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爺爺,請問您介意我錄音嗎?”趙言殊落座,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這個。
“你錄。”顧驀直接替顧老爺子回答,挺直的後背遭了老爺子一記爆栗,緊接着聽老爺子輕哼一聲:“你小子。”
卻也沒拒絕。
“謝謝爺爺,”趙言殊颔首致謝,頓了一秒,也朝顧驀颔首,眼睛亂瞟卻不看她:“謝謝顧老師。”
顧驀端正坐在椅子上,和往日在辦公室時無異,也端正回了句:“不客氣。”
與趙言殊不同,顧驀眼睛一直看着趙言殊,沒放過她一點動作。
包括她道那句謝時不知道眼睛該往哪兒看的那一絲心虛和慌亂。
看來她是真不會撒謊。
真可愛。
想着想着,顧驀露出副笑模樣,絲毫沒收斂。
這要還看不出兩人之間的一點兒貓膩,自己也就白活幾十年了。顧老爺子不時打量兩人之間的眼神互動,斂眸抿了口茶水。
來的時候趙言殊一路上邊和顧驀說話邊觀察,這片兒是別墅區,很安靜,應該不會出什麽大動靜。
北方地區,冬天有暖氣,不會有空調制造出來的聲響。
她走到窗邊把窗子關好,又檢查了下屋內是否有除了他們三個人以外的活物可能來幹擾。
屋裏有個青花瓷的大魚缸,裏邊有兩尾金魚。
朱紅金魚背紅肚白,墨色金魚渾體通黑,兩尾金魚魚尾搖曳在水裏,與翠綠水草相得益彰。
Advertisement
只是不确定現在窗子的那條縫合上了,那它們會不會突然躍出水面發出動靜。
這麽大的魚缸,自己搬不動。
不知道喊普通同事來搬這麽重的魚缸在不在“合情合理”的範圍之內。
......
“這個不行嗎?”顧驀走過去,看到趙言殊正對着一缸金魚,猜她在想什麽。
看到她眉間輕蹙,一下了然。
“嗯,可能會有點動靜。”趙言殊看向顧老爺子。老爺子擺擺手,意思是随她處置。
而顧驀則是看都沒看:“那就搬。”
會影響她采音,那就搬走。
不多說,顧驀挽起袖子,露出結實的小臂。他兩手在瓷缸兩邊一搭,看似十分輕松地搬起趙言殊思索半天應當如何為計的瓷缸,往門邊走。
趙言殊跟着他,在他還有兩步子沒走到門邊時加快腳步先把門打開,顧驀端着瓷缸出去,趙言殊也跟了出去。
看着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顧老爺子嗤笑了聲:“普通同事?哪裏來的普通同事喲。”
自己孫子瞧她那眼神兒都快把人家姑娘看化了。
啧,他這麽根正苗紅一爺爺,怎麽教出這麽一孫子?
又回想顧驀的眼神,有傷風化!
想是這麽想,顧老爺子嘴角卻是不自覺朝上去。
門外。
顧驀在樓梯轉角尋了個空位,把魚缸往那兒一撂。
他眼掃了下樓下,見楊阿姨正在廚房忙。
趙言殊見他把魚缸安置好,伸手捏了捏他胳膊:“辛苦啦。”
細小的指節按壓在自己的大臂、小臂上,緩解了他的酸痛感。
酸痛感并不強,不如她的十指帶來的觸感強。
顧驀享受此時此刻,他們在樓梯一隅獨處,面前的樓梯扶手上還有他小時候搗蛋用石頭劃出的痕跡。
“回去吧?”
她要收回手時,顧驀按住了她的手。
“做什麽啦?”趙言殊聲音軟軟的,又因今天外邊太冷裏邊太暖,冷熱交替讓她這句話帶着些鼻音,像是在撒嬌。
顧驀沒說話,只握着她的手,拇指一下又一下在她光滑的手背上摩挲。
趙言殊抖抖手:“顧爺爺還等着呢。”
“不急。”
老爺子巴不得他們多在外邊待會兒呢。
“可是——”
被擁入懷裏那一刻,趙言殊咽下了她剩下的話,她揪着顧驀的衣角:“顧驀......”
“這是我家,是我小時候經常來的地方,這裏有我的房間。”
“哦。”
于趙言殊而言,她似乎隐隐感覺到了什麽,可這感覺卻又說不清道不明,不知道究竟如何表達。
顧驀抱着她往後退了幾步,小心翼翼的,一只手拉過她的手,手心覆上她的手背,手帶着她的撫上樓梯扶手上的那道刻痕。
“這是?”
“這是我小時候淘氣用石頭刻上去的。”顧驀向她“介紹”這道痕跡。
“石頭?”趙言殊在他懷裏低頭看了一眼:“你小時候力氣蠻大的。”
“嗯。”
聽她說完,顧驀松開她,只一瞬便掩蓋好自己的情緒:“進去吧,爺爺在等。”
他走在她身前,牽着她的手,往書房裏走。
推開門那一刻顧驀就已經松開了手,和剛剛在樓梯轉角耳畔厮磨的兩人不是他們一樣。
确認沒有幹擾因素之後,趙言殊拿出錄音設備,打開專用的錄音軟件,請顧老爺子讀例字。
顧老爺子是知識分子,接受過高等教育,是搞理科的。雖說是搞理科的,卻對屬于文科類的語言學并不陌生的樣子,很快适應,完成了錄音。
采音字數并不多,只是有些字的方言讀音單拎出來沒有在方言語境之下讀得準,需要練成句子讀個幾遍再單獨拎出來,才能錄得更準确一些。
“好了,那今天就到這兒了,謝謝您的配合。”趙言殊朝顧老爺子伸出手,老爺子回握。
接着就是顧驀。
“也謝謝顧老師,麻煩顧老師了。”
與最開始向以同事、發音人家人身份出現在這裏的他道謝時不同,在采音過程中和顧老爺子相處下來,她放松了不少。這一次趙言殊直視顧驀,眼中坦坦蕩蕩。
“客氣。”顧驀回握她手,只輕輕一下。
禮節到位,不失分寸。
“可一定要把方言傳承下去。”顧老爺子送他們下樓,說道。
“嗯,會的。”
學校的項目就是與方言保護計劃有關的,為了更好地保護方言。
“現在可太多年輕人不說方言了,覺得方言土,”顧老爺子眉間緊皺:“把自己家鄉的話都給丢了!”
“雖說普通話是為了更好地共同交流,可方言卻也應該傳承。”趙言殊雙手提包,嗓音如溪流,說着讓人心間舒暢的話:“每一種方言,都有其存在的意義。”
研究生期間,她和導師做的是有關南洲方言的項目,主要是對南洲方言的研究。
做研究,也是為了保護,為了更好的傳承。
“是,是,”顧老爺子點頭:“他小時候起,我就讓他說方言,”話語裏不乏驕傲:“顧驀現在方言也說得很好。”
只是學校裏的老師很多都不是本地人,為了讓大家都能聽懂他說話,也是學校推廣普通話的要求,他一般都說普通話。
“我年紀不夠。”
不然他就做趙言殊的發音人了。
“哼,”顧老爺子被他這話逗笑了:“小子,到我這年齡你要還是單身,誰看得上你?”
單身......
顧老爺子說到這兩個字,兩人一個朝前一個朝後,看向彼此。目光在空中短暫相遇,觸電似的馬上互相移開。
“方言要學,普通話也要學,這是我家教孩子的理念。”
“以後一直這樣?”顧驀問,看似無心似的随口問了句。
“那是。”
“成。”
答應這話時,顧驀一直看趙言殊。瞧見她頭側了側卻沒回過來,耳根卻紅了。
從剛才在樓梯轉角的煩悶一哄而散,他怎麽就這麽喜歡見她為自己産生點什麽情緒呢?
幾步路間,三人走到樓下。
“姑娘,今兒留下來吃飯吧。”
“不用了爺爺,”趙言殊終于拿出包裏的袋子:“之前向顧老師問過您的身材,托家母做了身衣裳,還請笑納。”
之前只是問了顧驀老爺子的身材尺寸等等,可沒成想這位老爺子竟然就是顧驀的親爺爺。
也是趙言殊出于對顧驀的信任沒多問,知道他肯定會請一位信得過、靠得住的人。
袋子上赫然寫着“南洲制衣”四個字,顧老爺子只一眼就知曉了趙言殊的身份。
“你有心了,姑娘。”
老爺子很給她面子,收了衣服。在兩人已經出去到院子裏,馬上到大門時,老爺子批了件外衣上半身探出來,朝顧驀說:“末末,我那天找見你小時候那車車了,放院子裏了,你看看,爺爺還給你保存得可好。”
說罷,就把門合上了。
小時候的車車。
顧驀朝着院子裏的某個角落看過去,那兒有個小棚子,有一輛小車停在那裏。
這小車看上去有年頭了,也真不愧是顧驀小時候的東西。
顧驀蹲下看了看他年幼時的玩具:“爺爺竟然還給我留着。”
半晌,他沒聽到趙言殊說什麽。
也是,她對自己的過去感興趣嗎?
自己懷着的那份心情,她能感受到嗎?
顧驀不是第一次見識她的一根筋,卻是第一次被她一根筋暗暗傷害到。
可他又想到,是不是他表達得太晦澀,她沒有明白?
也是,她成天和字、詞彙、短語、句子打交道,哪裏明白情與愛方面的暗示呢?
顧驀在自己的情緒裏不斷與自己和解,認命地站起身,朝她笑時還是溫柔的:“回車上,這兒還是冷了些。”
不虞之事——趙言殊正看着他,眼眸中有歉意,也有愛意。
看得顧驀心頭一跳。
想趕緊把她抱進懷裏問問她這是怎麽了,是不是自己哪兒又做得不對委屈了她了,完全忘記了剛剛自己肚子裏的那點委屈。
其實聽顧老爺子說完這句,趙言殊突然明白了顧驀那股情緒。
他小時候,她曾經缺席的那段時光。
這道小小的劃痕,承載了一段她不知道的他的曾經。他也淘氣過,也調皮過,也做過壞事。
原來這是顧驀當時讓她摸那道刻痕時想告訴她的。
可惜自己反應得好慢。
她不喜歡自己的慢半拍。
不喜歡自己讓顧驀明明對她失望了,還要自我消化,更不喜歡自己現在才察覺到這一點。
在白茫茫一片的院子角落,棚上的積雪遇見高懸的朗日開始融化,滴答滴答順着屋頂的滴水落到地上,細小的水珠飛濺到兩人腳邊。
樓梯轉角的魚缸水面突地泛起幾小道漣漪,激起漣漪的兩粒魚食被黑紅金魚一搶而空。
“你倆倒成了功臣了。”顧老爺子又粘了兩粒魚食放進去,用古都方言說。
角落裏,他們再次相擁。
這一次,趙言殊主動。
背着手的老爺子往書房走:“我家的老太太怎麽還不回來。”