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兩人在寒風中站了許久,寧凝覺得臉頰生疼,鼻子尖兒發酸;她想不出要問霍汐什麽,心中全是疑惑,可怔怔的卻又無法開口,和自己的人生軌跡一樣,陷入一種僵持。
“寧凝,你怎麽在這裏站着?寧總打電話你也不接,快進去吧,人都到了……”,直到寧國慶的秘書追到停車場,才算是打破了這種詭異的凝固氣氛,告訴寧凝,關卡進入了下一階段,等着她去勇闖。
吃飯的地點約在離紫禁城不遠的一家私人會所,沿着夜晚的胡同,七拐八拐才能找到,毫不起眼的灰牆紅門,挂着兩只橘色的仿古宮燈;低調到了極致,內裏卻別有洞天,來者非富即貴,在京城的商賈貴胄們的圈子裏非常知名。
接待的服務員通過會員金卡,确定了來者身份,才小心翼翼的打開門,畢恭畢敬的将幾人引入院落。
“跟克格勃的特務接頭似得,國慶怎麽變得如此浮誇,他以前很平實的……”,寧凝走在霍汐的身後,看着眼前虛張聲勢的陣仗,想多嘴吐槽,又怕被服務員聽見,失了儀态禮節,不由快走了幾步,湊到霍汐耳根,去奚落寧國慶莫名其妙的安排。
誰承想,霍汐卻近乎驚恐的神情轉過頭來,以見到外星異形的目光看着寧凝,半晌,他似是覺得有些失态,摸了摸臉頰,轉身快步離去。
寧凝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她搞不清霍汐這突然是吃錯了什麽藥,可轉瞬間,又好像明白了些什麽,忍不住笑出聲,“他居然耳根都紅了,哈哈哈,這人是中學生嗎?還怕人碰耳朵啊,二貨……”。
這一路她都邊走邊笑,時常惹得服務員側目,雖然內心的理智在告誡自己不要如此變态,可卻又無法壓抑內心到底歡脫;近期她一直處于憋屈的狀态,奈何身邊強手如雲,自己戰鬥值太低,又無力反抗,所以,只要找到哪怕微小的機會去打擊敵手,都能讓她雀躍無匹。而霍汐,就很不幸的成為了離她最近的敵人。
随着領位服務員的腳步,穿過由複雜回廊包圍的庭院,引入靠東邊的一進偏院,潺潺的流水聲從腳下穿過,看得出,這家會所整體是由老宅院改建,聽說還是個舊王府,原本的石板路已經被承重玻璃保護起來,掩映着精美的石雕,和幾處獸首狀的出水口。
“幾位請”,服務員俯身做了個‘恭請’的姿勢,就不再入內,內部自會有人引導接應,秘書也随之離去,看來寧國慶是有意不想讓外人窺見今兒要請的貴客。
不知是被嚴密的架勢震住了,還是靜谧無聲氛圍所感染,寧凝忽然緊張起來,她開始後悔剛才拿霍汐開玩笑,因為他自從被嘲諷之後,就開始一言不發。
推開門的一剎,仿佛啓動了異世界的秘鑰,堂皇的內飾閃耀着富麗的光芒,讓寧凝一時間有些恍惚,可她在看清正前方端坐者的面孔之後,卻不自主的開了口,“紅豔,阿姨……”。
近乎本能的脫口而出。
她能如此清晰的喊出來者的稱呼,讓寧國慶和霍汐都有些錯愕,他們幾乎同時擡眼望着寧凝,猜不透世間因緣,到底是哪裏觸發了彼此的連接點……
記憶閃回到十幾年前的夏末,那天,是寧凝小學開學的第一天,發了書本和練習冊,她想讓父親替她包上統一的書皮。可寧國慶卻顯得很焦躁,那一整天,他都心不在焉,煩擾重重,不停的抽着煙,眉頭緊鎖。
傍晚吃過飯,她坐在寧國慶的自行車後座上,乘着一路微風,到了離家不遠的北海公園,他和女兒說,是帶她來散步劃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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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們既沒有散步,租船的崗亭也早就門窗緊鎖;寧凝不知父親是何用意,又不敢開口詢問,只好百無聊賴的趴在湖邊的欄杆上,看風吹皺了湖面,夕陽餘晖照耀在波浪上如同翻起的一尾尾金色鯉魚,映着不遠處的白塔。
直到不遠處傳來皮鞋的響聲,寧凝不由興奮起來,那一瞬間,她以為是早已離家遠嫁的母親回來與她們團聚,可等她迫不及待的将心中全部的欣喜與期冀都寫在臉上,回過頭,看見的卻是個陌生的女人。
烏黑的中分長發垂在腰間,時髦的白色翻領圓點連衣裙,如同湖邊的垂柳,被清風撩起了柔美的弧度,襯着精致的瓜子臉,顧盼生輝的雙目,長長的睫毛翻卷着,櫻紅的嘴唇就似花瓣,雖然半點妝都沒有化,可寧凝仍然覺得她好看極了,就像鄰居阿姨常看的《大衆電影》雜志封面上的明星,不,比明星還漂亮,可以說,從畫裏走出來的仙子也不為過。
“叫紅豔阿姨……”,父親寧國慶朝她招手,讓她和仙子打招呼,從他的神情裏,寧凝讀出的不僅僅是期待,還有近乎讨好的意味。
這讓她有些抗拒和反感,後媽這個詞,在心裏了閃回了無數次,又仿佛,這個女人的出現,打碎了母親回家的最後一絲希望。她背過手,蹭着湖邊欄杆,猶豫又躊躇,不肯往前踏出半步。
“啧!這孩子怎麽不聽話!快打招呼!”,看她的不配合,寧國慶有些急躁,朝她盡力的招着手,掩飾不了內心的惱怒。
“好了,你和個孩子較什麽勁?!沒出息!”,仙子開了口,語氣卻跟柔和半點不沾邊,毫不留情,與她的外表大相徑庭。
“紅豔阿姨好……”,寧凝年紀雖小,可她心思敏感細膩的很,嗅出了氣氛的危險和古怪,趕忙跑了兩步,深深鞠了個躬。
“呵呵,我在你心裏,什麽時候有出息過?”,寧國慶自嘲了兩句,收斂了平日裏嚣張的态勢,點起一根煙,悶悶的吸起來。
寧凝識趣的退到遠處,時不時的,會悄悄躲在柳樹後面,望着事态的發展。她有些懼怕,甚至想了許多與年齡不符的宏遠未來,比如怎樣與後媽和平共處,如果被毒打,是告訴奶奶,還是默默忍耐?或許這個明星一樣的後媽人不錯,興許還會帶她去買衣服和玩具?
她不知道寧國慶是怎麽和仙子阿姨吵起來的,只記得父親當時情緒很激動,他脾氣雖跋扈,可屬于恃才傲物的清高,并不暴躁,這樣的失控,是極其難見的,就連母親與他離婚再嫁,都未見他起過半點波瀾。
可今天不一樣,他失去了理智,在人來人往的公園裏暴跳如雷,怒不可遏,被稱為紅豔的女人卻只是微微蹙起眉頭,用一種審視,甚至帶着憐憫的目光,漠漠觀瞧着他的莽撞。
最終,他敗下陣來,用沉默來抵抗面前的淩亂,沒有道別,也沒有半句結束語,只是起身走過來,牽起寧凝的手,他說,“閨女,咱們回家吧……”。
寧凝擡頭望了望父親,看他眼睛有點發紅,她不敢多想,更不敢去探尋;只是,回頭又偷偷看了看站在身後的仙女阿姨。她站在原處,眼光堅定,神色決然,清雅脫俗不似凡人,寧凝不願與她四目交彙,急忙回過頭,卻聽聞她輕輕開了口,“寧國慶,你記住,他不是你兒子,他是我一個人的!”。
“好!那你就記住你今天的話!”,父親突然轉過身,指着仙女語含敬告,他眉毛輕擡,目光淩厲起來,兩人各不相讓,較着一股勁,堵着一口氣。
寧凝後來,再也沒見過這位仙女阿姨,父親寧國慶在第二天就回複了正常,呼朋喚友,喝酒吃肉,日子照舊過的有滋有味;再然後,寧凝一天天長大,事情卻沒有像她曾擔心的那樣,會有個後媽來讓她煩擾。寧國慶的生意從朋友合夥,小本經營,到成為今天寧宏集團,身邊莺莺燕燕如走馬燈一樣的換,他卻始終沒有再婚的意思。
原本早已石沉入海的記憶,随着再見的故人而開啓,無數畫面在寧凝腦中閃回。對于寧凝能一下子喊出自己的名字,坐在圓桌正位上的女人有些驚訝和錯愕,她不經意的瞥了站在門口的霍汐,卻又轉瞬間收回了目光,朝寧凝笑起來。
“小姑娘,想不到你還記得我……”,十幾年的歲月似乎特別厚待她,除了成熟韻致,就未曾再留下半點痕跡。仍是如雲的黑發,如同水墨畫一般挽在腦後,眉眼比年輕時柔和了許多,可目光中的堅定與睿智卻添了幾分;淺銀色緞面外套修身可體,勾勒出勻稱的體态,深灰色的羊絨披肩随意搭在椅背,風姿綽約,氣度卓然。
霍汐的五官和她很像,眼睛烏黑深邃,秀長的睫毛會在眼周掃下陰影,鼻梁高挺,嘴唇翹起完美的弧度,俊朗又貴氣;且他承襲自母親最多的,就是泰然自若的氣勢,溫和表象下,渾身都散發着難以親近的淡漠,寵辱不驚,超然世外。
“寧凝,這位是霍槿言小姐,目前國內身價最高,炙手可熱的女藝術家、畫家、雕塑家。什麽紅豔阿姨,不要亂叫……”,只可惜,時光匆匆,造物弄人,當年的仙女阿姨搖身一變,成了女藝術家。而寧國慶也不再是會在公園裏失控憤怒,帶着拖油瓶女兒,一窮二白的年輕男人,他成了寧宏集團的總裁,可以在商界翻雲覆雨,輕易一個決定,就可以操縱很多人的命運。
“哦對,她還是我兒子霍汐的母親……”,寧國慶揚了揚眉毛,朝霍汐的方向一擡手,算是給寧凝做了介紹;他笑的得意,神情令人玩味,寧凝甚至覺得,這是他在向霍汐的母親示威,為了報複當年的失态。
“寧先生,如果你是求人的,最好拿出求人的誠意,一把年紀了,幼稚的像小孩子。”,仿佛一眼看穿了拙略的把戲,霍槿言倒是緩和了一直冰冷的态度和面孔,卸下戒備,輕輕笑起來,抿了口面前的茶,對寧國慶的挑釁不以為意。
“讓你看見這一幕,真羞愧……”,不曾想,這許久都未發一言的霍汐,在寧凝身後輕聲嘆了口氣。
可寧凝倒是覺得,他表面上在道歉,語氣裏卻全是掩不住的鄙夷;這三個人當真有意思,勢均力敵,互不相讓,諸侯割據,各自為王。
“既然沒有外人,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寧凝和霍汐已經決定履行三年的合同婚姻,不管是什麽形式的,今後也算是一家人了,今天的會面,就是個簡單的家庭聚會,沒必要拘束。”,寧國慶不管衆人的想法,理所當然的擺出了一家之主的架勢,自顧自的招呼起來。
“寧國慶,我搞不清你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可我答應你的事情,會遵守約定。但你也要記住,十幾年前我和你說的話,到今天,仍然沒有改變想法的意思。”,霍槿言語速平和,可字字都擲地有聲,在靜谧的房間中,顯得愈發清晰。
“我能賣什麽藥?你要是不想蹚渾水,大可不必出現在這裏,或者,從開始就不必答應我,何苦到這時候還裝出置身事外的架勢。霍槿言,你放心,現如今的我,和當年不一樣了,早就沒那個閑情逸致了,你想多了。”,寧國慶似是有些不悅,可他面上仍挂着笑意,只是眼神冰冷起來。
“你這個人心眼兒多,又不往正道上使,叫人沒法不防備。寧總,你也放心,我當然知道你沒當年的心思了,誰說我是那個意思,真是自作多情……”,霍槿言也不示弱,鼻子裏冷哼一聲,将茶盞放下,嘴角一挑,輕輕朝慶國慶笑了笑,“我是指……,其他,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永遠也不是,你敢做出出格的事情看看,看我會不會放過你。”,她的氣場也随着事态的升級而逐步增強,咄咄逼人,毫無示弱的意思。
“你……”,寧國慶眉頭突然蹙起,目光凜然,朝着霍槿言瞪過去,“好,我也沒想着霸占你的東西,況且,你個女藝術家,何必說話如此剛強冷硬,不留情面的呢?哎,你們搞藝術的,都是這個樣兒說話?顯得有個性?”,可才瞬時間,他又調侃起來,讪笑着敲了敲桌面,好似方才的針鋒相對都是誤會,此時早已煙消雲散。
看着眼前的情景,寧凝又好像回到了十幾年的夏末傍晚,不愉快的記憶湧上心頭,她有些壓抑,想要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空間。可她又不知如何才能打破這個局面,或是開口逃離,只有不停的抓着椅罩上的綢緞花邊,來掩飾內心的焦躁。
只是這細小的舉動,被身旁的霍汐不着痕跡的收進眼底,他輕咳一聲,打斷了兩個中年人互不相讓的對話,“如果沒什麽事情,我明天要和美國柏伊斯集團的董事開會,有文件要準備,就先回去了”。
他的話,讓寧凝如獲大赦,從心底裏盼着快些結束面前這種令人透不過氣的場面。
“你這麽快就進入角色,實在出乎我的意料,好,非常好!”,寧國慶舉起紅酒杯,朝霍汐揚了揚下颌。
“我開車……”,誰知霍汐卻毫不領情,如同全盤繼承了他母親的從容,禮貌到近乎疏離的回答,讓寧國慶有些下不來臺。
“好!既然你要進入商場,那我也告訴你,在這個世界,有些人的面子是不能駁的,會讓你有苦難言,悔不當初。”,可寧國慶臉上的笑容卻絲毫不減,且比方才還來了幾分興致,他站起身,随和的走到霍汐身後,輕輕拍着他的肩膀,像個慈祥大度的長者。“想回去沒關系,這份文件你簽了,明天交給我”,說罷,不顧霍汐冰冷的神色,打電話吩咐門外的秘書,讓司機備好車,準備離去。
霍汐的臉色略顯蒼白,他抽出文件看了幾眼,就匆匆放回牛皮紙的文件袋中,長籲口氣,故作輕松的擡眼看了看不遠處的霍槿言,輕輕搖搖頭,似是在安撫她擔憂的神色。
領位的服務生穿着高領盤扣素色緞面長袍,端着長柄宮燈,引着衆人向會所大門走去。來時匆忙都未曾仔細把景色看個分明,種滿桃花、海棠的院落在冬日裏顯得有些蕭索,可舒展的枝桠卻別有姿态。
回廊上隔幾步就高懸一盞長穗宮燈,琉璃璀璨,光影流淌,道不盡的富貴繁花,數不出的風流韻致;寧凝擡起頭,迎着月光,可以望見不遠處的故宮角樓,巍峨聳立,俾睨着世間凡人,如同穿越了時光,迷離了神智,恍惚間不知身在何方。
忽然間響起的手機鈴聲,劃破了平靜,寧凝愣了半天,才想起是自己的電話聲,急忙在提包中翻找,惹得走在前面的三個人也都回過頭來望着她。
由于屏幕的破碎,她看不清來電者何人,又怕電話會持續響下去,慌亂間,急匆匆的接了電話。
只是她喂了幾聲,電話那頭都不見有人出聲,寧凝以為是電話被摔壞,所以聽筒也出了問題,拍了拍也不見好轉,正要挂斷,卻在剎那間,心底的那根弦,好像被通了電……
她心電感應般的猜出了那頭的人,故意落後了幾步,與衆人保持了距離,索性也不再言語,靜靜貼近手機,半晌,一聲壓抑不住的嘆息随着聽筒落在了她耳中。
她的手開始微微發抖,幾次張口都無法發出聲音,心口像是被撕開了裂痕,露出了無法填滿的黑洞,多日來刻意隐瞞的情緒又再次湧上來,身體裏的氣力也快要被抽離,連呼吸都覺得痛苦。
再擡眼,覺得面頰冰涼,用手一抹,才知道是眼淚不自覺掉下來。
走在前面的霍汐停下腳步,不知望了她多久,他的神色依舊淡然,只是洞悉世事的目光,令寧凝很是局促。
再不遠處,寧國慶和霍槿言都駐步等待着她,夜色太深,已經看不清他們的面容,可寧凝清楚的覺得,自己被審視着琢磨着,這些人都太過精明,被看透的感覺很不好,她愈發覺得孤立無助。
“走了,你要是再磨蹭,就自己想辦法回去吧”,霍汐卻顯得毫無憐香惜玉之處,朝寧凝晃了晃手中的車鑰匙,再沒了等候的興致,轉身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到底是誰在電話那頭嘆息呢,大家估計都猜到啦,下章男二就要正式獻身,咩哈哈~
6蕭郎陌路
2010年大年初一淩晨1:00 北京首都機場 T3航站樓國際到達
這一年的春節很特別,除夕恰逢二月十三日,也就意味着,農歷年的第一天,巧遇了西方的情人節。
秦霄和寧凝相識于四年前。
彼時,他在德國的慕尼黑讀大學,所就讀的學校,是德國一流高校中的最傑出代表,也被稱為德版的“常春藤盟校”。他的家境不好,母親是再婚,繼父性格很差,常年酗酒,不思進取。年幼的時候,他常常想不通,端莊秀麗、和善文雅的母親,為什麽跟着這個粗鄙的男人過日子,忍受他的惡俗與暴躁。
後來漸漸長大,少年時期,他開始與繼父水火不容,看不慣他自卑又懦弱的劣質品格,在外面膽怯庸碌,卻把一肚子的憤怒和不得志全部攢回家裏發洩,常年的酗酒抽煙,使他愈發蒼老邋遢,性格也極度偏執,常常幾句不如意,就可以砸了本就沒幾件貴重電器家具的家。
而母親,也因為經年累月的折磨,消逝了曾經姣好的容顏,磨損了優雅的氣質,更加沉默寡言,雙眼都失去了神采,每日為生計奔勞,如同一具行屍走肉。
對秦霄來說,故鄉并沒有給他太多的溫暖回憶。整個青春時代,他放棄了那個年歲的少年所有的愛好和樂趣,籃球、足球、電子游戲都早已與他絕緣。每天每夜都沉迷于書本之中,同學的邀請,都裝作視而不見。
也不是沒有女生向他示好,甚至可以說,因為他俊逸出塵的容貌,和冰冷疏離的氣質,反倒讓女生如癡如狂;只可惜,神女有意,襄王無夢,他的心被更遠的計劃所占據,無知小女生的甜美戀愛夢,讓他實在無法茍同和配合。
日子長了,願意與他來往的人越來越少,除了少數幾個知己,秦霄在學校幾乎成為了獨行俠,他知道,同學在背後罵他裝相,假清高,各種難聽的诋毀和閑言碎語不時傳到他耳中。
畢竟是十幾歲的少年,初時,如亂箭穿心,久之,也就近乎麻木。
終于,皇天不負,他常年對孤獨和痛苦的忍耐有了回報。本就以出色的成績從小學一路保送到重點高中,高中畢業的這一年,他靠着非凡的理科成績在市裏拿了名次,成為了市裏、區裏的驕傲和榜樣,國內大學紛紛抛來橄榄枝。
母親麻木的臉上終于揚起笑容,繼父也收斂了幾分,他有了炫耀的資本,這個家如同冰封許久的土地,享受到溫暖的陽光,開始融化和回春。
只可惜,秦霄個性執拗,一旦他決定的計劃,縱使千軍萬馬,骨肉至親也難勸回頭。母親是希望他能在國內發展,最好就留在北京,選那幾所全國知名的大學去讀,守在她的身邊,對她來說,活着的希望,就是唯一的兒子。
那時候秦霄很痛苦,他願意給母親安慰,陪在她身邊,深知她的無奈和期望。可自己多年的努力又為了什麽呢?離開這裏,去拓寬更深遠的未來。
再後來,他收到申請國外大學的回複,說服了母親,無視繼父的冷眼,離開了生活了十幾年,有愛亦有恨的故鄉,奔赴德意志遠道求學。
臨行的那天,幾乎從享受過的母親,特意打了輛出租車把他送到機場。因為繼父沒有在場,母親第一次和他講了心裏話,她說:“我一早就知道,攔不住你。你和你爸爸一樣有才華、有志氣,一樣的倔強,固執己見。可我只希望,你千萬別像他一樣;如果遇到困難,扛不住,就回來,媽媽也不圖你出人頭地。人這輩子,掙什麽大錢都比不上一家人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在一起……”。
秦霄那時并未在意母親的話,只覺得她像天下所有的母親,所有的女人一樣,胸無大志,樂于過平穩和美的小日子。也知道她話裏提到的人,是自己早已去世的親生父親,沒什麽印象的親生父親,想象着,他一定不像繼父一樣平庸,就如母親口中形容的那樣,優秀、出色。
直到許多年以後,機緣的巧合之下,秦霄無意中知曉了隐秘的過往;恍惚間,他開始明白了母親話中的真正含義……
來到德國之後,日子雖然過得辛苦,可對秦霄來說,在情緒上,卻是從未有過的自由和放松,每天讀書,參加社團的活動,結識新的朋友。因為德國的學費制度,所以求學者大多來自國內的普通家庭,個性勤勉好學,沒有人會探究他的過去,彼此相處和諧自在。
雖是遠在異國他鄉,秦霄的追求者不減反曾,女孩子一邊倒的狂熱,讓男生們嫉妒不已。只是他依舊如同入了道、出了世,心中半點波瀾不起,被同屋的室友譏笑為凡間的苦修者。
他清楚的記得,那天慕尼黑下了很大雪,厚重的雪片落在發梢上,都凝成了羽毛。室友顧陽托付他來火車站接應初來乍到的小師妹;他心中有些不情願,一來不擅長和女孩子打交道,二來,聽聞這個姑娘家境殷實,想着不免有小姐脾氣難伺候。
寧凝拎着箱子從火車站裏走上站臺到處張望,後面還跟着個金發碧眼的老外吭哧吭哧幫她拎着箱子,秦霄原本以為兩人認識,後來直到寧凝點頭哈腰的和人家道謝,才知道,又是個大膽直接的德意志男人展現了‘紳士風度’。
走上前接過箱子,替她禮貌拒絕了德國男人進一步交往的請求,看她揚起頭,笑着道謝。
“顧陽和我說了,他今天要考試,實在不能過來接我,他讓我都聽秦學長您的就可以了,給您添麻煩了”,寧凝話沒說完,自顧自從随身的包裏拿出巧克力大口吃起來,“說起來啊,人家和我說,德國的天氣像東北,以前我還不信,現在才知道,真的很冷呢,在北京我幾乎從沒見過樹上會結冰,不過德國人很熱情,我喜歡,剛剛那個人主動把我送出站口,還替我拿箱子……”,大概秦霄的沉默讓寧凝覺得別扭,她頓了頓,才想明白自己的不妥之處到底在哪。
初次見面,哪有來而不往吃獨食的,趕忙從包裏翻找出好大一塊巧克力,還怕秦霄不好意思收,特意放在他衣服口袋裏。
“陌生人的好意,還是少理為妙……”,秦霄哭笑不得,他可以用冷漠來對付任性的大小姐,可他不知道,該怎樣拒絕口袋裏那塊巨大的巧克力。
盡管他看的出來,寧凝對他的話疑惑不解,且并不算茍同,卻仍是乖巧的點點頭,表達着信任與感激。
十九歲的寧凝,楚楚靈動,一雙眼睛顧盼生輝,撩人心懷;讓年少意氣的秦霄一見鐘情,認定了此生摯愛。
人生若只如初見。
他這輩子,從來沒有想過要愛第二個女孩兒,如果沒有那次機緣巧合,讓他啓動了命運的機關;那麽,出人頭地,與寧凝白頭偕老,就是他下半生最大的奮鬥目标。
只可惜,人生何止如初見,激流直轉,詭谲難測,如同不經意間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讓他寧願萬劫不複,再難回頭。
大年三十的夜裏,秦霄一個人坐在機場的長椅上默默發呆,記憶的碎片在他腦中閃回,他知道無法回到過去了,只希望在午夜十二點過去,情人節來臨的一刻,聽聽心底裏最想念那個人的聲音,然後,和親手葬送的愛情,以及曾經的自己,一刀兩斷……
遠遠望見秦霄過了安檢關口朝自己走過來,方才一直坐在等候區的一位嬌小清麗的女孩站了起來,格外惹人注目。奶油粉色的貂絨短款上衣,配着剪裁精致的及膝皮裙,十厘米的高跟靴子踩在腳下,閃着柔潤的光澤,夜晚空曠的機場裏,她帶着碩大的香奈兒白茶花墨鏡,神情高傲,薄荷綠色的愛馬仕birkin包挽在臂彎。
迎面而來的男子朝她招招手,就算這種再尋常不過的小動作,都令她雀躍不已。
他擁有精雕細琢的面孔,英挺的鼻子和倔強驕傲的薄唇,明明是魅惑人心的丹鳳眼,眼神卻凜冽桀骜。黑色的外套顯出欣長挺拔的身形,暗色羊絨圍巾挂在頸間,襯着臉色微微有些蒼白,可又與他冷漠疏離的氣質融合的相得益彰,如同暗夜裏來的使者。
曾經石倩倩覺得自己就是真正的公主,長相甜美、家世顯赫,從小到大父母把她捧在手心,追求者是可謂加強連,天下的東西,無不唾手可得,她卻覺得一切都乏善可陳,引不起任何興致。
直到她一年前遇到這個男人,龍章鳳姿式的人物,才華橫溢、孤傲冷峻,仿佛在他面前,其他男人都顯形成了凡夫俗子。
如同命中的煞星,她徹底淪陷,甘心俯首稱臣;他忽冷忽熱的态度,和兩人若即若離的暧昧關系,都令她火熱燃燒,如癡如狂。
“秦霄……”,甜甜的一聲招呼,美女摘下名牌墨鏡,快跑幾步迎上去,親親熱熱的挽過男人的手臂,“怎麽才出來,明明飛機早就落地了!”,她撅起嘴,佯裝不悅的嬌嗔着,為了迎接心上人的到來,她臨行前特意塗了最流行的玫瑰色唇膏,噴上蠱惑如毒的神秘香氛,盡展女性魅力。
“下飛機的時候遇到了以前的朋友,聊了幾句……”,他卻仿佛絲毫都沒注意到身邊女人華美的妝容衣飾,眼神游離,語帶敷衍。
“以前的朋友?是不是女人!你說!”,自己今天刻意用心打扮,放棄和家人吃年夜飯,大夜裏來機場等他,可這人居然絲毫不在意,石倩倩哪裏受過這種待遇,跺了跺腳,把男人的手使勁甩了開。
“是女人啊,你要不要動用關系,讓機場調出錄像,看看是誰?”,她的氣憤,并沒有讓男人惶恐懼怕,他只是語氣輕柔的調侃着,把手臂輕輕搭在她肩膀上。
這手臂一放,石倩倩的心就瞬間軟了下來,她回過頭,看他笑的翩若驚鴻,如同陽光忽地撥開雲層照耀進來,掃清了全部陰霾。
她輕嘆了口氣,有些委屈,卻又舍不得再責怪,雙臂一攬,紅唇主動吻了上去,“秦霄,我愛你……”。
走出機場,黑色的賓利汽車早已等候多時,帶着白手套的司機,将秦霄的行李在後備箱碼放整齊,再畢恭畢敬的打開車門,将兩人迎上車。
石倩倩的臉上挂着掩不住的笑意,這是她最開心的一天,心心念念的男人,終于成了她的囊中物,訂婚宴也在計劃中,她知道,這天底下,就沒有她得不到的東西。
寧凝自從那天接了莫名的無聲電話之後,就心神不安;雖然她并不能百分百确定電話是秦霄打來的,但總有種奇怪的直覺,自己和秦霄的關系,并沒有徹底的結束。
在給德國的同學打過電話之後,得知秦霄連碩士的畢業典禮都沒有參加,就急匆匆的人間蒸發,身邊沒有半個人知曉他的行蹤;他這個人向來我行我素慣了,大家對于他突然的決定,似乎并沒有任何的疑惑。
“秦霄,很可憐呢……”,放下電話,寧凝長嘆口氣,緩緩坐在床邊;她有些心酸,秦霄骨子裏是孤獨的人,他既不親近別人,又因為性格的緣故,鮮少有人會關心他,就像現在,他忽然就斷了聯系,失去行蹤,卻也沒半個人去緊張。
寧凝知道自己被甩了,之前也好,眼下也罷,所有的一切努力,在別人眼中都是徒勞,對一個負心出軌的男人念念不忘,死纏爛打,自甘倒貼,愚蠢透頂。
可她從不曾對任何人提起,甚至最好的朋友,也緘口不談,曾經她身邊的秦霄,溫暖羞澀,認真善良,承受忍耐着不為人知的痛苦與寂寞。因為這樣的記憶,她不忍心去講出恨這個字,甚至她覺得,如果秦霄肯和她講出原因,那麽,她就可以去原諒。
想不出秦霄對這段感情的背叛,到底是因為平淡乏味,還是另有原因;只可惜,秦霄從來沒有給過她半句解釋。
要去德國的前一天,她和寧國慶吵得翻了天,明明已經和朋友考取了同樣的大學,可父親卻執意送她出國,她之前從沒出過遠門,想到要去異國他鄉,孤立無援就忐忑不安,可這些令她恐懼的事情,寧國慶卻從沒有考慮過,他做出的決定,千軍萬馬也拉不回頭。
秦霄不擅和人打交道,卻事事替自己考慮周全,他成了寧凝生命裏最初的依賴與眷戀,就像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拖着箱子走在前頭,聆聽着寧凝因為緊張而造成的喋喋不休,不時回過頭,抓着她的手腕,避過紅臉的醉漢,駛過的車子,和抛着媚眼的德國男人;告訴她,這裏,曾經是巴伐利亞王國的都城,有好喝的啤酒和繁華的瑪利亞廣場……
寧凝知道他會在寒冷的深夜裏,偷偷跑到街上,打通了家中的越洋電話,隔着很遠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