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婉兒×太平(下)
琅琊王兵變之時,恰逢太平生下她與薛紹的第四個孩子。
就在前不久,他們小夫妻間還吵了一架,無非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不知怎麽的就牽扯到了薛顗(yi)身上。太平剛生産完,正是驕縱而需要愛護的時刻,薛紹的敷衍令她怒火中燒。她說:“薛郎,你若再與李沖牽扯不清,将來莫要我給你收屍!”
一氣之下,太平帶着出世不足一月的女兒躲進了宮,夜夜與婉兒同榻而眠,纾解心事。
原本以為這次的争吵,會同以往七年的任何一次小打小鬧般,過不了三日薛紹就會低聲下氣來找她,涎着臉一口一個‘夫人’、‘公主’的讨好……但這一次,一天又一天地過去了,日升月落,坐立不安中,她等來的卻是琅琊王兵敗、薛紹受牽連锒铛入獄,将被處以極刑的消息。
剎那間,天崩地裂!
太平在武後殿前跪了一天一夜,嗓子都哭啞了。受盡萬千寵愛的太平公主,在這一天一夜裏,将一生的癡情淚水全都耗盡,卻依舊動搖不了武後一絲一毫。
“太平,你看看你現在像個什麽樣子?為了一個男人!”殿前,武後的影子被拉得很長,燭火橙黃,妝容明豔大氣,卻依然遮不住她滿面的肅殺。
太平哀求地看着自己的母親。武後卻冷聲道:“成大事者,至親亦可殺!”
太平目如死灰,啞聲哭道:“那你連我也一起殺了!”
武後的雙眸在燈光下幾番閃動,敷着白粉的面容動了動,而後道:“既然你這麽想死,那便跟着他一起去罷!”
然後轉身,絕然離去。
殿前那個固執挺立的身影,原本因生産而豐腴紅潤的雙頰在一夜之間蒼白凹陷了下去。婉兒心如刀絞,想要勸太平起來,卻被她一把推開。
“你明知道的,對不對?”太平紅着眼眶,抖着蒼白的唇道:“夜夜與你同榻而眠,你眼神躲閃,欲言又止……你明知薛郎會死!為什麽不告訴我?!”
被質疑的婉兒剎那間宛如雷劈,愕然地後退一步,清澈的杏眸剎那間模糊萬分,透出幾分悲哀來。
是的,她早看出來了。薛紹一旦與李沖牽扯上關系,便注定了他的下場……可她知道了又能怎樣?她能做什麽?
為一個薛紹背叛天後,再搭上自己的命?怎麽可能!
婉兒嘆一口氣,別過臉去看着深沉如水的夜色,苦笑道:“告訴你又如何?天後寧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你明知無人能改變她的決定。天地浩渺,蜉蝣撼樹,我們又能改變什麽?”
太平一瞬間仿佛被抽幹全部力氣,跌坐在地,癡愣了片刻,她忽然咯咯低笑起來。那樣的笑聲,冰冷而絕望,紅腫的雙眼透出幾分尖銳,她自語般嘲弄道:“是了,是了!是我李令月太蠢,高估了自己的影響力。除去‘太平公主’這個稱號,我還算得上什麽?連父皇也不能動搖她分毫……無能如我,拿什麽去跟她講條件?”
……
婉兒回到長樂宮,眉宇間凝結着一股不易散去的哀愁。天後手裏正抱着一個未滿周歲的女娃娃,手捧着一碗羊奶喂養她。
“婉兒你看,這丫頭和安定生的極像呢!”天後将襁褓往下拉了拉,露出嬰兒肩上的一顆紅痣,“連肩上有顆痣都一樣,簡直就像是安定的轉世!”
婉兒若有所思地瞥了天後一眼,見她心情不錯,便下意識開口道:“天後,阿月……”
“婉兒,替我抱抱這丫頭罷。”天後卻是不動聲色地打斷了她的話,眼中透出看穿一切的精利和毒辣:“說話容易,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的事兒,但要想好說完這話的後果你能否承擔得起。你是個聰明人,莫要高估了自己!”
婉兒閃過一絲惶然,斂首稱是。
她怎麽會忘了,在天後面前,她永遠如同新生嬰兒般一絲-不挂,藏不住一點兒心事,耍不得一點花招。
薛紹死了。是受過大刑後,活活餓死在獄中的。
英俊倜傥的長安武士,死時瘦的皮包骨,看不出原來面目……
太平大病了一場,好轉過來後便性情大變。她變得尖酸,沉默,暴躁,陰暗……她開始對金錢和權利有着超乎尋常的執着,渾身上下豎起冷漠和放縱的毒刺。
渾身是刺的太平保護了自己,卻也失去了許多親朋,再不複天真爛漫。
武後終究是深愛幺女的。為了安慰性情大變的女兒武後,打破唐公主食封不超過三百五十戶的慣例,将她的封戶增加到一千二百戶,榮極一時。
次年,太平重敷脂粉,再披嫁衣,奉命改嫁武悠暨。兩個月後,武後登基稱帝,是為大周女皇。
“婉兒,我早該明白的。不能怪母皇無情,是我太無能。”改嫁那天,太平波瀾不驚道。
她說她跟武悠暨只能算成親,不算成家。因為成親只需要一個男人便可,而成家,卻需要更深沉的愛與責任。
她的愛,早已被薛紹消磨殆盡。責任?她已經不需要這東西的束縛了。
薛紹曾一度成為太平心中的禁忌。直到有一天,她最疼愛的女兒親手撕裂這道傷口,鮮血淋漓……
“只怪我親爹死的太早!”
“你打死我我就去陰間給爹作伴去!”
“我早死的爹啊!”
一聲一聲,宛如刀絞,一字一句,無疑是在她沉疴痼疾的傷口上撒鹽。她幾次擡掌,卻望着那張與薛紹極為相似的臉,沒法下得去手……
她去找婉兒傾訴。她已經很多年,很多年沒有再向婉兒展露過傷口了,以至于她胸口悶疼了半天,嘴唇幾度張合,卻不知如何開頭。
幾十年如一日,太平脫胎換骨,幾次浴血,而婉兒似乎永遠都沒有變。
依舊是溫柔清麗的面容,杏眼濃黑,透出幾分睿智和沉靜。無論何時,只要太平一回頭,便能看到婉兒微笑注視的面容……
年紀大了,成熟了,偶然間太平靜下心來想想,覺得生命并非像想象中那般坎坷,自己也并非像想象中那般脆弱。
她很慶幸自己遇見了三個改變她一生女人:母皇則天皇帝,摯友上官婉兒,還有女兒薛珂。
若沒有母皇,她便永遠拒絕長大,永遠學不會堅強;沒有上官婉兒的默默支撐,步步為營,她也沒有力氣走到今天這一步;沒有薛珂時時提醒她寬容和忍耐,她也許早敗在了李隆基手中……
她曾經想過要給婉兒封王封侯,要她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女王爺。但婉兒只是含笑拒絕了。
她說:“阿月,我一直都清楚,自己不可能追上你的腳步,更不奢求能與你平起平坐。我曾答應過則天陛下,要代替她守護你成長、直到老去……所以阿月,我只要跟着你的腳步,讓你回頭時有個依靠,這便夠了。”
她說:“阿月,能陪你走到最後的,只有我上官婉兒。”
阿月,能陪你走到最後的,只有我上官婉兒。太平對此深信不疑,直到有一天她驀然回首,身後卻再也見不到那人清麗的身姿……
太平八年,正當朝堂安穩,扭轉華夏千年男尊女卑局勢,開啓‘太平盛世’之時,宰相上官婉兒卻積勞成疾,咳血不止,不久後辭官歸隐養病。
同年,女帝傳位于皇太女薛珂,自己做了太上皇,随上官婉兒歸隐黃山。
太平想起自己當初剛登基時,曾拉着婉兒的手打趣道:“你文采好,将來朕歸天了,你便給朕寫悼詞和銘文罷!”
病榻中的婉兒清減了不少,太平搬了竹椅坐在她身邊,給她把鬓角不顯眼的幾根白發拔除。婉兒笑出眼角的魚尾紋,虛弱道:“阿月,婉兒怕是要失約了……”
太平手一顫,随即恢複常色,淡淡道:“撐住。你若先我一步走了,留我孤零零的,倒不如随你而去!”
“莫要胡說!你是要長命百歲的。”婉兒在山間的陽光下眯了眯眼,沉寂良久,方笑道:“無礙,奈何橋上,我再等你五十年。”
寧昌元年二月十八,一代女相病逝,享年五十二。太上皇肝腸寸斷,長嘯不止,一夜白頭。
潇湘水斷,宛委山傾,珠沉圓折,玉碎連城。甫瞻松槚,靜聽墳茔,千年萬歲,椒花頌聲。
千古一頌,字字含悲,宛如杜鵑啼血。她們那跨越半個世紀的浮沉輾轉,後人聞之,無不扼腕嘆息……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