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小蘋初見
早晨兩人幾乎同時醒來,感覺都很奇妙。
林隽涯是沒有過這種感覺,早晨因為身邊是這個人而滿心柔軟和悸動。
李漸冶是看着林隽涯,心想這人怎麽不帶妝都沒皺紋的,吃了防腐劑麽,好帥。
他這麽想着,伸手撫了下林隽涯的眼角。還是有很淺的一點紋路的。是歲月也是魅力。但他的手很快被捉住。
“摸什麽呢?”
“摸你的皺紋。”
林隽涯默了一下,然後很溫柔地笑了:“哎呀。怎麽辦呢。在一起第一天男朋友就嫌我老了。”
李漸冶被他逗笑,眉目很幹淨的樣子,他忽然問:“你有多老啊,”他頓了頓,“男朋友?”
兩個人臉挨着臉說話,林隽涯抱着李漸冶,忽然笑了:“你不會百度嗎?”
李漸冶反應過來。想起那個時候的烏龍,他臉微微紅了。
“臉紅什麽?那會兒你可沒臉紅。”林隽涯看着他很新奇地調侃。
李漸冶小聲說:“那會兒你是我男朋友嗎。”
林隽涯長臂一展把人抱在懷裏,聲調慢慢的:“我,林隽涯,1985年11月5日生人,今年36。”他心裏太軟了。他看過李漸冶很多張面孔,有規規矩矩跟他打招呼的,有假裝規矩跟他賣乖的,有認認真真和他拍戲的,有一臉蕩漾沖他索吻的。卻沒看過現在這樣單純的害羞模樣。好像是豔□□滴的玫瑰,芳香馥郁,終于沖你展開花瓣,露出纖細的花蕊,露出內裏的柔軟,沖你害羞,任你采撷。
不過要李漸冶一直跟你害羞,想什麽呢,不可能的。
這邊林隽涯還在說:“——你膽子挺大寶貝,什麽也不知道就勾引我,我要是壞人呢。”
李漸冶心想大概是色令智昏吧。不過這話說的吧,節操這東西他倆半斤八兩吧,都不太有。他摸摸下巴:“你是什麽好人嗎。你連我成年沒有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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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隽涯看着他。忽然想到,他也曾挑着斜長的眼睛不知在什麽場合與什麽人暗暗達成某種意向,然後當晚就奉上一雙柔軟的唇和一場傾情的歡愉嗎。是啊他二十啷當的年紀,這麽帥氣,垂着眼睛的時候雙眼皮依然勾畫分明,長睫投下一片陰影遮住目光,讓人忍不住探究,有些瞬間美得驚心動魄。床上他又這麽誠實這麽熱情,他甚至...林隽涯克制不住地想到,那天森林中央他那麽娴熟地...
這就是談戀愛嗎。林隽涯被心中此起彼伏的糾結和細枝末節的嫉妒激得心神一蕩。他快樂又痛苦地想,原來我已經愛上一個人。
忽然他愛上的這混蛋戳着他,聲音帶笑:“我怎麽什麽都不知道,我知道你叫林北北啊。”
林隽涯心想我就多餘在那糾結。他面無表情地給李漸冶屁股來了一巴掌。
誰知這小混蛋不知收斂,繼續說:“還在那‘我叫林隽涯,1985年11月5日生人’,”李漸冶很淘氣地模仿林隽涯的語氣,笑,“不太誠實啊林哥。”
林隽涯問他:“你就誠實?不是跟我說你家不方便?現在住上一個月都沒問題了?”
李漸冶奇怪地看着他。語氣很安靜:“我搬家了啊。就搬了床過來了。以前的地方是不太方便,”他報了個地址,然後頓了頓,說,“林哥,過去的咱就不提了吧。”
林隽涯看了看。他想起從前偶然的視頻電話。确實床是這張床,四周不太一樣。心想,這些他都不知道。他以前從來沒想過。他又想,以前他們倆在華戲那段時間,李漸冶都是自己打車走。他在心裏微微嘆氣。那會兒李漸冶雖然沒有現在知名度高,但也有兩個偶像劇了,更別提後來的奪寶聯盟。他就那麽不聞不問地讓他一次次一個人打車,跨越大半座城市回家。
他抱住李漸冶,“好。我們不提了。”
新相知的喜悅沁透人心。一向業精于勤的林隽涯都有點樂不思蜀,不太想出門。連探索李漸冶的口味都很有趣。他發現這人雖然飯量不大,但還是挺愛吃的,還偏愛甜食。發現林隽涯廚藝有點東西,這人就不愛點外賣了。他喜歡甜食吧,但是菜裏又不喜歡甜味兒。一些傳統放糖比較重的菜,譬如咕嚕肉、菠蘿飯,還有糖醋系的菜,但凡甜味過于明顯,李漸冶就頂多給你吃兩口就歇了。
但是這些去問他他又不會跟你說明白。好像只要是林隽涯出品,他都說好。
于是林隽涯就像尋寶一樣精心投喂。不知哪天能踩到一星半點的寶藏,兩個人都會心滿意足。李漸冶是吃得心滿意足,林隽涯是看他吃得開心就心滿意足,樂此不疲。
這天中午林隽涯烤了一盤花生醬西多士作甜點,意外獲得青睐,吃完飯李漸冶到沙發上看劇本還抱着盤子。
他的新劇本叫做《小蘋初見》。他看了就知道為什麽男一會定下來當時只在校園劇裏演過配角的自己。
林隽涯看見劇本封面名字,問他:“也是個古裝嗎?”
李漸冶回答:“不是。”
林隽涯就問他是個什麽樣的故事。
李漸冶想了想,說:“是個挺凄慘的故事。”
這個電影吧,導演是好導演,名氣也有作品也有,拍出來的東西特別紮實。這個本子吧,故事也是好故事,見者傷心聞者落淚,用超哥的話說是誰看了不眼淚嘩嘩的。
李漸冶是沒有眼淚嘩嘩的。但也是壓抑心酸了很久。
故事裏的小蘋是個漂亮愛笑的女孩子,她舞蹈專業畢業,到了一個全新的城市,在一所私立中學教課。她的學生課業繁重,每周一次的舞蹈課于是就顯得特別放松特別可愛,學生都很喜歡她。課時又不緊張,工作又沒壓力,又可以自己想跳什麽跳什麽,簡直太開心了。
開心的日子在這一天到了盡頭。她收到了一份追求,來自一名學生家長。小蘋當然不願意,這名家長有家庭。于是小蘋嚴詞拒絕了他。
做人要有底線。
可是底線這種東西不是每個人都有。這個家長就沒有。他向學校告發小蘋,說她勾引自己兒子。
這件事完全的空穴來風,沒有一丁點證據。可是這件事影響太壞了。學校不分青紅皂白解雇了她。
始作俑者猶嫌不足。把這事兒添油加醋捅上了媒體。理由也很充分,要是假的學校為什麽要處罰呢?于是一時間微博、該市報紙、電臺,物議如沸。
小蘋想要離開這裏,回家。可家她是回不去的。原來她因為想學舞蹈早在高中畢業就和父母決裂,斷絕了關系。于是她輾轉到了很遠的另一座城市,找到一份私人舞蹈教室的工作。舞蹈教室開在一條商業街,是一家健身房的一部分。老板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他名下許多這樣那樣的門面房,健身房也是他投資的。
在這間不滿60平的舞蹈教室,小蘋遇到了她的白月光。
白月光男孩是附近大學電影系的學生。他個子很高,很帥氣,栗色的頭發像松子的顏色,笑容和眼神一樣幹淨。那天小蘋結束了一天的課程,正要離開,忽然這個年輕俊秀的男生闖了進來。他說他想學探戈。頓了頓又說,就是《聞香識女人》裏的那種。
小蘋沒聽過《聞香識女人》。于是兩人一起去懷舊影院看了這部經典。她說她從不知道舞蹈可以被拍得那麽美,他不好意思又忍不住地小聲說,你比電影更美。
愛情來臨。
兩人逛街,看電影,像許許多多的情侶一樣。男生是電影系的學生,家裏有好多珍藏版的影片,小蘋每每和他一起觀看。有的影片難免晦澀,他會抱着她,在她耳邊為她敘說,又謙遜又才華橫溢,好像一名藝術家。她對他說了。男生于是溫柔地笑,笑容好看又幹淨,說你就是我唯一的缪斯。
愛情。那麽快樂,又那麽短暫。
小蘋被健身房老板強迫了。她尖叫,她掙紮,被綁住的手腕甚至脫臼,頭撞在男人頭上出了血。可是擋不住命運的柔藺。
小蘋無顏再見她的藝術家。她去報警,去曝光,可是那個老板交游甚廣,結識的不知道都是什麽人,小蘋多方求告,依然無法為自己伸張。她無奈辭去了工作,這次終于打算回家鄉。
她輾轉聽說她的父母也在找她。回去吧,她想,她在外面吃的苦已經夠多了。
可是命運顯然覺得不夠。小蘋懷孕了。發現的時候已經将近35周。她沒有工作,沒有收入,她沒有辦法,找上了健身房老板。她知道老板有家庭,但她沒有辦法。可是那個男人對她不聞不問。甚至找人威脅她。
忽然有一天,這男人來找她。為她安排了住處,關懷備至,噓寒問暖。
可是小蘋已經不能回頭。她暫時離不開那個禽獸。她想,就這樣吧,把你放進回憶。這老板是個人渣,她生下孩子就離開他,離開這裏,身體恢複了就自己工作養活孩子。
可是小蘋的孩子生下來沒幾天就不見了。老板被她糾纏得再也不耐煩,給她扔了五萬塊錢。小蘋才知道,被賣掉了。老板說你以前在我那兒教舞蹈,一天跳到晚一個月才多少錢,這躺幾個月掉塊肉就是大幾萬。你還想什麽你?拿着錢回家吧。
小蘋哭着說她沒有家。她不知道她該怎麽想。難道真的拿着錢就當沒發生過嗎。
可是男人沒給她機會想。他想了想,聯系人把她擡到了一座看起來像是工廠的地方。小蘋不知道這個工廠是幹什麽的,只看見廠房中間是一條又窄又長的的走廊,兩邊是一間一間的小隔間。她驚奇地發現這裏住滿了各種各樣年紀不一的女人。懷着孕的女人。
這是什麽地方?小蘋不知道。這是她想都想象不出來的“生意”。
她再次尖叫,再次掙紮,可是再次無濟于事。她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才生完啊?那還得白養兩個月...
她被關了起來。床上都有鐵鏈。一個女人這時來看她。小蘋認出她的聲音。她對她說你有什麽不願意的?一單你知道多少錢嗎?你去哪裏工作能有這麽多?還什麽都不用幹,養着就行。你看你在這裏做,交五單就讓你走,還給你分夠錢。你要是不配合呢,送到別的地方去,女人的聲音惡毒極了,每天二十單都不止哦。
小蘋一陣膽寒。她聽懂了她的話。
于是小蘋就在這座工廠住下了。她不是沒想過逃跑,有一次她被送到私立醫院做檢查,她又燃起了希望。可是醫生看着她笑了,說你知道我們一年接多少你們的生意嗎。
如果命運對你說不。
你還會心懷希望嗎。
小蘋會的。她慢慢和廠房裏的女人打好了關系。帶着大家學跳舞,适當的運動确實有益。她對大家講述看過的那些電影。她心裏想着她愛過的那個男孩,撐過了一個個日日夜夜,盼望着出去的那一天。
還有什麽撐不下去的呢,她想,還有什麽樣的恥辱是她經受不起的。
有的。有一天女人找到她,說有一單生意。小蘋,只能你來。客戶要求自然受孕。
小蘋走回自己的隔間,又迷茫又麻木地想,她不就是為了不做那個才留下來的嗎。就像她當初為了不插足別人的家庭,到頭來還是做了自己最唾棄的事。廠房的走廊又逼仄又狹長,好像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她最終還是走到了盡頭。兩年過去了,她的父母最終沒有放棄,找到了她。她獲救了。
可是廠房雖然被查封,裏面發生過的事還是成了小蘋的噩夢。她雖然被解救了,但是不得不接受長期的生理和心理治療。
老一輩的人會說,這是名字取得不好。蘋通萍,《說文解字》裏說萍也,水草也,無根而生。果真是命如浮萍,沉浮不由己。
劇本的最後,是有一次心理治療師跟她聊,讓她回想快樂的記憶。
我有什麽快樂的記憶呢,小蘋閉着眼睛想。她想到了學校裏的歡聲笑語。然後想到了一張幹淨俊秀的臉。
兩人在鏡前共舞。依稀就是定情的那段經典電影裏的探戈。她潔白的裙擺在空氣裏輕盈又優美地劃過,像一朵雲,又像一個夢。男生的動作雖然不免生澀,但是看她的眼神卻真摯,像看着一件稀世珍寶。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可是夢後樓臺卻高鎖。
在傾軋的命運面前,愛情有多蒼白;在悲慘的際遇之下,卻只有這一點點溫暖萦懷。
晏幾道《臨江仙·夢後樓臺高鎖》
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
去年春恨卻來時。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琵琶弦上說相思。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