的創傷,更利于培養那佳自主的意識和獨立的性格,這在以後那佳步入職場後逐漸顯現出來。
這種“姐妹”式的相處方式的好處,越來越凸顯出來。随着年齡的增長,女孩子的“問題”會越來越多,生理期、青春期萌動,受到男生騷擾等等。那佳行動力強,簡直是一個行走的能量體,有什麽問題,會向一個小火箭一樣發射而出,那佳媽媽則是永遠一副淡淡悠然之态,回答仿佛漫不經心無關痛癢,如化骨綿掌一般,化解那佳沖動的小火苗于無形。
“媽,有個男生給我寫情書。”那佳走到媽媽跟前,苦惱地傾訴。
“哦,多久了?”
“之前寫過一次,我扔了,沒想到他又寫”那佳臉上寫滿了對男生的嫌棄。
“別理他”
“哎呀,走在路上,他總是盯着我看,可煩了”
……
那佳媽媽已經施施然去幹別的了,獨留那佳一人在原地淩亂……
那佳這個“妹妹”羨慕媽媽這個“姐姐”身上的東西有很多,比如淡雅的氣質,舉重若輕的說話風格,尤其是那一頭黑亮柔順的秀發,那佳媽媽的秀發有一種電視上洗發水廣告模特的既視感,不同的是,模特的秀發是攝影加特效處理後的效果,而媽媽的頭發則是純天然的,據那佳觀察,那佳爸爸喜歡那佳媽媽,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那一頭烏黑柔順的秀發。那佳爸爸早年出去打工回來,偌大的行李包裹露出一個彎彎的形狀,那佳好奇地抽出來,是一個發卡,淡淡的黃色,上面有一朵小菊花,她很驚喜:“爸,謝謝你還記得給我帶禮物。”說完就準備帶頭上照鏡子臭美去。
“那是給你媽媽的,這是給你的。”那佳爸爸從裏面抽出一個筆記本,厚厚的,牛皮的,透着一股迂腐的學究氣。
那佳撇撇嘴,不情願地交換過來,這也太偏心了吧。
早上,那佳媽媽坐在梳妝臺前,梳頭,編辮子,那佳窩在旁邊,手托着下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一頭秀發,看着自己這一頂一天不洗就抗議、貼的像鍋餅的三千煩惱絲,真想換一換啊。
“媽,你的頭發那麽好,為什麽我的不好啊?”那佳無比委屈。
“你的也很好啊”
“沒有你的好。”
那佳媽媽被這樣的問題糾纏過N次以後,不得不說出了真話:“你的随你親媽。”
“好吧。”那佳終于肯無奈地接受了,不再追問了。
因為從小就知道自己是領養的,所以那佳沒有一般孩子那麽愛胡鬧,懂得适可而止,掌握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