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人生無常啊老将軍…………
洛水城內, 屍首堆積成山,到處都是橫流的血肉,田地全部染紅, 河水也變得腥臭。
郭技已經帶兵離開的洛水, 城內十分安靜。
太陽升起,謝凝一步步走在這凄涼地, 心中不敢生出一絲波瀾,生怕一發不可收拾。
她還有事要做。
路邊忽然傳來聲響,謝凝吓了一跳,原來是有人從屍首堆裏爬了出來。謝凝撿起路邊一把彎刀, 謹慎以待。再一看,爬出來的是一個顫巍巍的老人,對方用同樣驚魂未定的視線看着她,問道:“他、他們……他們走了?”
謝凝頓了頓, 點頭稱是。
老人擦了擦臉上的血, 沖後面喊:“走了……他們終于走了!”
屍體堆裏陸陸續續又爬出一些人,這都是在剛剛那一戰中, 逃過一劫的人。
謝凝在城裏轉了一圈,發現有還有不少民衆靠各種方法活了下來。她不禁想到老瓢他們……
他們還活着嗎?
謝凝的心思很複雜, 她有點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希不希望他們活着。如果是在離開天京城的第一天,她一定希望他們全都以死賠罪,但是這幾個月來, 經歷了如此多的事, 她……
踏上城牆的一瞬,謝凝思緒忽然停滞。
她一眼就看到了老瓢的屍體,他被人一刀劈斷了半個身體,死相慘烈。她向旁一看, 王頭和張貴也在。謝凝走過去,把他們拉開,後面是其他村民。他們都死在了一起。從那一張張猙獰面容不難想象,他們死前經歷了何其恐怖之事。
人死緣盡,她剛剛的那些想法,已然無足輕重了。謝凝将這些屍首并排列在一起,看得周身發冷。她又想起薛嬸,想起老瓢的孩子冬官,頓感無盡悲涼。她看着看着,忽然發現裏面少了馬芙,心口莫名湧上一絲希望。
如果說她剛剛還在猶豫自己的想法,那此刻她則萬分确定,她希望馬芙還活着。
她跑到城牆邊再次尋找起來。
“馬芙、馬芙……!”
無意間一瞥眼,她又是一頓。
城牆下,有一抹鵝黃色的裙子。
這群村民裏,有六七個婦女,其中馬芙最愛美。逃難的人大多穿灰穿青,只有她帶的衣裳鮮豔一些,頗惹周圍人的嫉妒。
以前,謝凝覺得很好笑,馬芙那些衣裳色澤太過粗暗,連微心園的下人都不會穿。
但此時,這一抹麗色,卻豔得險些刺傷她的眼。
馬芙是被人從城牆上丢下去的。
謝凝兩腳發軟,靠着牆壁緩緩蹲下。
誠如幻樂所言,世上因果之律,複雜難辨。這短暫的相逢,究竟誰是誰的折磨,誰又是誰的報應,沒人能夠說清。
遠處城內,存活下來的民衆從各個地方走了出來。蔚藍天際,晴空如洗,蒼茫大地,何以為家?
“前線大捷!前線大捷——!”
柞津的喜報傳到應城時,姜小乙正在午睡。她驀然驚醒,推開窗子,聽街上的人都在喊。
“楊亥軍大勝!青州軍敗了!周璧被捉,周璧被捉——!”
姜小乙跌跌撞撞從屋裏跑出來,抓住同樣向外沖的曹寧,問道:“你聽到了嗎?聽到了嗎!”
曹寧難得跟她一樣激動,道:“聽到了,說是打贏了!”
戴王山從屋裏出來,看向院外,曹寧回到他身旁随侍。姜小乙顧不得同他施禮,跑到街上,還想再聽幾聲。
她怕是她弄錯了。
街頭巷尾處處都在讨論。
有人在街角茶肆侃侃而談,姜小乙費力擠了進去,聽他們道:“……此戰打得慘烈,死傷無數,楊亥軍只能算是險勝!”
“千鈞一發啊,聽說周璧差點就跑了,幸好那右翼将領反應神速,才将之活捉。”
“沒錯沒錯,那将軍叫肖、肖……”
姜小乙脖子一伸。
“肖宗鏡?!”
“對對對!肖宗鏡!就是他将周璧捉到的!我看此戰頭功就是他了!”
“錯,他功勞雖大,但頭功還真輪不到他。”又有人說道,“懂兵法的人都知道,此戰關鍵在于蓬德與青州城中間那道防線,周璧一直孤立無援,才讓楊亥主力得以發揮,所以此戰頭功當屬此地将領。”
“咝……話是這麽說,可我聽說……”這人欲言又止,“我聽說那錢蒙根本就沒有出兵過。”
“什麽?這怎麽可能?”
“據說錢蒙開戰之後就帶兵駐紮城外,随時準備沖陣的架勢。但直到戰争結束,他也沒有動過。反而是在總攻開啓的第一日他就率軍離開了,剩下一座蓬德城,白白送給了楊亥軍。”
“真奇怪!”
“可不是嘛,我還聽人說,周璧敗陣的時候,曾高喊‘錢蒙為何負我!’,想來是那老将臨陣變節了。”
“就算沒有錢蒙支援,周璧也跟楊亥打得有來有回,只可惜他棋差一招,沒算到錢蒙叛變,否則結果如何還不好說呢。這周璧年紀輕輕,就能跟楊亥過手,真是了不得。”
“說起來,周璧把青州城打理得相當不錯,我聽說那城裏富得流油啊。唉……”
這人話沒說完,只留一聲嘆息。
大家都能聽懂。
很多人都覺得,讓周璧贏,也沒什麽不好,至少對于重商的豐州來講,一定比楊亥贏了要強。
“說這麽多有什麽用。”靜默片刻,又有人道,“成王敗寇,周璧輸了,青州軍已經完了。”
又聊了一會,人群漸漸散去,姜小乙找到一人。“閣下請留步。”她聽了剛剛的讨論,有一點頗為挂心。“剛剛閣下說,錢蒙在總攻第一日就離開了,他是投了楊亥嗎?”
“還真不是。”那人說道,“他帶兵北上了。”
“北上?”姜小乙忙道,“北上去哪了?”
那人搖頭:“這就不知道了,進了山就沒消息了。”
姜小乙往回走,路上思緒翻飛,她總覺得自己好像哪裏疏忽了,但想來想去,怎麽都找不到答案。
踏入門檻,居住之地,樓頭柳已青。
姜小乙提起精神,決定不想那麽多,先去查看韓琌的情況。
府衙大牢門口,她碰到剛從牢內出來的徐懷安,問道:“你給他送吃的來了?”
徐懷安嗯了一聲,姜小乙又道:“大人打勝仗了,他捉了周璧,你聽說了嗎?”
徐懷安:“我聽說了。”他笑着道,“太好了,終于結束了。”
姜小乙:“我去看看韓琌。”
徐懷安目送她進入大牢,默默離去。
牢內,韓琌背靠牆壁坐着,姜小乙打量他片刻,道:“你今日看起來心情不錯。”
韓琌:“人逢喜事精神爽。”
姜小乙好奇道:“你蹲着大牢呢,有什麽喜事?”
韓琌:“前線不是打了勝仗嗎?獄卒們都在讨論。”
姜小乙哈了一聲,道:“前線打勝仗,跟你有什麽關系?”
韓琌:“我生長于這片土地,這裏發生的一切都與我有關。”
姜小乙一愣,這話好像對,又好像不對。韓琌冷笑一聲,又道:“那東海的雜種,根本不配得這大好河山。”
姜小乙又愣了。
“你是因為不喜歡周璧的海外血統,所以才幫我們?”
韓琌淡淡一笑,道:“你覺得是,那就算是吧。”
姜小乙看着這抹笑容,心中那怪異的感覺又出現了。她還是覺得自己遺漏了什麽,為何韓琌看起來如此風輕雲淡?
她不禁問了句:“你怎麽有閑心想這些,你不怕嗎?”
韓琌:“怕什麽?”
姜小乙:“大人馬上就要回來了。”
韓琌:“那又如何?”
姜小乙:“就憑你殺了趙德岐将軍這一項罪名,你就必死無疑了!”
“趙德岐……”韓琌微微仰頭,回憶道:“他本事很大,我們殺他花了好大的功夫。”他言語之中,竟帶着尊敬。“我還是第一次碰到那麽強悍的對手,他跟大黎其他官員不一樣。”
說着,他忽然看向姜小乙。
“你知道嗎?名将的刀,特別的重。”
這話有些沒來由,姜小乙道:“我不知道,我又沒有跟名将交過手。”
韓琌自顧自地說道:“因為他們的刀上承載了太多的人命,站在他們面前,連呼吸都會變得艱難。”
姜小乙:“那你們不還是把他殺了?”
韓琌低聲道:“沒錯,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方式,再堅固的城牆,也有縫隙供針戳進……”
他腦中浮現的是幾個月前,他在蓬德與錢蒙相見的那一夜。
錢蒙與他言:“劉公若真想成就大業,除了周璧,還有一人非死不可。”
誰?
楊亥。
大黎有兩名神将,一是趙德岐,已經被你們殺了。楊亥是最後能救他們的人,他若死,大黎滅亡只在頃刻之間。
韓琌垂眸,看着地牢的灰塵。
楊亥身經百戰,身邊永遠圍着重重軍隊,怎可能輕易得手。
所以才說,此次出征乃是天賜良機。楊亥曾有一摯友,兒時與他一同從軍,二人情同手足,共戰數十年,感情深厚。後來一次戰争中,他這位摯友不幸中敵人冷箭而亡,就葬在青州附近的山林裏。知道此事的人很少,我當年也與他們做過戰友,方才得知此事。楊亥此次出征,定以周璧為先,我們先助其拿下青州軍,屆時他必去祭拜故友,這是私密之事,他不會帶太多人的。
竟還有這樣的機會,看來真是天助我主。我知江湖上有些能人,精通暗殺之法,倒是格外适合這項差事……
“……喂,喂!”
姜小乙覺得今日的韓琌奇怪得很。
“你在想什麽,你怎麽不說話?”
韓琌道:“我在想……你的大人究竟何時歸來?”
姜小乙:“哦?你是想他回來,還是不想他回來?”
韓琌毫不猶豫道:“當然是想。”他靠在牆上,淡淡吸了一口氣,輕聲道:“我的好師兄,你可一定要給我帶點好消息……”
此時,肖宗鏡騎着馬,正踏在返回應城的路上,李臨和周寅跟在他身後。
這場仗在幾日前就結束了,他們打掃了戰場,整頓了青州城。這日清晨,他與楊亥告別。其實他們今日本該班師,但楊亥說,他有些事要做,還需一日。肖宗鏡可以與楊亥一同行動,但他不想等了,他想快些回到應城,将這勝利的消息告訴等在那的那些人。
命運之無常,所有人都渾然無知。
遠方瀑布聲悠悠,老将軍席地而坐,把酒話思愁。
“我尋了好久,險些找錯了地方。古人常說,四海故人盡,九原青冢多……大概便是如此感受吧。”
酒香招引來紫色的蝴蝶。
清平世界,朗朗天地,竹林盡頭,傳來嗚咽唱曲。
“我飄零猶似斷蓬船,慘淡更如無家犬,哭此日山河易主,痛先帝白練無情。歌罷酒筵空,夢斷巫山鳳,雪膚花貌化游魂,玉砌珠簾皆血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